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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貝蒂

七歲的時候我們又搬家了,搬到圣瑪麗河[1]邊一幢狹小的木屋里,蘇圣瑪麗市[2]的上游。這座木屋我們只租了一個夏天,但現(xiàn)在它就是我們的家了,因為我們也沒有別處可去。木屋光線昏暗,有一股老鼠的臭味,逼仄不堪,之前的房子里沒有寄存掉的東西把里面塞得滿滿的。相比之下,我和姐姐大部分時間都喜歡待在外面。

屋外有一片短短的河灘,河灘的盡頭,五彩斑斕的木屋——綠色配白色,栗紅色配知更鳥蛋殼的藍色,棕色配黃色——像鞋盒一樣整排立著,每棟木屋都有一間顏色相配的廁所,隔著一段不很衛(wèi)生的距離,搭在后面。但我們被禁止下河游泳,因為這里水流湍急。據(jù)說曾有孩子被河水卷走,沖到瀑布急流、運河水閘和蘇市阿爾格瑪鋼鐵廠的煉鋼爐火那里,陰天的晚上,我們有時能從臥室的窗口看到那爐火,在云層中間閃著暗紅色的光。不過我們可以去踩水,在不超過膝蓋的地方,我們會站在水里,幾縷零星的水草纏在腳腕上,朝劃過河面的湖船[3]招手,我們離船那么近,不但能看到船尾飄揚的旗幟,翔集的鷗鳥,船員呼應(yīng)我們的時候,連他們的雙手和臉龐的輪廓也看得一清二楚。然后河水便會翻涌上來,漫過我們的大腿,直沖到腰際,打濕身上那件連著燈籠短裙的泡泡紗泳衣,我們就會高興地尖叫。

母親通常就在岸邊,正在閱讀或是與人交談,并不太注意我們,有時聽到尖叫,還誤以為我們溺水了。或者,事后她會說,“你們跑到水深過膝的地方去了,”可姐姐總會解釋,那只是貨船揚起的水波。母親就會望著我,看看她說的是不是實話。和姐姐不一樣,我每次說謊都會被識破。

那些湖船龐大笨重,收放船錨的窗口銹跡斑斑,巨型煙囪突突地冒出團團灰煙。每當它們拉響汽笛、接近水閘的時候總會如此,木屋的窗戶就會格格作響。對我們而言,它們神奇無比。有時候,船上會有東西掉下來,或是給人扔出來,我們就急不可待地望著那些漂浮物,沿著河灘奔跑追逐,等它們沖到近岸,就蹚著水去撈。通常這些寶藏只不過是空了的紙板箱,或者穿了孔的破油罐,緩緩地向外滲著深棕色的燃油,百無一用。有幾次,我們拿到了運輸柑橘的木箱,用來做了秘密基地里的櫥柜和凳子。

我們喜歡小木屋,部分就是緣于有地方建造這些秘密基地。以前從來沒有這樣的余地,因為我們一直都住在城市里。就在之前,我們住在渥太華[4]一幢陳舊的三層紅磚公寓底樓。樓上住著一對新婚夫婦,妻子是英格蘭新教徒,丈夫是法國人,信天主教。他在空軍服役,經(jīng)常不在家,但放假回來的時候總要把妻子痛打一頓。每次都是晚上十一點多。她就會逃到樓下來找我的母親,她們坐在廚房里喝茶。那個妻子抽泣著,不過聲音很輕,免得把我們吵醒——母親堅決這樣要求,她主張小孩子要睡足十二個小時——露出青腫的眼睛或是臉頰,低聲說著他酗酒的事情。差不多一個小時之后就會傳來慎重的敲門聲,那個空軍飛行員,穿著全套制服,他會彬彬有禮地問母親,能否讓他把妻子帶回樓上,她該去的地方。是宗教信仰上的分歧,他會說。再說了,他已經(jīng)給了她十五美元去買食物,她卻只給他吃油炸金鳳魚。一個月沒有回家了,一個男人指望吃上一頓豐盛的烤肉,豬肉或者牛肉,難道母親不同意嗎。“我會閉緊嘴巴,睜大眼睛。”母親這樣回答。她從來沒覺得他醉得有多厲害,不過這種看上去彬彬有禮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這些事情我本來一點也不該知道。父母要么是覺得我年紀太小或者性格太乖;但我的姐姐,她比我大四歲,他們會向她透露一點,她再添油加醋地轉(zhuǎn)述給我聽。我看到過那個妻子幾次,在我們家門外的樓梯上上下下,有一次她的一只眼睛的確青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個男人,不過等到我們離開渥太華的時候,我已經(jīng)確信他是個殺人犯了。

這件事情或許可以解釋,母親告訴父親她認識了住在我們右手邊那幢木屋里的年輕夫婦的時候父親的提醒。“別走得太近,”他說,“我可不想她半夜三更跑到我們家里來。”他不肯接受母親富有同情心、善于傾聽的天賦,即便母親還逗他說,“可我一直在聽你說話哪,親愛的。”聚到她身邊的人被他叫作“寄生蟲”。

父親的擔心似乎完全是多余的。這對夫妻和那一對截然不同。弗雷德和貝蒂堅持讓我們直呼其名。我和姐姐從小被反復叮囑要尊稱別人先生太太,也只好叫他們弗雷德和貝蒂,而且我們隨時可以到他們家里去。“那是句客氣話,你們不要當真了,”母親說。時事艱難,但是母親家教很好,也會一樣這么教育我們。盡管如此,一開始我們還是一有機會就往弗雷德和貝蒂家跑。

他們的木屋大小和我們的完全一樣,但是沒有那么多家具,所以顯得更寬敞。我們屋子里的房間用十測板[5]做墻隔開,漆成青檸檬的綠色,上面還有幾塊淺色的方形印跡,是其他房客以前掛過裝飾畫的地方。貝蒂把她家的墻壁換成了真正的膠合木板,里面漆成亮黃色,又給廚房做了黃白相間的門簾,印著小雞出殼的圖案。她用剩下的布料給自己縫了一條配套的圍裙。他們買下了那棟木屋,而不是暫租;就像母親說的,變成自己的房子了才會心甘情愿裝修。貝蒂把那個狹小的廚房稱作迷你小廚。一張鐵質(zhì)圓桌舒舒服服地窩在房間一隅,旁邊放著兩把雕刻著曲線花紋的鐵質(zhì)椅子,漆成了白色,貝蒂一把,弗雷德一把。貝蒂管這個角落叫早餐角。

