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次日黎明,他醒來時聽到了雨聲,想起了營造商所說過的話。所以禱告時,除了其它之外,他還祈禱好天氣。可是雨連續下了三天,隨后也只是云低低的、空氣潮濕的半天。這半天,主婦們將所有洗的衣褲都掛在冒煙的火堆旁。烤干的衣服少,弄臟的更多。接著又是一個星期的風和雨。每當他從教長宅邸走出來,披著斗篷要匆匆忙忙去教堂的時候,就能看見屋頂上的云。因此,甚至連屋頂上的飾墻也是模模糊糊的。整座的教堂,這部石頭圣經,已經不再贊美上帝,而淪為講道了。整座教堂粘膩膩的,水從青苔、地衣和剝落的石塊上流了下來。天在下著毛毛雨,時間也像毛毛雨一樣,慢吞吞的,只好忍耐。大雨瓢潑的時候,那一個個怪獸滴水嘴一齊發泄,此刻人們會想他們的原型是如何在大教堂圍地的墓地里,或者是在堂區墓地里鑄成的。它們吐著水,似乎這是又一次下地獄的懲罰;它們吐出來的與玻璃上、鉛皮上和裝飾線條上流下來的,與支柱和小尖塔上流下來的,一齊流下墻面,流過四方形的空地,冒著泡,咕咕響著一直流到墻腳下的水溝里。風來了,但是沒有吹出晴空。它這里吹一陣,那里吹一陣,每次都吹來一陣大雨。這樣一來,即使是教長,身后大風吹來也難免踉蹌;頂風站著,像挨了一擊似的;猛烈的風吹起他的斗篷,像翅膀一樣。風停的時候,云也降了下來,遮得他連教堂的上半部分也無法看見。因為毛毛細雨,他連教堂有多大也感覺不出來了。這樣,走到哪里眼睛都只好對付近前的物體,濕漉漉的石墻的某個角,細看很大,瑕疵很多,就像離得太近看到的皮膚一樣。想起北面凹角的尿,臭氣似乎就散發出來。但是沒有光線,無法分清哪兒是北,哪兒是南。大水從河里涌上堤,置城門口的衛兵而不顧,長驅直入涌進了油膩膩的街道。男人、女人和孩子們趴在想盡辦法生起的火堆旁,潮濕的短枝和泥炭塊冒著煙,家家戶戶的屋頂下都霧氣騰騰。惟獨酒館發了財。

在教堂的十字中心,挖掘停止了。有一天,喬斯林站在營造商旁邊,看著他把一根拴著繩子的蠟燭放了下去,看到了水在坑底下泛著光。他還聞到坑里的臭氣,退了回來。可營造商卻不在意這些臭氣。他站在原地,陰沉沉地朝下看著蠟燭。喬斯林又擔心又焦急,在羅杰·梅森身旁徘徊著。

“你會怎么辦,我的孩子?”

羅杰·梅森咕噥著。

“要干的事多得很。”

他小心地挪到一個旋梯下方,爬上去不見影了。過了一會兒,喬斯林聽見他在一百二十英尺的高空,在穹頂邊小心地走動。

自喬斯林聞到坑里的氣息之后,新情況似乎就出現了。他開始注意到整個教堂里發霉的香、點完的蠟燭發出的氣味都夾雜了這種更加難聞的氣味。水,可以想象已經悄悄地滲進了高壇兩邊或者中殿的拱廊之間那些大人物的墓地里。他發覺自己并不是惟一注意到這一點的人。那些活著的、相信世俗生活之無謂的人們立即就發現了,因此在主持彌撒時臉上露出了不得體的厭惡表情。他從圣母堂出來,走過十字中心的時候——這些日子那地方很暗——他總要急迫地對自己說:“就在這兒,在坑發臭的地方,我接受了我所遭遇的。這些年來我完全失敗了。很有必要永遠記住。”

