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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聞書抄——第二盲目物語(2)

  • 聞書抄
  • (日)谷崎潤一郎
  • 4996字
  • 2019-01-10 15:55:12

乳母叱責道,一邊捂住了她的嘴。她漸漸平靜止住哭泣。乳母說進城總有藏身之處,在得知父親大人是否安然無恙前,活著就好。當時年僅十歲的她,如何理解乳母反復提到的“父親大人”呢?父親曾是五奉行[28]之一,威儀權勢,天下無雙。這次調集京都一帶兵力,攻江戶內府,是一個調動大軍的偉人。他讓母親和自己居于壯觀的城池,眾多婢女服侍,身為王公側室及公主幸福度日。父親無疑是自己的恩人。但就父女親情言,父親的存在或許太高太遠太陌生。懂事以來,父親偶回城堡,也多與其他武士密談京都、江戶情勢。繁忙的父親可以說,從未好好心疼自己。在女兒眼里,那樣的父親只是一方英雄,與其說感有親情,不如說懷有敬畏。她遺憾父親的戰敗,也祈禱平安得救。可母親死了,便無心期待父親再起,無心期待再度成事,再度獲得王公巨富權勢并重建燒毀的城池。那是父親無比期待的事情。但沒有母親的城堡生活,她已不再留戀。

女兒心思不難揣知。父親沒準兒真能獲救?乳母的這般勸言在其幼小的心靈反復回蕩,竟至產生了麻木感。這種狀態下,相伴乳母去了京都。兩人與《豐內記》記述的隼人正情形相同,冒著九月下旬的入夜寒風,戰戰兢兢避人耳目,疲于奔命。街上盡是耀武揚威的勝者關東軍及潰不成軍的敗兵。入得京都,或需耗時數日。比隼人正僥幸的是乳母誠實,不像那男性監護人。她將公主平安地帶到了城中故知家。

入京途中聽到父親三成的種種傳聞。有說隱于伊吹山[29],有說隱于故鄉石田村有舊恩的百姓家。非也,三成這等武士何以茍活,定是家臣將其頭顱、身軀分別埋在了世人不知的地方。非也,也有人認為他是喬裝打扮沿此大道去了大坂,以圖東山再起糾集兵力剿滅德川大人。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謊稱,治部少輔剛被捉拿住了,親自看到其被捉走。那些消息使得她們忽而摩挲胸脯放下心來,忽而又提心吊膽捏起一把汗。兩人過瀨田橋[30]時,見來往人群告示牌前止步觀望,不由得也停下了腳步。

一、石田治部,備前[31]宰相,于島津兩三人捕來,為御獻禮。下旨,永代革除官職俸祿。

二、右兩三人,候事不成,殺可。當座之為獻禮,獲賞金百枚。

三、其村中差送,述途中情狀,知其情隱而不申者,其一類。居所、曲事皆須申報。

乳母匆匆一讀,悄然一拽公主衣袖,示意快走。鉆出人墻道:

“放心吧。令尊大人安在……有那塊牌子立著,令尊大人就必定有了藏身之處。說是捉拿令尊者有獎云云,對不?可領內百姓受恩于彼,誰會大不敬地用繩索去套舊日城主啊。”

不要泄氣,很快便有相見之時。乳母安慰道。但其內心,顯然未必真作如是想。進得大津城,便聞昨于石山[32]捕得一大武士,知治部少輔之下落。她們不露聲色地湊近人群并拉住一位有識長者探聽。原來是小幡助六郎信世,正是年俸祿兩千石的家臣。信世隨主出征關原會戰[33],不知緣何落入石山為當地民眾所獲。令人欽佩的是,他被拉至大津兵營中,德川大人親審問:

“汝不會不知主子三成下落吧?”