比起我們的房子,弗雷德和貝蒂那里多了許多事情可做。他們有一只小鳥擺設(shè),是用中間空心的彩色玻璃做的,停在一只灌了水的敞口玻璃杯沿上,小鳥前搖后擺,最后才一頭扎進水里喝上一口。他們的前門上有一個門環(huán),是一只啄木鳥的形狀:拉一下繩子,它就會篤篤地啄門。他們還有一只哨子,也做成了小鳥的樣子,灌滿水之后吹一口氣,它就開始啼囀啁啾,“像只金絲雀,”貝蒂說。而且他們還訂了星期六彩色連環(huán)漫畫[6]。我們的父母沒有訂,他們也不喜歡我們?nèi)プx那些垃圾,他們就是這么說的。可是弗雷德和貝蒂這么友善,對我們這么好,正如母親所言,他們,又能做出什么壞事呢?

除了所有這些誘人的東西之外,還有弗雷德。我們都愛上了弗雷德。我姐姐會爬到他的大腿中間,宣稱他是她的男朋友,等她長大了就要嫁給他。接著她會讓弗雷德把報紙上的連環(huán)漫畫念給她聽,一邊惡作劇地逗他,要把煙斗從他的嘴里拔出來,或是把他兩只腳的鞋帶系到一起。我也有相同的感受,但我知道,說出來也無濟于事。姐姐已經(jīng)說了弗雷德是屬于她的:她總是說到做到。而且她也討厭我做她口中的跟屁蟲。于是貝蒂在煮咖啡的時候,我就會坐到早餐角里其中一把雕花的鐵質(zhì)椅子上,看著客廳沙發(fā)上的姐姐和弗雷德。

弗雷德身上就是有一種吸引力。我的母親——她并不是個賣弄風情的女人,反倒會為智慧所傾倒——有他在場的時候也會更加活躍。甚至連我父親都喜歡他,偶爾會和他一起喝杯啤酒,在他從城里回來的時候。他們會坐到貝蒂的黃色藤椅里面,在弗雷德家木屋的門廊上,一邊拍打沙蠅,一邊討論棒球賽的比分。他們很少談到工作。我不確定弗雷德做什么工作,不過是在一間辦公室里。我父親在“弄墻紙”,母親說的,但我從來都不太清楚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他們說起戰(zhàn)爭的時候更加激動人心。父親因為背疼的毛病無法參軍,他為此耿耿于懷,可弗雷德曾經(jīng)在海軍服役過。他從來都不多提,雖然父親總在鼓勵他講下去;但我們從貝蒂那里聽說,他們兩個是在弗雷德走之前訂婚的,他一回來就完婚了。那時貝蒂每天晚上都給弗雷德寫一封信,每星期去寄一次。她沒有說弗雷德多長時間回一次信。讓我父親喜歡的人并不多,但他說過,弗雷德可不是笨蛋。

弗雷德似乎沒有主動表示過友好。我覺得他甚至也不算特別英俊。問題是,盡管我能想起貝蒂的每一根頭發(fā)和每一粒雀斑,我卻記不住弗雷德的模樣。他有深色的頭發(fā)和一只煙斗,還有,如果我們一直纏著他,他就會唱歌給我們聽。“蘇城的女孩你叫蘇,”他會唱,“紅頭發(fā),藍眼珠,我愿用我的馬,我的狗,來換你……”[7]或者,他會對著我姐姐唱《美麗的棕色眼睛》[8],她的眼睛是棕色的,而我的是水藍色。這讓我傷心不已,因為歌里有一句詞說,“我再也不會喜歡藍眼睛了。”聽上去就像是終審判決,今生今世都無法得到弗雷德的愛。有一次我哭了起來,更糟的是我無法對任何人解釋到底出了什么事;只得羞愧難當?shù)厝淌芨ダ椎掳腴_玩笑的關(guān)心和姐姐的鄙夷,而最難堪的是在小廚房里讓貝蒂安慰。說難堪是因為貝蒂不能很好地意識到連我都能一眼看出的情況。“別理他,”她說,已然猜到我的眼淚與弗雷德有關(guān)。可偏偏是這條忠告我沒辦法做到。

弗雷德就像一只貓,其實連走開兩步給你讓一下路都不肯,母親后來這么說。所以真是很不公平,人人都愛弗雷德,卻沒人喜歡貝蒂,盡管她那么親切友善。是貝蒂一直在門口迎接我們,邀請我們進去,和我們交談,而弗雷德則歪在沙發(fā)上看報紙。她做曲奇餅干和奶昔給我們吃,還允許我們把烘焙時拌料的碗舔干凈。貝蒂是那么好的一個人;大家有口皆碑,但是根本沒有人會這樣評價弗雷德。舉個例子來說,弗雷德很少會有笑容,而且他只有說粗話的時候才會笑嘻嘻的,大多都是在對我姐姐說。“又吃撐啦?”他會說,“嘿,肥褲子。”可貝蒂從來不說那樣的話,她總是笑容可掬的。

弗雷德叫她貝蒂·葛萊寶[9]的時候——他每天至少這么叫一次,貝蒂總是笑盈盈的。我不明白她為什么笑。應(yīng)該是一句贊美吧,我心想。貝蒂·葛萊寶是著名的影星;弗雷德和貝蒂的廁所墻壁上用圖釘釘著她的一張照片。比起我們自己的廁所,姐姐和我都更喜歡弗雷德和貝蒂家的。他們的廁所窗戶上裝了窗簾,不像我們家,還有一個小木盒和一把配套的木勺,用來舀堿液[10]。我們家只有一個紙箱和一條舊毛巾。