在這期間,營造商和手下一些工人在十字中心上方的屋頂上干著活。他們砸開穹頂。要是十字中心有光線,你抬頭就可以見到椽木。有些工人在那兒干著,接著走進教堂墻間的旋梯,隨后出現在樓廊上,看上去只有蒼蠅大小。其他人在十字中心東南的那根石柱周圍搭腳手架。他們一層一層地往上架梯子,蜘蛛織網似的。所以搭好腳手架之后,石柱看上去就像一棵修過枝的冷杉。這項新的工作對于彌撒儀式未必會沒有好處,因為工人們在屋頂,就不那么容易聽到他們的聲音了。除了在屋頂上偶爾響起的大錘聲以外,幾乎沒有什么去打斷中殿散發著臭氣的平靜。不久,繩子就從十字中心上方敲開的拱頂垂了下來,懸著、晃蕩著,似乎里里外外都潮濕滲水的教堂已經長起了某種巨型苔蘚。繩子懸著,等著吊起木梁。梁要從北邊墻洞一點一點地移進來。它們看上去就像苔蘚,帶著苔蘚的氣息。這里陰暗潮濕,連喬斯林也要調動所有意志,才會記得一項壯舉正在進行。一個工人從十字中心上方的孔里掉了下來,尖叫聲從空中一直傳了下來。空氣濃稠,似乎要粘住這叫聲,就像是無情地銘刻在其間似的。因此,他甚至毫不懷疑在那具軀體和順理成章地接納它的那塊石板之間并未產生奇跡。安塞爾姆神父在教士大會上什么也沒說,但從他的怒目中,喬斯林看出了這一死亡事件已記了賬,總有一天要和其它的賬一起翻出來。黑夜尚未降臨到教堂,是一個沒有陽光的正午,因此也是褻瀆的、沒有希望的。當秘書室教士從法衣室走出來,蹣跚地跟在唱詩隊伍的后邊,就像他半生以來一直做的那樣左轉,而不是向右轉去圣母堂的時候,唱詩班的男孩們歇斯底里地笑了。盡管有歇斯底里的笑,有許多人竊笑,彌撒還是照常進行,照樣完成,不過像是在某種幾乎要壓倒一切的重負之下完成的,教士大會上氣氛緊張,唱詩班既枯燥又煩悶,大家咳嗽不止,男孩們莫名其妙地吵嘴。小男孩無緣無故地在哭。大男孩眼中無神,因為他們在噩夢中看見缺鼻子的人在地下漂浮著,他們平板的臉貼在一個沉重的蓋子上。難怪孩子們看到秘書室教士總要笑。可是,有一天他向左轉以后徑直往前走;最后,兩個唱詩神父跟在他后邊。他們看到他在半明半暗之中,亂抓著將他與十字中心隔開的木屏障。當他們將他架到亮處時,他們看到老人右手大幅度地抖動,臉上一片茫然。接著,年邁的教士被送回家里。年邁衰老的恐懼雪上加霜般地攫住了那些比他年長的人。日日夜夜,人們在惡息中,在半明半暗中祈禱著。教堂里的燭光只能照亮近前那一暈暈的水霧。人們的聲音大了起來,他們害怕衰老和死亡,害怕負重和嚴峻的局面,害怕黑暗,害怕面對一個沒有希望的宇宙。

“主啊,爾聞奴仆之呼喊!”

接著又謠傳城里流傳著瘟疫。那些緊張無言、眼里發著光的臉,圍在預示著圣靈存在的燭光面前,現在變成了一大片。但是喬斯林從來不和他們在一起,因為他自己的天使有時會來到,給他以慰藉和溫暖,給他以支持。但他又像一個好將軍,很理解他們需要幫助。因為即使對于他,他的工具,他需要利用的這些人,現在看上去也不過像是在教堂周圍爬著的猴子似的。他讓人把教堂模型連同尖塔都拿到十字中心來了,靠在西北角的石柱上,給他們以激勵。模型立在支架上,像是教堂里惟一潔凈的東西,雖然手指碰到它還是會弄濕。