他卻斬釘截鐵般答道:

“沒錯。了然于心。但供出有違武士之道。即便拷問,粉身碎骨,也絕無招供之理。”

信世其實不知三成去處。戰場主人失卻蹤跡,諒已逃至京城,便追其蹤跡至石山。德川大人也明此緣由。曰:

“不,此人不知。然其堂堂正正。殺掉可惜,恕之。”

當即釋放。信世并不轉喜。曰:別離主人,再蒙此辱,生不如死!遂切腹自盡。信世的毅然赴死傳開,城里人競相贊頌:真是一位令人景仰的武士!治部少輔亦有出色家臣啊!

“小幡助六郎大人是享有勇敢盛名的武士,才會有如此壯烈之舉啊。”

乳母感慨道。真正的忠義顯現于此時。

“公主與我,有緣路過,雖非親屬,亦當前往祭奠亡靈。未能如愿,實感遺憾。”乳母等頂著比叡山[34]凜冽寒風,在往逢坂山[35]途中落淚哀嘆。又言:

“田中兵部大輔大人可憎。忘恩負義。”

一路聞言,應德川大人吩咐,受命生擒治部少輔者乃田中兵部大輔。乳母則言:兵部大人與主人交往甚密,又是同鄉。此人派出的追捕手于伊吹山山麓,村村寨寨,挨家挨戶,近道山澗,掘地三尺挖土撬巖排查搜索,主人便也沒了安然藏身之地。主人想必饑腸轆轆,藏身于荒寂深山,連去村子覓食都不可能。這一帶街道,夜幕降臨后陰氣森森,何況夜晚深山?寒冷自不必說,或有野豬豺狼出沒?有人呈上一碗白粥、泡飯多好,身邊有武士侍奉么?還是只身一人?石橋山[36]賴朝公[37]也曾落難,但他巧妙地擺脫了困境,鴻運再開。而主君遭此厄運,皆因田中兵部大人惡行。靠主人推舉立身揚名,昔日秀次公謀反時,太閣[38]老爺曾對之起了疑心。好歹得以赦免。多虧誰啊?想想當時,何忍將弓弩對向主人?就因德川大人勢強,便加入佐和山城[39]敵軍行列充當捕手,算什么啊?乳母喋喋不休地叱責道。到達京城落腳后,每天噩耗不斷。不是攝津國[40]守被捕就是安國寺出事。公主每天都預感,即將傳來壞消息。她已大半失去了信心。某日傍晚,乳母匆忙趕回,一見其臉色,便知是“噩訊”。乳母說,大街小巷都在議論“治部少輔終于被捕”。言九月二十一日,治部少輔至江州伊香郡古橋村,被兵部大輔的家臣田中傳右衛門擒獲。詳情不知。說是最初逃往伊吹山,在那兒與護衛的眾武士分手,僅帶渡邊勘十、磯野平三郎、鹽野清介三者赴淺井郡草野谷,又從草野谷進大谷山暫避山中。但不久三人辭別主君,三成便孤身一人由高野村輾轉古橋村。古橋村為舊領地,那兒法華寺三殊院有名曰善說的僧侶,主人幼時師從。于是求其蔭蔽兩三日。但因村民有所察,又逃至名曰與次郎太夫的同村百姓處。與次郎是個好人,接納了舊日恩主,又將其藏身于住家附近的巖洞,每日悄悄送去食物。但日久傳入名君耳中,無法再隱藏。老爺察知與次郎為難,認定天運已盡,自己提出到兵部大輔陣營受縛。乳母將公主讓到僻靜處,講述了街上聞聽的事情經緯,再次哭訴兵部大輔可憎。

據與次郎太夫言,田中傳右衛門負責抓捕,備轎送至井口村,逗留三日由兵部大輔親自護衛押送,經由犬上郡高宮,于守山[41]停宿一夜,翌日送至大津[42]內府殿德川大人陣營。每日父親狀況,不知從何而來的消息,詳細入微。街頭巷尾的傳言也傳進避人耳目的二人耳中。因是京城游手好閑者添枝加葉的傳播,真偽難辨。據說父親逃亡途中,苦于無食果腹,采摘路旁的野草稻穗充饑。加之躲藏巖洞肚子受涼,被捕時苦于腹瀉。兵部大輔畢竟也念舊日之情,好生侍之,予以藥治。父親亦欣然受之,并讓其煮了韭菜粥,食后酣睡一場。兵部大輔念及父親心境,感佩其率數萬大兵氣概。無奈勝敗乃上天之意。似在慰藉父親。父親毫不在意笑曰:想為秀賴大人除害,報恩太閣殿下,只嘆武運不佳,無怨無悔。此乃太閣殿下賜物,作為遺物收下吧。說罷將貞光[43]短刀交予兵部,并如從前一般簡稱兵部為“田兵”。