其實貝蒂長得并不像貝蒂·葛萊寶,后者金發(fā)碧眼,也不像我們的貝蒂那么豐滿。不過,她們兩個都很漂亮,我自忖。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句話其實非常殘忍;因為葛萊寶是以她的兩條長腿出名的,可是我們的貝蒂,她的腿從腰部開始一路向下,沒有曲線,沒有停頓,一直插到腳面上。那時候它們看起來好像就是一雙很普通的腿。坐在小廚房里的時候,我經(jīng)常看見貝蒂的腿,因為她穿著露背系帶的上衣和短褲,黃圍裙圍在外面。不知道為什么,貝蒂就是沒辦法把她的腿曬成小麥色,盡管她花了好長時間坐在藤椅上鉤花編織,上半身躲進門廊的陰影里,兩條腿卻伸出來曬著陽光。

父親說貝蒂沒有幽默感。我完全不明所以。你要是給她講個笑話,她總會捧腹大笑,即使你把內(nèi)容搞錯了也沒關(guān)系,她自己也會說笑話。她會在紙上寫印刷體的“BED”這個詞,把E寫得比B和D小一些,也粗一些。“這是什么呢?”她會問。“是BED里面的小黑E。”她第一次告訴我這個笑話的時候,我沒有聽懂,她只好解釋給我聽。“就是小黑人。”[11]她說,略微齙出的牙齒閃著詼諧的光。我們從來沒有去過美國,雖然從河對岸就能看到,一排郁郁蔥蔥的綠樹漸漸向西,消失在蘇必利爾湖的湛藍之中,我唯一見過的黑人都是連環(huán)漫畫里的角色。有八號球[12],泰山里的非洲居民,還有洛薩,在《魔術(shù)師曼德雷》[13]里披著一張獅子皮的洛薩。我看不出他們和“bed”這個單詞有什么關(guān)系。

父親還說貝蒂一點也不性感。母親倒好像一點不擔心。“她是個非常好的人,”她會自信滿滿地回應(yīng),或者就說,“她的皮膚很好。”母親和貝蒂不久就開始合作一項計劃,好讓儲存食物更加容易一點。雖然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但大多數(shù)人家的“勝利花園”[14]還在,而七八月份本就應(yīng)該用來加工水果蔬菜,腌得越多越好。母親的花園打理得半心半意,就像她做的大多數(shù)家務(wù)活一樣。挨著廁所的一小塊地,南瓜藤和一叢盤根錯節(jié)、茂盛瘋長的番茄,還有幾行歪歪扭扭、發(fā)育不良的胡蘿卜和甜菜糾纏在一起。我們聽母親說起過,她的才能全在于人。貝蒂和弗雷德連花園也沒有。弗雷德是不會到花園干活的,而如今再想起貝蒂,我覺得一個花園的工程對她來說太浩大了。不過,弗雷德進城去的時候,貝蒂讓他買了許多草莓、蜜桃、豆莢、番茄和康科德葡萄[15]回來,裝在一只只六夸脫[16]的籃子里;她還說服母親放下她自己的花園,加入她盛大的果醬制作大會。

煮果醬的時候,母親那個燒木柴的廚灶熱得讓人受不了,而貝蒂的電爐又太小了;于是貝蒂就找來了“小伙子們”,她是這么稱呼弗雷德和我父親的,把一直閑置在她家?guī)澈笊P的那個灶臺架了起來。他們把它搭在我家的后院里,而母親和貝蒂會坐在我們家廚房的桌子跟前——桌子已經(jīng)給搬到了外面,削皮,切片,聊天,貝蒂圓圓的臉頰就像做針線活時插針的墊子,因為高溫變得更加緋紅,母親頭上裹著一條五彩繽紛的舊頭巾,看上去像個吉卜賽人。煮果醬的水壺在她們身后汩汩地冒泡,熱氣騰騰,桌子的一頭,不斷增加的一排又一排皇冠果醬瓶[17]倒扣在一層又一層的報紙上冷卻,有時還會裂開或是破口。姐姐和我遠遠地待在一邊,不想因為太過顯眼而被叫去幫忙,卻又覬覦那些空了的六夸脫水果籃。我們可以把它們用到秘密基地里,我們覺得;雖然一直不確定能干什么用,但它們能正好裝進那些柑橘木箱里。

貝蒂的果醬制作大會期間,我聽說了許多關(guān)于弗雷德的事:他喜歡吃哪種做法的雞蛋,他穿多大的襪子(貝蒂很擅長編織),他在辦公室工作得如何,餐桌上他不肯吃的東西。弗雷德嘴巴很刁,貝蒂眉飛色舞地說著。除了弗雷德,貝蒂幾乎沒有其他事情可講,每當貝蒂在場的時候,就連我那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聽人吐露心聲的母親,也更多地用抽煙取代說話。傾聽那些不幸的故事都比忍受貝蒂滔滔不絕、雞毛蒜皮的快樂要容易一些。我開始覺得,或許我并不想嫁給弗雷德。他在貝蒂的口中徐徐鋪展開來,就像一長條濕噠噠的報紙,從頭到尾印的除了天氣還是天氣。姐姐和我對襪子的尺寸都不感興趣,貝蒂那些雜亂又乏味的細枝末節(jié),讓弗雷德的形象在我們眼中一落千丈。出去玩的時候,我們不再經(jīng)常往弗雷德和貝蒂家跑,而是更多地待在秘密基地里,基地在一塊沿河的空地上,一片低矮的橡樹林中間。我們在那里玩情節(jié)復雜的游戲,主角是魔術(shù)師曼德雷和他忠實的助手洛薩,用洋娃娃充當輕易就能被催眠的敵人。姐姐總是演曼德雷。玩膩了,我們就會穿上泳衣到河邊去踩水,一邊等待經(jīng)過的渡船,一邊把橡子扔到河里,看它們要過多久才會被水流帶走。

我們正是在一次這樣的涉水之旅中認識了南。她住在十棟房子開外,一幢鑲著紅邊的白色木屋里。和這里的許多木屋不同,南住的那間有一個真正的碼頭,伸到河面上,用一堆一堆的石頭固定在系船的木樁周圍。我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就坐在那個碼頭上面,嚼著口香糖,翻著一沓“飛翼”牌香煙里的飛機卡片[18]。人人都知道只有男孩子才會收集那些卡片。她的頭發(fā)和臉都是淺淺的棕色,還有一層順滑柔和的光澤,像焦糖布丁似的。