就這樣,圣誕節過去了。愿天堂喜悅,愿大地在主的面前歡樂,因為主降臨了。

人們猜想是主降臨了,可是云仍然罩在飾墻上方。只要毛毛雨停一停,人們就會抬頭看,摸著自己的臉,以為是出問題了。有一次雨停了,中殿這個大洞穴卻特別吵鬧,喬斯林來到模型旁邊以鼓勵自己。木頭膨脹了,所以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拔出尖塔。他虔誠地、像對待一件古董那樣捧著它。他抱著尖塔,輕輕撫摸著,從頭到尾地仔細看著,就像母親看嬰兒似的。尖塔有十八英寸長,半截呈四方形,高高的窗戶;然后是一叢小尖塔,雄偉的尖塔從中間升起,修長,不加裝飾,頂上是一個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比他掛在脖子上的小。他站在西北角的石柱旁,仍然抱著尖塔模型,心里猜測大水肯定開始回落了。已經一個星期沒再下雨,雖然三月份刮風天不多,但是天陰沉沉的。即使這樣,還是可以相信被雨水泡濕了的太陽正在某個地方掙扎,要照到坑坑洼洼的泥地上。他撫著尖塔,聽到賈汗說著話從北耳堂的墻洞里走了出來。他閉上眼,想著。我們堅持過來了!愿此刻成為轉機吧!他閉著眼睛,似乎能夠感受到晴天正在蓄勢待發,走向光明。他聽到屋頂上大錘的響聲,手上抱著的東西使他立刻激動起來。回憶起教堂上空線條構成的輪廓,他激動得哽住了。他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他仰起下巴,睜開眼睛,張開嘴要作感恩禱告。

突然,他定住了,什么也說不出來。

古迪·潘格爾從潘格爾的王國走了出來。她輕快地走了三步,停下,又往回走了一步,然后朝前向十字中心走來,步子慢了許多,眼睛不去看十字中心。她眼睛看著旁邊,一只手抓住披風靠下巴的地方,另一只手抬起,拿起筐子,好像是從一頭公牛或一頭雄馬面前悄悄溜過似的。她的雙腳拖著她走在韁繩的長度之外,肩膀幾乎擦著墻壁,只是這雙腳不大有決心再往前走。在冬天她蒼白的臉上,那一雙眼睛就像兩塊黑斑,她下唇張開,往下耷拉著。假如任何像她那樣可愛的東西看上去都很傻,假如她臉上沒有那明顯的恐懼表情,她就會顯得很傻。恐懼表情引起了喬斯林的注意,他沿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此刻,時間震顫著前進,也許根本不是時間。所以,他發覺自己在看見營造商之前就清楚她在看什么,也就不足為奇了。

羅杰·梅森一只腳踏在東南角石柱的腳手架底部一架梯子的最低一杠上,他從梯子上下來,看著古迪。他在轉身,在走過地面,她卻靠近墻邊越走越慢。她退縮著,一邊退縮,一邊抬頭看著側面。他使她定住了,并往下看著,急切地說著話。她卻瞪著眼,張著嘴,搖著頭。

喬斯林突然有一種奇怪的確定感。他懂世事,看得出來。他知道這只是眾多相遇中的一次;他看到了痛苦和悲傷。他看出來了——有點像祈禱那樣看出來了,他們周圍的氣氛不大一樣。他看見他們身處某種帷幔之內,帷幔將他們與所有其他人隔開。他還看出他們兩人都害怕這帷幔,卻又無能為力。此刻,他們正急切地,悄聲地說著話。雖然古迪一次又一次地搖著頭,卻沒有走開,似乎也無法走開,因為那無形的帷幔籠罩著他們。她雙手拿著筐子,穿好了衣服要去集市,她用不著跟任何男人說話,更不用跟營造商說話。她只需要搖搖頭就行,如果需要的話;不去理睬那個穿著緊身褲和棕色緊身上衣、戴著藍色風帽的壯實男人是很容易做到的。是的,甚至連停下的必要也沒有,只要掉開頭走過去就行,反正他又沒抓住她。可是她卻站在那兒,側目朝上看著他,同時那雙一眨也不眨的黑眼和雙唇卻在說不。突然,她真正地掙開了,似乎要掙破空氣中實際存在的某個東西,但她卻是徒勞。那無形的帷幔使他們成了一對,它一直在伸展,總是比她搶先一步。她還是罩在里面,會一直罩在里面,正如她現在身處其中一樣,匆匆沿著南側廊走去,臉頰不再是蒼白,而成了紅色。羅杰·梅森站著,目視著她沿著南側廊走去,好像整個世界的一切事物、所有的人都無所謂似的。好像他無法不傾心于她,傾心于她又使他受煎熬。他轉過身,背對著喬斯林,東北角的門在古迪身后砰的一聲關上了,他像夢游一般回到梯子那兒。