此外被帶往大津兵營時,德川大人吩咐營帳前鋪榻榻米,讓父親五花大綁坐于彼,給進出將領觀賞。有說福島左衛門太夫經過,于馬上厲聲叱責:汝起無益之亂,落此下場。父親毫無懼色,孤傲直仰答曰:“某武運不佳,可惜未能這般生擒汝等。”有說福島大人后,黑田甲斐守大人途經見狀鄭重下馬示意:汝時運不佳,意外。且體恤般脫下身著短褂,披在父親身上。又傳說筑前中納言——背叛者小早川本可止步,卻為一睹父親慘狀,不顧他人勸阻,悄悄湊前觀望。父親怒目瞪視,厲斥秀秋:“吾不知汝有二心失策敗之。汝忘太閣高恩,背信棄義,關原大戰叛變,無恥!”中納言面紅耳赤,無言以對退去。又說內府德川大人為父親松綁,厚禮相待,父親本為五奉行之一,便以佐和山二十三萬石規格待之。父親由本多大人監押,他對父親說:“秀賴年幼不曉事故,汝卻發起無端之戰,受此綁縛之辱,實為笑柄。”父親答曰:“非也,吾顧天下形勢,不滅德川無利豐臣家,于是說服各路大名[44],糾集兵力。遺憾亦有勉為其難之徒入伙,緊要關頭內通外敵,以致原有勝算的戰事落敗。”本多又言:“智將考慮人和,審時度勢。未顧諸將同心同德,草率起事戰敗,不自盡反受縛,一反汝之常態。汝乃全然不知武略者也,言大將之道亦無用。”聞此言,父親噤口無語。每日類似傳聞入耳。二十六日,內府大人見秀賴殿下赴大坂正門,傳說父親也被同時押往大坂。路上由柴田左近、松平淡路護衛。父親與小西大人及安國寺大人一起,脖上套著鐵枷,乘于囚車。一到大坂便全城游街。后被送至堺町,同樣全城巡游。傳說翌日押回京都。

尚有諸般傳聞。父親及攝津大人、安國寺大人被捕時衣衫襤褸,儼然一副敗軍之態,乘車時德川大人見狀:“此三人均一國一城之主,尤其治部少輔掌管天下政務,兵敗無處安身乃武門常事,非恥辱也。現這般襤褸衣裳游歷京城大坂,非吾等同樣武士之意。”于是贈予三人窄袖和服。攝津守與安國寺欣然領受,父親卻露不解神情:“誰人所贈?”傍者答曰:“江戶殿下賜物也。”父親又問:“江戶殿下何人?”對方再次答曰:“德川大人也。”父親聞之無畏懼嘲笑:“德川大人何稱殿下?殿下者秀賴殿下無他也。”