“你拿那些東西干什么?”姐姐開口就問。南只是笑笑。

當天下午我們就讓南進了秘密基地,先匆匆玩了一輪曼德雷游戲,這次我的角色被降成了無足輕重的納達公主[19],隨后她們兩個坐在我們的柑橘木箱上,在我看來,沒精打采,漫無目的地交談著。

“你們?nèi)ミ^那家商店嗎?”南問道。我們從來沒去過。南又笑了。她十二歲了;姐姐才十一歲零九個月。

“商店里有可愛的男孩子,”南說。她穿一件有荷葉邊的寬松襯衫,領(lǐng)口有松緊帶,如果她愿意,她可以把領(lǐng)子往下拉到肩膀的地方。她把飛機卡片塞進短褲的口袋,我們?nèi)柲赣H可不可以走路到商店去。在那之后,姐姐和南差不多每個下午都會去。

那家商店和我們的木屋有一英里半的距離,一條炎熱的河畔小徑,從別人家的木屋門前經(jīng)過,身體肥胖的母親曬著太陽,還有其他似乎不太友好的孩子正在戲水;路過被拖出水面,泊在沙洲上的劃艇,沿著水泥筑起的防波堤,穿過一片又一片用來固沙的灘草,要是從灘草堆里跑過去,腳踝會被草葉劃破,還有一叢又一叢野生的豌豆,果實又硬又苦。有些地方能聞到一股廁所的氣味。就在到達店鋪之前,還有一塊長著毒藤的空地得要跋涉過去。

那家店沒有名字。它就叫“商店”,木屋居民們僅有的商店,因為它是唯一可以步行到達的一家。我可以和姐姐還有南一同前往,準確地說,是母親執(zhí)意讓我跟著去。盡管我什么都沒有對她說,但母親能察覺出我怏怏不樂。我傷心的倒不是姐姐把我拋棄,而是她不以為意,根本沒有意識到冷落了我。南不在的時候,她還是很愿意和我一起玩的。

有時候,姐姐和南串通起來走在我身前二十步開外的場景實在讓我傷心不已,我便會原路返回,去弗雷德和貝蒂的家里。在那里,我會面朝椅背倒跨在貝蒂的一張廚房椅子上,雙手僵硬地停在半空,舉著一束天藍色的毛線,貝蒂正把它們繞成一個個的線團。或者,在貝蒂的指導下,我用鉤針給洋娃娃織些汗津津的、粉色或者黃色的長短不齊的小裙子,它們對姐姐來說突然變得太幼稚了。

情況好一些的時候,我會一直走到商店。它并不漂亮,甚至都不太干凈,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戰(zhàn)時的單調(diào)乏味和灰塵污垢,所以根本不在意。店鋪是一幢兩層的樓房,用沒有上過漆的木材建成,那些木材經(jīng)過日曬雨淋,已經(jīng)泛出灰色。有些地方用防水的油紙修補過,正面的紗門和窗戶上釘著彩色的金屬招牌:可口可樂、七喜、沙拉達茶[20]。店里有一種老雜貨店甜膩憂傷的味道,混合了許多氣味:裝冰淇淋用的蛋筒,整包整包的奧利奧餅干,排在柜臺上一盒又一盒打開的球形硬糖和甘草扭糖,還有另一種麝香似的味道,辛辣刺鼻,半是干枯腐朽的木香,半是汗水味。瓶裝的汽水都藏在金屬冷柜里,蓋著沉重的蓋子,滿是冷卻過的水和大塊的冰,融化成一種被砂礫打磨過的玻璃般圓潤順滑的東西,如同我們有時能在河灘上找到的。

店主和他的妻子住在二樓,不過我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商店由他的兩個女兒經(jīng)營,她們輪流坐在柜臺后面。兩個女孩都是深色皮膚,都穿短褲和波爾卡圓點圖案的露背系帶上衣,但其中一個很友善,另一個——那個更瘦小的妹妹——卻不是。她會接過我們的硬幣,當?shù)囊宦暼舆M收銀機里,一言不發(fā),目光越過我們的頭頂,越過店鋪正面的窗戶,越過窗戶上掛著的那張貼滿葡萄干似的蒼蠅的捕蠅紙,凝視遠方,仿佛她和自己的雙手正在做著的事情完全沒有關(guān)系。她并不討厭我們;她只是沒有看我們。她留著長發(fā),前額燙出了一點發(fā)卷,唇膏帶著一點紫色。

第一次去商店的時候,我們明白了南為什么會收集飛機卡片。那里有兩個男孩子,坐在商店門前裂開的灰色臺階上,雙手抱膝。姐姐告訴過我,對待男生的正確態(tài)度是不理不睬;不然他們就會纏著你。可這些男孩認識南,他們和她說話的時候,沒有慣常那種奚落的口吻,而是很尊重她。

“有新的嗎?”一個男孩問。

南笑笑,向后攏了攏頭發(fā),肩膀在襯衣里微微一晃。然后,她慢慢地把飛機卡片從短褲口袋里摸了出來,開始飛快地翻著。

“你有嗎?”另一個男孩對我姐姐說。只有這一次她覺得自己非常丟臉。后來,她說服母親換了香煙的牌子,收集起她自己的一套卡片。大概過了一個星期,我看到她在鏡子前面練習那個魅惑的摸卡片動作,那些卡片滑出她的口袋,猶如魔術(shù)師養(yǎng)的蛇。

去商店的時候,我總得買一條用蠟紙裹好的面包回去給母親,有時候則是一包“吉菲”牌酥皮[21],如果店里有的話。我姐姐從來不用做這些事:她已經(jīng)發(fā)覺,做一個不可靠的人能占到便宜。既是作為酬勞,也是——我敢肯定——給愁眉苦臉的我一點補償,每去一次,母親就會給我一個分幣,存滿五個分幣之后,我買了自己的第一支棒冰。母親一直不肯買棒冰給我們,雖然冰淇淋甜筒她倒是準許的。她說棒冰里面有一種東西,對我們的身體不好,坐在商店門前的臺階上把棒冰舔到只剩一根木棒的時候,我一直在找這種東西。我把它想成有點類似一個核的存在,就像玉米粒里面那個白色的、形狀像指甲的部分,可我什么也沒找到。