一股怒火從喬斯林的胸中某個地方升起。他腦海里一次次閃現出一張臉,這張臉每天低著接受他的祝福,他還聽到她那無憂無慮的歌聲在潘格爾的王國響起。他仰起下巴,來自某個憤慨和傷痛的隱秘角落的話從上面迸發出來。

“不!”

他突然感到這世上重新煥發的活力是污穢的,像涌上來的糞肥一般使他喘息著。他看見北耳堂的墻洞就匆匆忙忙鉆了過去,一下子來到了亮處。一到亮處,他就聽見遠處男人們的嘲笑聲,是那些工人。在那種氣氛之中,他意識到了:看見教長自己匆匆忙忙從墻洞里出來,雙手捧著他的怪物尖塔,該是多好的笑料!他回轉身,匆匆走回十字中心。這時有幾個人排成一行走上了北側廊。他們當中有雷切爾·梅森,她抱著一個襁褓愛不釋手。他說話了,機械地祝賀她并祝福她;警官太太卻一把將孩子搶了過去,高傲地走向圣母堂,去行洗禮儀式,把他和雷切爾留在了一起。雷切爾不知怎的不能去。雖然看到羅杰和古迪·潘格爾在一起使他眼花了,但他還是聽出了個中眉目。他也無法相信一個女人,即使是一個受到傷害的女人,居然會說這些。(她眼睛鼓凸,一綹綹頭發遮在臉上。)使他驚愕萬分的并不是她的滔滔不絕,而是她所講的。雷切爾的臉像大風中的窗玻璃一樣顫抖著,告訴他自己沒有孩子的原因,雖然她曾經祈禱過。她和羅杰在一起的時候,在最不恰當的時刻卻笑了,只能如此。這并不像有些人可能認為的或事實上是說過的,說她患了不育癥。大人,真的不是!可她忍不住要笑,結果他也忍不住笑。

他站在那兒,無法相信,腦子里一片混亂。最后她往北走道去了,趕去參加洗禮儀式的隊伍。他站在腳手架底下,女人性格中的一部分給了他難以磨滅的印象。她們說起話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是那么的文雅,也許是過于文雅;可是到了第一萬次,她們卻說出了一件如此不得體、如此有悖隱私的話,好像狂怒的子宮長了舌頭似的。在世間所有的女人當中,只有她,討厭極了,不可思議,卻又是實實在在的。只有雷切爾才會這么干。不,是被她暴風雨般的性格所驅使的,在不恰當的時間,不恰當的地點,對不恰當的人說這種話。她將生活層層剝開,直到可怖和滑稽的一面出現;穿著紅黃染色服裝的贊尼小丑,在行刑室揮動著豬膽氣球頭的棒子猛擊。

他惡狠狠地對著手中的模型說話。

“這女人的厚顏不可救藥!”

接著贊尼小丑用豬膽氣球揍他的下部,使他突然一笑,末了又一陣顫抖。

他大聲呼喊。

“骯臟啊!骯臟!”

他睜開眼,聽到自己的聲音響遍了十字中心。他看到潘格爾拿著掃帚在北面走道的臨時門旁呆立著。在半清醒的狀態下,喬斯林努力使自己的話合邏輯,掩飾真相,他又喊了起來。

“這地方骯臟極了!他們玷污了一切!”

這時工人們從十字中心走過。有老鑿石工人梅爾,還有挑選作為羅杰·梅森助手的賈汗,他在笑著。他們從喬斯林身旁走過,沒有理睬他。

“還說她是妻子?她是他的看守!”