父親乃太閣殿下愛臣,出身微賤,非凡發達,女兒眼中唯一偉男,如今刀槍受挫,卻反骨錚錚不屈德川威勢。此乃平日父親風范,各傳聞定然屬實。念及剛強面容的父親拘于囚車,脖套鐵枷,游歷于大坂、堺町,內心酸楚悲哀,無以言表。同時心中充滿壯烈之感。即便戰敗亦精神不倒的父親,比攝津守大人安國寺大人偉大得多,或可謂之為英雄本色。這樣的父親卻被押強行游街,沿途遭受污言穢語,慘不忍睹。懦弱的女兒僅想象都毛骨悚然。而父親蒼白的臉上,據說卻浮現著坦然傲然的微笑。大義凜然。當得知父親又被送來京都,押于同城近處的代理所司[45]奧平大人私宅,既有懷念之情,又有畏葸之感——仿佛置身于恐懼之物近前。就這樣時日推移至十月朔日,終于街頭巷尾到處游街后,于七條河原斬首。最終,她也未能決意去與父親辭別,站在別處見其今生最后一面。整日與乳母畏縮家中。后聞言,第一輛囚車是父親,第二輛是安國寺,第三輛則是小西攝津守,囚車沿一條十字南下,室町大街出寺町,至七條河原。觀望群眾滿街,皆遠近聚來貴賤男女。父親至死剛強不屈。砍頭前,七條道場高僧誦經念佛,父親斷然拒絕——“免了!”

其三

父親等三人頭顱與水口城自盡的長束大藏大輔頭顱一起,一度懸于三條橋一隅。三天之后一日,乳母提議:

“走,外面風聲已靜,今日去冥拜父親大人吧。”

乳母也曾考慮,讓孩子去見行刑后的父親妥否。居處遙遠又當別論。父親絕命于近在咫尺的京都河原——京城借宿至近處,或亦證明父女情緣未斷。公主自然想見父親,于是一同前往。令人嘆息,父親終前竟拒絕了高僧誦經念佛。乳母曰:“公主去祈冥福吧。父親大人會異常高興。任何高僧法師的誦經念佛都無可比擬。”天色漸暗,時屆黃昏,她們避人耳目悄然出發。

乳母言之有理。但公主心里在想:父親果真也想見到自己嗎?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父親幾天前斷頭時會想到自己——“不知那孩子此時怎樣?”城堡中兄弟姐妹眾多,父親從未正常與自己說話,沒理由特意惦記自己的存在。臨終前父親的腦海里,大概早將之于家族的依依不舍拋至云霄外,留下的或許只是消磨未盡的霸氣和遺憾。正因如此,才不屑于塵世功名,而篤信彌陀佛的慈悲。父親不會為自己的祈愿冥福而高興。乳母牽手的年幼女孩兒,內心漠然帶著這般思慮。天空晴朗無比,地面暮色漸濃,三日的月光皎潔。與半個月前近江[46]路上的逃亡比,河原的寒風同樣入骨。

來到四人頭顱前,默不作聲牽著手的乳母自斗笠檐下四處探視,趁無人空隙遞給她一個眼色。然后悄悄解開了斗笠繩子,從和服袖兜里掏出念珠。女孩兒學著乳母樣子,蹲在地上念佛片刻,然后仰頭觀望上方懸掛的頭顱,或許這是她初次這么正正地凝視父親面孔。父親面部呈現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鼻子邊上有道陰影,雙目緊閉,兩眼周圍凹陷發暗,或許是夕陽光線的緣故。不過關原會戰失敗至前天處刑,半個月來的身心勞頓也使父親有些憔悴。六天的野宿,父親承受了饑餓、寒冷、腹瀉,后又遭捆綁凌辱,坐著囚車四處游街。他要抵御誹謗,忍受屈辱,在憤怒、郁悶、悔恨的折磨中,怎會不消瘦?盡管如此,并非傳聞、想象中那般懊悔形象。死者頭顱傳遞的陰慘感覺另當別論,父親的面容似已失去了生前的威勢,完全一副超越塵世爭斗的、神清氣爽的感覺。仿佛在說:終于卸下了肩上重負,可以松口氣了。如若生前便是這般溫和面容,抑或會更加仰慕這個父親。莫非唯有“死亡”,才能使那般剛烈的父親發生這般改變。這么想著,女孩兒心中涌出了哀傷之情。這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哀傷之情——作為女兒哀悼父親,且傷感于父親的死于非命。

“知你依依不舍,可一直站立此處,路人會起疑。拜完了就快些回吧。趁天還沒黑。”

女孩兒按順序對著三顆頭顱默祈,又一次回到父親面前呆佇片刻。突然問乳母:

“姆媽,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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