姐姐和南與我并肩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那天商店里沒有男孩子,所以她們?nèi)珶o其他事情可做。天氣異乎尋常的炎熱,一絲風也沒有;河面上泛著一道波光,渡船從中穿行而過的時候,也隨之搖曳閃爍。我的棒冰幾乎還沒吃就已經(jīng)開始融化。我分了一半給姐姐,她接了過去,我期待中的謝意卻沒能兌現(xiàn)。她正在和南分著吃。

弗雷德轉(zhuǎn)過店鋪的拐角,朝著正門走來。這沒什么可驚訝的,因為我們之前就已經(jīng)在商店里見過他幾次了。

“嘿,美人,”他對姐姐說。我們把屁股在臺階上移了移,好讓他走進店里。

過了很長時間他出來了,拿著一條面包。他問我們要不要搭他的車回去:他說自己剛從城里回來,我們欣然接受。這整件事情都稀松平常,除了在我們開車走遠的時候,店主的女兒——瘦削的、涂紫色唇膏的那個——從店門口跨了出來,站在臺階上。她把手臂交疊在胸前,擺出那些在門口無所事事的女人才有的聳肩姿勢。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我以為她是跑出來看正在駛過的那艘加拿大輪船公司的渡船,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她是在盯著弗雷德。她看上去仿佛想殺了他似的。

弗雷德似乎沒有察覺。回家的路上他一直都在唱歌。“凱蒂,噢美麗的凱蒂,”他唱著,對著姐姐眨眼睛,他有時會用凱蒂來稱呼姐姐,因為她的名字叫凱瑟琳[22]。他沒有關(guān)車窗,遍布車轍的石子路上,沙塵劈頭蓋臉地朝我們撲來,染白了我們的雙眉,弗雷德的頭發(fā)也變成了灰色。車每顛簸一下,姐姐和南就會興奮地尖叫,不久我就不再去想那種被人排擠的感覺了,也跟著尖叫起來。

印象中我們似乎已經(jīng)在木屋里住了很長時間,盡管那只是一個夏天。到了八月,我?guī)缀蹩煲洸黄痄滋A的那幢公寓,還有那個常常毆打妻子的男人了。那些都發(fā)生在一段遙遠的生活里;也是一段更加快樂的生活,盡管眼前有陽光、河水和空地。從前,頻繁搬家和轉(zhuǎn)學帶來的不安全感逼得姐姐不得不珍惜我:我比她小了四歲,但我很忠實,總是在她身邊。而現(xiàn)在,這四年的歲月成了一道深谷橫亙在我們之間,一處荒蕪之地,仿佛一片河灘,我能看見她在我的前面,漸行漸遠。我一直渴望能變得像她一樣,可我已經(jīng)再也認不出她的模樣了。

八月的第三個星期,樹上的葉子開始變紅,并非全在一夜之間,而是零星地這里一片,那里一片,像是一種預(yù)兆。那意味著不久就要開學了,我們又要搬家了。這一次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要搬到哪里去,南問我們在哪里上學的時候,我們答得含糊其辭。

“我已經(jīng)去過八個不同的學校了。”姐姐自豪地說。

因為我比姐姐小了很多,我只去過兩家學校。南從小到現(xiàn)在一直都上同一間學校,她把襯衫的領(lǐng)口褪過肩膀,一直向下放到手肘的地方,給我們看她的乳房正在發(fā)育。乳頭周圍的一圈變得很軟,而且還鼓了起來;除此之外,她的胸口和我姐姐一樣平坦。

“那又怎么樣。”姐姐說著,卷起了她的毛衣。這是一場我無法參與的比賽。它關(guān)乎改變,而改變正日益讓我覺得驚慌恐懼。我沿著河灘往回走去貝蒂的家,在那里,新近完成的那件邋里邋遢的鉤針編織正等待著我,在那里,一切都一如往昔。

我敲了敲紗門,然后把門打開。我本想按慣例問上一句,“我能進來嗎?”,卻沒有說出口。貝蒂正一個人坐在早餐角的鐵質(zhì)餐桌旁邊。她穿著短褲和一件條紋水手服,海軍藍色與白色相間,鑲著一枚船錨形狀的胸針,圍裙上面,黃色的雛雞正破殼而出。唯獨這一次,她手頭什么事情也沒有做,面前也沒有放著咖啡。她臉色蒼白,表情困惑,好像剛剛有人無緣無故打了她似的。

她看到了我,但是沒有露出笑容,也沒有請我進去。“我該怎么做才好?”她說。

我環(huán)視整個廚房。每樣東西都各歸各位:咖啡壺在灶臺上熠熠閃光,玻璃小鳥正緩緩低下頭去,沒有摔碎的盤子,也沒有打翻在地上的水。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不舒服嗎?”我問。

“我什么也做不了。”貝蒂說。

她看上去十分反常,看得我有些害怕。我跑出廚房,穿過小山丘似的草堆,跑到母親那里,她總是有對策的。

“貝蒂有點不對勁。”我說。

母親當時正在碗里攪拌著什么東西。她搓著雙手,把粘在手上的面團弄干凈,又在圍裙上擦了一下。她看上去并沒有詫異,也沒有問我到底是哪里不對勁。“你待在這里,”她說。她拿起自己的那包香煙出了門。

那天晚上我們只得提前上床,因為母親有話要對父親說。我們當然支起耳朵聽著;透過十測板做的墻,很容易就能聽清楚。

“我就料到會這樣,”母親說,“早就看出來了。”

“是個什么人啊?”父親問。

“她也不知道,”母親說,“一個城里的女孩。”

“貝蒂是個笨蛋,”父親說,“一直都是。”后來,夫妻分手的事情更加普遍,他常常說起這句話,但不管是誰拋棄了對方,被他叫成笨蛋的總是那個妻子。他對母親最大的贊美,就是她一點都不笨。

“興許是吧,”母親說,“但是不可能指望遇到比貝蒂更好的女孩了。他是她的全部。”

姐姐和我竊竊私語。姐姐的看法是,弗雷德拋棄了貝蒂,和另外一個女人私奔了。這讓我難以置信:我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情發(fā)生。我非常沮喪,輾轉(zhuǎn)難眠,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每次父親在外面過夜——他經(jīng)常徹夜不歸,我都會坐立不安。如果他永遠不回來了怎么辦?