喬斯林頭上的血液仍然在涌動,他極力要使自己和潘格爾說話時顯得自然,卻發現自己像跑完了整個教堂似的氣喘吁吁。

“你現在好嗎,潘格爾我的孩子?”

可是潘格爾卻用好斗的目光怒視著他,他有自己的麻煩,碰到了一些事。

“還能怎么樣?”

喬斯林用幾乎是正常的語調說話。

“我跟營造商說過了,你和他們和解了嗎?”

“我?從來沒有。你說了一句真話,神父,他們玷污了一切。”

“他們放過你了嗎?”

潘格爾毫無表情地回答。

“他們絕不會放過我。他們盯上了我,把我當傻瓜耍。”

為了驅邪,他口里重復著那句老話,就像腳總是走在熟悉的路上似的。

“我們只能這樣,我們都得容忍他們。”

潘格爾已經走開了,突然又轉過身來。

“那你為什么不用我們,我和我手下的人——”

“你們干不了的。”

潘格爾張開嘴想說話,卻又閉上了。他站在那兒,費力地怒視著喬斯林,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如果放在不那么虔誠和堅定的人身上,就會像是嘲弄。在他們之間,懸著沒有說出來的話。他們也都沒法說,誰也沒辦法。面對著淤泥、洪水、浮筏、那高度,還有細石柱,這根本就辦不到。

“他們讓我們都受不了,我的孩子,這我承認。我們要耐心。你不是說過這是你的教堂嗎?說這話有傲慢之罪,但又是忠心、盡職的表現。絕不要認為你不被理解,不被重視,我的孩子。他們不久就會走的。到時候,你會有兒子的——”

潘格爾的嘲諷消失了。

“他們要去守護并珍愛的教堂要比這里更壯麗得多。想想看,伙計。在這中間將要升起這個”——他情緒激昂地伸出尖塔——“他們也會告訴他們的孩子。‘這是我們的父輩在世的時候建的。’”

潘格爾彎腰屈膝,橫拿著掃帚,掃帚顫抖著。他瞪著眼,皮膚從閃著微光的牙齒那兒往后縮。好一會兒,他就那樣站著,凝視著喬斯林熱情洋溢地伸在他面前的尖塔。然后,他豎起眉毛,朝上看。

“你也把我當傻瓜嗎?”

他轉過身,一瘸一拐快步走進了南耳堂,進入他的王國時重重的關門聲在教堂回響。

一個掄大錘的工人在屋頂上干著活,砰,砰,砰。剎那間,碰門的聲音、大錘砸下的聲音、臭味、對往事的回憶以及一陣陣難以名狀的情感之潮,好像就要將喬斯林吞沒似的。他喘息著,他知道該去哪兒尋找新鮮空氣,他的雙腳拖著他往那兒走,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他雙膝跪倒在圣壇那柔和的燭光前。他凝望著那燭光,口張開著,充滿期待。

“我以前不知道。”

然而,那光的圣潔卻不可企及,似乎是在無比遙遠之處的一扇小門。他跪著,浪潮激蕩,心靈飄蕩在其中。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他發覺自己在往下看著地面磚上紋章野獸圖案。離他更近的是人,是四個人——他又顫抖了——他們是羅杰和雷切爾·梅森,潘格爾和他的古迪,就像教堂的十字中心的四根石柱。

接著,顫抖使他抬起了頭。他凝望著暗中帶艷的那一層窗子。圣壇上的燭光一分為二,每一只眼睛里都閃著燭光。

他悄聲說著。

“爾果遣爾之天使,賜吾勇力耶。”

可是沒有天使,只有心潮,渦動著,馳騁著,燃燒著——一種邪惡急劇增長的恐懼,從降生之時到老聵之日,貫穿著那可怖而錯綜的力量。

“主啊!主啊!”