從那以后我和姐姐就沒有再見過貝蒂。我們知道她就在木屋里,因為每天母親都會拿一點她那硬邦邦結(jié)了塊的烘焙成品過去,好像是去吊唁一樣[23]。但我們被嚴格吩咐不準靠近,也不許到窗口張望,母親一定知道我們早就想這么做了。“她受了打擊,崩潰了,”母親說,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貝蒂四分五裂躺在地上的景象,儼然修車廠里被拆散的汽車。

就算是全家乘上父親那輛二手斯圖貝克[24]的那天,我們也還是沒有見到貝蒂,車后座的行李滿滿當當一直塞到窗戶頂上,只留了一個狹小的長方形空間,好讓我蹲在里面,然后,我們駛上公路的干道,開始南下六百英里去往多倫多的旅程。父親又換工作了;現(xiàn)在他經(jīng)營建筑材料,他肯定,既然全國經(jīng)濟都在蓬勃發(fā)展,這次他總算是換對了。整個九月,外加十月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在一家汽車旅館里度過,而父親正在找房子。我過了八歲生日,姐姐也滿了十二歲。接著又是一次轉(zhuǎn)學,我?guī)缀跻沿惖偻浟恕?

可是,在我自己也長到十二歲之后的一個月,有天晚上貝蒂突然要來家里吃晚飯。我們家招待客人的次數(shù)比從前多了許多,有時遇上特別重要的家宴,我和姐姐還要提前把飯吃完。姐姐倒不在乎,因為那時她已經(jīng)交了男朋友。我還在上公立學校,只能穿絲光棉線織的長襪,背后有條接縫的尼龍襪只有姐姐才可以穿。而且我還戴著牙套。姐姐像我一樣大的時候也戴過,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辦法,讓它們顯得既瀟灑又大膽,以至于我一直向往一口像她一樣銀光閃閃的牙齒。但她已經(jīng)不戴牙套了,我自己那張箍著的嘴巴看上去卻非常拙劣,說話也含糊不清。

“你記得貝蒂吧,”母親說。

“是伊麗莎白,”貝蒂說[25]。

“哦,對對,當然,”母親回答。

貝蒂變化很大。從前她略顯豐腴;現(xiàn)在更是珠圓玉潤。她的臉頰渾圓飽滿,就像兩只番茄一樣,我本來以為她用了太多腮紅,后來才發(fā)現(xiàn)染出那兩片紅暈的是肌膚下面密密麻麻的纖細血管。她穿著一條黑色百褶長裙,白色的短袖安哥拉羊毛衫上鑲著一串黑色的珠片,腳上是一雙黑色天鵝絨面的魚嘴高跟鞋。她身上有一股濃郁的鈴蘭花香。她找了一份工作,母親后來告訴父親,一份很不錯的工作。她是一名行政秘書,現(xiàn)在稱呼自己小姐而不是夫人。

“她過得很好,”母親說,“如果想想發(fā)生的那些變故的話。她又振作起來了。”

“你今后可千萬別一直請她來家里吃飯,”父親說,他還是覺得貝蒂有點討厭,盡管她已經(jīng)有了全新的造型。她比從前更加愛笑,還經(jīng)常蹺起二郎腿。

“我覺得她只有我這一個真正的朋友,”母親說。她并沒有說貝蒂是她唯一的真心朋友,雖然每次父親說起“你的朋友”,大家都知道他指的是誰。母親有許多朋友,她那種善于傾聽的天賦現(xiàn)在是父親事業(yè)發(fā)展上的一大優(yōu)勢。

“她說她再也不會結(jié)婚了,”母親說。

“她是個笨蛋,”父親說。

“要說我遇到過什么專為婚姻而生的人,那就非她莫屬,”母親說。這句話讓我對自己的未來更加忐忑不安。假如貝蒂所有的技能對弗雷德都還嫌不夠,那我還有什么希望呢?我沒有姐姐那種天生的魅力,但我一度認為有些竅門是我可以學到的,任勞任怨,勤奮刻苦。我們在學校里上家政課,老師總是說,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我知道事實并非如此——母親的廚藝依舊馬馬虎虎,每次舉行那些最最豐盛的家宴,她都請女工來家里幫忙——但還是奮力做著牛奶凍和糖醋甜菜,仿佛對此深信不疑。

母親開始安排貝蒂和一些未婚男士到家里用餐。貝蒂談笑風生,有幾個男人似乎也對她頗有好感,卻都沒有下文。

“想想她曾經(jīng)受過的傷害,我不覺得奇怪,”母親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許多事情可以講給我聽了,再說,姐姐從來都不在家。“我聽說他是和他公司里的一個秘書私奔了。他們還結(jié)了婚,就在分手之后。”還有一件關(guān)于貝蒂的事,她告訴我,盡管我一定不能提起,因為那會讓貝蒂非常傷心。弗雷德的哥哥,他是個牙醫(yī),因為和助手有染而謀殺了自己的妻子——母親把“有染”念得繪聲繪色,好像那是某種甜點的名字。他把妻子關(guān)進車里,然后從汽車的尾氣管口接進一條管子,還企圖偽裝成自殺。不過被警察識破了,他現(xiàn)在正在監(jiān)獄服刑。

這讓貝蒂在我眼中變得更加耐人尋味起來。照這么說,這種婚外情的傾向是弗雷德與生俱來的。實際上,貝蒂她自己也完全有可能被殺害。我開始把貝蒂的笑容看成是一個受盡折磨的殉道女人所戴上的偽裝。她不只是一個被拋棄的妻子。就算是我都知道,這種處境并不悲慘,而是既可笑又難堪。而她遠非如此:她是一個死里逃生的女人。貝蒂她自己也是這么想的,這一點我很快就確信無疑。她對母親的那些單身男士彬彬有禮、保持距離的方式,有些孤芳自賞,甚至是自愿絕俗一般,隱約帶有一種修女的味道。獻祭的鮮血組成一個駭人的光環(huán)籠罩在她的周身。貝蒂曾經(jīng)歷過苦難,她通過了考驗,幸存了下來,現(xiàn)在,她要將自己奉獻給,這么說吧,其他事情。

但我對貝蒂的這種看法不久便難以為繼。母親的單身男人很快就請完了,而貝蒂來吃飯的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辦公室里其他女同事的種種瑣碎細節(jié),就像從前說弗雷德一樣。我們沒過多久就知道她們都喝怎樣的咖啡,哪些人和母親住在一起,都去哪里做頭發(fā),她們住的公寓看上去什么樣。貝蒂自己在阿沃扭路[26]上有一間心愛的房子,她親手從里到外重新裝修了一遍,甚至還做了椅套。貝蒂一門心思撲在她的上司身上,如同曾經(jīng)對待弗雷德一樣。她全權(quán)負責他的圣誕采購,每年我們都能聽到他給雇員買了什么,給妻子和孩子們送了什么,每件禮物的價格各是多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貝蒂看上去相當?shù)目鞓贰?

在圣誕節(jié)前后,我們經(jīng)常和貝蒂見面;母親說她覺得她很可憐,因為她沒有家庭。看一眼貝蒂慣常送來的圣誕禮物就知道,她把我們想得比實際年齡要小。她喜歡送我們跳棋,還有小了一號的安哥拉羊毛手套。我對她喪失了興趣。對我來說,連她那種沒完沒了的快樂都更像是一種不正常,一種缺陷,幾乎像是癡呆一般。我現(xiàn)在十五歲了,正在青春期的憂郁中掙扎。姐姐已經(jīng)去了皇后大學[27];有時候她會把不要的衣服給我。姐姐并不算漂亮——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太大了——但是大家都說她活潑可人。他們說我善良和氣。我的牙套摘掉了,不過似乎也沒什么兩樣。貝蒂有什么權(quán)利歡天喜地?她來吃飯的時候,我打了聲招呼就提前離席,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一天下午,上十一年級的那個春天,我從學校回到家,發(fā)現(xiàn)母親正坐在餐廳的桌子旁邊。她正在哭,這實在太過罕見,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擔心父親出了事。我想的不是他拋棄了母親——對于這件事情的焦慮已經(jīng)過去了。而是也許他在車禍中遇難了。

“媽媽,你怎么啦?”我問。

“倒杯水給我,”母親說。她喝了幾口,把頭發(fā)往后攏了攏。“我現(xiàn)在沒事了,”她說,“我剛剛接到一個貝蒂的電話。弄得很不愉快;她對我說了些難聽的話。”

“為什么?”我問,“你做什么了?”

“她指責我……做了不堪入耳的事情。”母親擦了一下她的眼睛。“她在電話里破口大罵。我這輩子以前從沒聽過貝蒂大喊大叫。我和她認識這么長時間了。她說她永遠不會再和我說話了。她從哪來的這種想法?”

“什么想法?”我問。我和母親一樣疑惑不解。母親確實廚藝欠佳,但她是一個很好的人。我無法想象她會做出任何讓人對她惡語相加的事情。

母親稍稍平靜了一下。“關(guān)于弗雷德的事,”她說,“她一定是瘋了。我有好幾個月沒見她了,然后突然間就變成了這樣。”

“她一定是哪里不對勁,”父親在那天晚餐的時候說。他果然沒有說錯。貝蒂有個腦部腫瘤沒有查出來,等到她古怪的舉止在辦公室里引起注意才給發(fā)現(xiàn)了。她兩個月后在醫(yī)院里去世了,但是母親直到后來才聽說這個消息。她懊悔不已;她覺得自己本該去醫(yī)院探望她的朋友,盡管有過那個妄加謾罵的電話。

“我早該想到是這樣的原因,”她說,“性情大變,那是癥狀之一呀。”聆聽別人傾訴的過程中,母親了解到許多有關(guān)不治之癥的資料。

但對我而言,這樣的解釋仍然不夠。之后的幾年,貝蒂追隨著我,等著我找到一個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更加圓滿的結(jié)局。最初聽到她去世的消息,我立時萬念俱灰。這就是了,這么說來,這就是對忠誠和善良的懲罰,這就是像我這種女孩子(當時我自認如此)的遭遇。每當我打開高中的畢業(yè)紀念冊,我自己的臉,梳著童花頭,帶著遲疑、妥協(xié)的微笑,回應(yīng)著我凝視的目光,疊映在瞳孔之中的正是貝蒂的眼神。她在我年幼時曾親切友好地待我,而少年無知,對那些滿心善意卻魅力不足的人總是冷漠,我一直偏心地喜歡著弗雷德。在我未來的人生里,我預(yù)見到自己將被一連串的弗雷德所拋棄,他們集體跑下河灘,追逐著一大群活潑可人的女孩,個個都像極了姐姐。至于貝蒂最后那充滿仇恨和憤怒的吶喊,那是對于命運不公的高聲抗議。我知道,那股怒火是屬于我自己的,是那種恐怖而畸形的友善背后的陰暗面,它在貝蒂身上劃下清晰的印跡,仿佛一場大病留下的后遺癥。

不過,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他們?nèi)ナ乐蟆5任疫^了大悲大喜的年紀,我開始意識到,如果我不想成為貝蒂,那我就必須成為一個其他人。而且,我和貝蒂已經(jīng)很不一樣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赦免了我,她做出的選擇已然如此徹底,我因而不必去面對那些強加而來的選項。大家不再用友善來評價我,他們開始說我聰明,過了一段時間,我便喜歡上了這種稱呼。而貝蒂,在十五年前那道轉(zhuǎn)瞬即逝的陽光里烤著燕麥曲奇的貝蒂,又漸漸變得真實起來。她是一個平凡的女性,不幸罹患絕癥而過早去世。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只有這樣而已嗎?