在那無盡的遠處,光匯聚成一片;他倚在門邊,期盼著。可是,那四個人卻在他身后取代了天使,舞蹈著、喧嚷著,光又悄悄地散開了。然后,只剩下兩個人,帷幔中的她和他。在極度的悲哀和憤慨之中,他閉上眼睛,為他心愛的女兒呻吟著。

“主啊,以爾之仁慈,賜其以力量,賜其以安寧——”

接著,一個念頭躍入他的腦海,活生生的。它恰似長矛刺入其中。有時,他緊閉雙眼,傷心、茫然;有時內心毫無感覺,腦海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想象,似乎是創世至今一直存在的想象。他的內心毫無感覺,除了那個想象其他什么也沒有。因此,他又一次感受到了軀體的壓力。他的胸口似乎壓著重物,沉甸甸的,雙臂疼痛,右頰也痛。他睜開眼,發現自己緊抓著尖塔,右臉頰壓在尖塔附近的尖角上。地面上的地磚又一次出現在他眼前,每塊磚上畫著兩頭紋章野獸,它們帶爪的腳抬起,準備攻擊,蛇一般的脖子纏在一起。在某個地方,也許在這些磚的上面,也許是在天使曾經駐足的地方,也許是在他那無際的腦海里,有一幕場景就像一幅畫似的。那是羅杰·梅森,在梯子上轉過半邊身子,無形的繩子把他拉向伏在墻邊的那個女人。那是古迪,轉過來半個身子,眼睛連眨也不眨;她感覺到繩子在拉動,搖著頭,既驚恐又充滿渴望。古迪和羅杰都在帷幔之中,他們走到哪里,帷幔就隨著伸向哪里。這情景是如此清晰,幾乎像是寫在畫上似的,那就是想象。它太可怕了,無法去感受;他只得以一種完全超脫的態度去審視,尖塔的角在他臉上留下了印痕。它太可怕了,能平抑其它一切情感,他的雙眼在審視著眼前地面上連在一起的動物時,他必須賦予它語言。

“她將讓他留在這里。”

然后,他站了起來,沒有去看燭光,而在某種驚人的安靜之中慢慢走向十字中心。他來到支架旁,模型此刻正仰放著,他把尖塔用力壓回四方形孔里。他沿著中殿走了,走到對面的教長宅邸,他自己的地方,有時候他會好奇地細細看著自己的雙手,一邊嚴肅地點著頭。直到那天深夜他才又有了感覺,一有感覺,他就猛地跪下,淚水流了出來。最后,他的天使來了,溫暖著他,使他多少感受到了慰藉。那景象,那想象也不再是難以忍受。天使陪伴著他,他在睡前說:我需要你!今天以前,我并不真正知道是為什么。饒恕我吧!

天使溫暖著他。

然而,似乎是要讓他謙卑,撒旦獲準在夜里用一場毫無意義,毫無希望的夢去折磨他。喬斯林似乎感到自己仰面躺在床上;接著仰面躺在沼澤地里,又被釘在十字架上,他的雙臂就是耳堂,潘格爾的王國靠在左邊。人們過來嘲諷他、折磨他,雷切爾、羅杰、潘格爾,他們知道教堂沒有尖塔,也不可能建成任何尖塔。只有撒旦自己從西邊騰起,渾身上下除了頭發,什么遮掩也沒有。他站在中殿頂上干著,折磨著他。他在沼澤地的溫水里痛苦地扭動著,他大聲喊起來。黑暗中他醒了過來,充滿厭惡。因此他懲罰自己,狠狠抽打了自己七次。為了天使的尊嚴,狠抽自己的背部,一次抽打一個魔鬼。隨后,他睡了一個沒有夢的安穩覺。

主站蜘蛛池模板: 饶阳县| SHOW| 丹阳市| 襄城县| 揭阳市| 海淀区| 子长县| 五指山市| 乳山市| 秀山| 田东县| 萍乡市| 纳雍县| 阳曲县| 兖州市| 遵义县| 南宫市| 兴国县| 山阳县| 逊克县| 婺源县| 新田县| 沙湾县| 柳林县| 镇平县| 嘉鱼县| 天柱县| 改则县| 洪洞县| 咸阳市| 清新县| 潮安县| 繁昌县| 英吉沙县| 永吉县| 营口市| 潞城市| 香港| 肇庆市| 长岛县| 尤溪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