時不時地,我會想要再見到貝蒂,就算只是談上一個小時也好。我希望她能原諒我沒有收下她的安哥拉羊毛手套,原諒我內(nèi)心對她偷偷的背叛,原諒我的年少輕狂。我想把我講的這個關(guān)于她的故事拿給她看,問問她,故事里說的對不對。但是那些渴望問她的問題,我卻想不出應(yīng)該怎樣表達,才能讓她愿意去理解。她只會露出那個包容又迷茫的笑臉,然后拿點什么東西給我,一塊巧克力布朗尼,或是一個絨線團。

而另一方面,弗雷德已經(jīng)不再讓我好奇。這個世上眾多的弗雷德們做出的行為和選擇已把他們的本性暴露無遺。貝蒂們才是神秘難解的謎。

注釋

[1]圣瑪麗河(St. Marys River),美國密歇根州與加拿大安大略省的界河,自西向東連接蘇必利爾湖(Lake Superior)與休倫湖(Lake Huron)。由于兩湖地勢落差較大,河水洶涌,形成瀑布急流,美加兩國均曾修筑運河與水閘,以利通航。

[2]蘇圣瑪麗市(Sault Ste. Marie),昵稱“蘇市”(The Soo),位于圣瑪麗河畔,加拿大安大略省阿爾格瑪區(qū)。與之隔河相對的美國城市也叫蘇圣瑪麗。

[3]湖船(Lake Freighters),專供在北美“五大湖”水域(美國和加拿大交界處的安大略湖,伊利湖,休倫湖,密歇根湖及蘇必利爾湖)航行,運輸大宗貨物直下大西洋的駁船。

[4]加拿大首都。

[5]“十測板”(Ten-Test),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加拿大生產(chǎn)的建筑用隔熱木板,主要以木料纖維壓制而成,價格較低廉。因其隔熱,還可以節(jié)省當時較昂貴的暖氣開支。下文中的膠合木板(Plywood)以整片薄木片黏合而成,更堅固,價格更高。

[6]加拿大的大多數(shù)報紙,周六或周日版中會包含一個彩色印刷的連環(huán)漫畫單元。

[7]這首歌是1945年發(fā)行的美國鄉(xiāng)村流行樂作品Sioux City Sue,曾占據(jù)公告牌(Billboard)榜首四周之久。歌中的“蘇城”(Sioux City)位于美國艾奧瓦州。

[8]Beautiful Brown Eyes,美國鄉(xiāng)村民樂早期作品,最初錄制于1937年。

[9]貝蒂·葛萊寶(Betty Grable),1940年代美國歌舞片明星,以“好萊塢最美的雙腿”而聞名。她身穿比基尼回眸一笑的照片,二戰(zhàn)期間被印成海報,貼在魚雷艇和轟炸機上,作為緩解思鄉(xiāng)之苦、鼓舞士氣的法寶,她也隨之成為士兵的夢中情人。

[10]堿液(Lye),肥皂作為日用商品普及前的清潔用品,以水、草木灰加上動物或植物油脂制成。

[11]這是當時的一個字謎。單詞BED意為床。謎面可解為“單詞BED中間的一個小黑E”,英語讀作“a little dark E in bed”。諧音“a little darkie in bed”,即“床上的一個小黑人”。“darkie”現(xiàn)在認為是對非洲裔的歧視性稱呼,單詞本身可追溯到奴隸貿(mào)易時期。

[12]八號球(L'il 8-Ball)是美國動畫大師華特·蘭茲(Walter Lantz)1939年創(chuàng)作的角色。得名于臺球運動中的九球,其八號球為黑色。

[13]《魔術(shù)師曼德雷》(Mandrake the Magician),美國最早的超級英雄漫畫之一,始于1934年,講述的是能將敵人催眠的魔術(shù)師曼德雷與助手洛薩(Lothar)懲奸除惡的故事。

[14]一戰(zhàn)與二戰(zhàn)期間,為減輕食物供給壓力,加拿大及英美等國鼓勵居民在私家花園和公共綠地種植蔬菜水果,稱為“勝利花園”(Victory Gardens)。同時推廣家庭腌制蔬菜,制作果醬等,以保存食物。

[15]康科德葡萄(Concord grapes),廣泛種植于北美。

[16]容量單位,英制的1夸脫約等于1.14升。

[17]皇冠果醬瓶(Crown jars),19世紀到20世紀60年代在加拿大生產(chǎn),玻璃瓶身,金屬瓶蓋,尺寸各異,用于保存食品。瓶身上有“加拿大制造”(Made in Canada)字樣及皇冠圖案,現(xiàn)在是熱門收藏品之一。

[18]煙草公司從19世紀起在零售盒裝香煙中加入硬紙卡片,也稱香煙牌子,多按主題成套推出,使煙盒更加牢固,并以卡片收集帶動香煙銷售,二戰(zhàn)后漸止,現(xiàn)為收藏熱門之一。“飛翼”(Wings)香煙由英美煙草(British American Tobacco)的子公司Brown & Williamson于20世紀30—60年代生產(chǎn),1940—1942三年間,先后推出過三批以當時的著名戰(zhàn)斗機為主題的卡片。

[19]納達公主(Narda),《魔術(shù)師曼德雷》中的一個配角,參見本書35頁注③。

[20]沙拉達茶(Salada Tea),1892年誕生于加拿大蒙特利爾,以保鮮鋁箔包裝茶葉,至今仍在銷售。

[21]“吉菲”(Jiffy)品牌1930年創(chuàng)立于美國密歇根州,生產(chǎn)用于烘焙的各種混合面粉配料

[22]凱蒂(Katy)是凱瑟琳(Catherine)的昵稱。

[23]在歐美,親朋鄰居家中有人去世時,一般習慣帶些食物或鮮花前往家中吊唁。

[24]美國斯圖貝克公司(Studebaker,1852—1966)生產(chǎn)的汽車。

[25]貝蒂(Betty)是伊麗莎白(Elizabeth)的昵稱。

[26]阿沃扭路(Avenue Road),多倫多市中心一條南北向道路,這里采用多倫多市政府網(wǎng)站的譯法。

[27]皇后大學(Queen's University),位于安大略省的金斯頓(Kingston),在多倫多市以東,大約兩個半小時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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