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著頭顱旁立著的白木小牌子問道。其實,女孩兒一直在漸趨昏暗的暮色中,在一彎新月的微光下留意牌子上像似和歌的文字。
治部爺石田,
知行所[47]旱無三成。
和歌文句如上。但當時的女孩兒并不知曉,那是有人在惡作劇,胡寫亂畫嘲弄父親之死。
“公主……”
乳母或許早就看到了那個牌子,只是不想讓公主留意上面的文字。
“走吧。夜路不安全!快些回去吧?!?
說完,突然用力拽起女孩兒的小手。
“可是,那個……到底寫的什么呀?”
小孩兒都是一個毛病,大人越想岔開,小孩兒越想知其緣由。她就是不愿離開??纯磁谱由系暮透?,又望望父親的首級。詩句中寫有“治部”、“石田”、“三成”字樣,一定跟父親相關,說父親什么了?依女孩兒的智慧,無法解釋和歌語句的詼諧。
“哎,姆媽,這是和歌么?”
“嗨,胡寫亂畫?!?
“寫的是父親對吧?唉,對不對?”
一不小心,竟在這樣的地方說漏了嘴——“父親!”嚇得她捂上了嘴。乳母說時遲那時快……
“噓——!”
而后將女孩兒的身體拉近前,以無聲代替叱責,在斗笠下瞪了她一眼。就在這時,兩人身后,有人兩步三腳出乎意外地走近前來。
“喂——”
來者搭話道。
“喂——”
乳母未做任何應答,只是將面朝來者的斗笠帽檐往下拉了拉,并將女孩兒緊緊摟在懷中。乳母擔心的不僅是剛才的話語被聽到,更讓她吃驚的是有人悄無聲息地突然走近。即便是要問什么,也不必如此貼近。簡直無禮。她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自己也便無法看到對方。來者相貌不明。不過聞其蹣跚無力的步履及嘶啞嗓音,料想是老人。
“夫人,冒昧,拜望治部大人御首么?”
沒有答復。人影又問:
“——不再問了。謹望夫人賜告,御首何處?面朝何方?喏,請看,愚僧目盲,無須疑慮?!?
果真是盲目法師嗎?不可掉以輕心。莫非佯裝目盲,窺視他人究竟?此人來自何方?盲人緣何在這個時候獨自一人現身于此?乳母半信半疑。先將女孩兒攬藏身后,回頭仰視發話者。只見淡淡月光下,一乞丐模樣的男子身著污穢不潔的衣裳,手拄拐杖站在那里。自稱“愚僧”,或為僧人打扮?除去衣領處掛著大顆粒的串珠外,身上衣衫的袖口、衣裾業已磨破,很難看出是不是法衣,頭發也是亂蓬蓬的。并且,似乎要再次證實自己是盲人,那長者挺起了胸脯,將自己的面部迎向月光。
他滿臉胡須,看似未曾用過剃刀。他臉上雙目緊閉,月光照射下,但見面部消瘦盡是污垢,難以估摸實際年齡,或許……未必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吧。以為是老人,或因其目盲、步履蹣跚且嗓音老態。奇怪!乳母覺著眼前這蹊蹺的乞丐和尚似曾相識。自打到了京都,公主自是悶在家中,乳母則每日到街上了解各類傳聞。她終于想了起來,時常在路上與這個和尚擦肩而過,且并非一次兩次。原來如此,三條河原[48]那兒有個小屋,住著名曰“順慶”的修行者。
至此,偏離《聞書》內容稍作注釋。有關此刻出現在女孩兒與乳母面前的名曰“順慶”的修行者,在其他文獻中亦有記載,確存此人。當時在順慶小屋即三條河原處立一石塔,刻有“秀次惡逆冢文祿四年七月十四日”字樣,據說順慶在那石塔旁結草為痷,早晚為秀次及其一族祈冥福。石塔下葬有秀次頭顱及其子女妻妾遺骸。文祿四年秋,乃為秀次遺族數十人砍頭之處。依據京都瑞泉寺由來記載:順慶死后,該石塔被洪水沖垮,后無人憑吊造訪,慶長十六年角倉了以[49]開拓高瀨川時憐其荒蕪,重修墳冢除“惡逆”二字。角倉了以請誓愿寺中興教高僧為主持,授死者以佛名并鐫于無緣塔,同時用大佛殿[50]得到的建筑剩材及聚樂第[51]的建筑材料,創建一寺,經幕府許可稱號為“慈周山瑞泉寺”?,F今瑞泉寺則為順慶草庵舊址,往昔加茂河原頗寬。那么順慶何故替秀次一族看墳呢?后見分曉。按《聞書》記載,其為盲人。
當時世間將“惡逆?!彼追Q為“畜生?!?,修行者被稱為“畜生冢順慶”,三條一帶無人不知。順慶常由十四五歲小僧牽引徜徉于京都街頭,或于人家門口誦經,或被請入室內護佑祈禱,每日略得施舍以糊口。偶亦如今日一般,獨自蹭磨至河原、橋邊,憑欄俯首,以盲目俯瞰河水之流淌。大凡此時,他總自言自語發呢喃語,引得路人止步側耳。其為修行者,路人以為是在念誦咒語或陀羅尼。其實非也。有人聽出其以平素話語在訴說。漸漸地街人開始悄悄湊近其身邊,注意傾聽其自語。
天下為天子之天下。關白家罪過應歸關白。合理正當。不可似百姓妻兒,自由處置,以致今日狼藉。終入無可嘉許之政道。吁,因果之緣切記。
隨之反復三兩遍吟誦和歌:
凡俗人世間,
不昧因果小車行,
善惡共輪回。
發音不清晰,似自言自語。聽一兩遍,仍不明。一兩年前其于“畜生?!边叴钇鹈┎輳],天長日久總是重復同樣的語句,聽的人多了判明為前述言語。漸漸地市民將其看作怪人或瘋子,不愿喚其入室或布施,于是盲僧窮困潦倒,近幾淪為乞丐。又及,盲僧竟由何處至此橋下不明,觀其念誦上面詞句,抑或殺生關白[52]遺臣亦未可知。總之昭然若揭的是,其憐憫關白及一族死于非命,責難殘酷刑法之政道,詛咒豐臣家天下。那么,誰都不愿與這口誦危險言詞的修行者有瓜葛。乳母明白此人是順慶,便稍稍松了口氣。但在這種地方被惡人抓住把柄,仍是心中不悅:
“哦,你是那畜生冢的……”
說了半句,立即頓住。
“是啊?!?
面向月光的臉再次轉向乳母,下巴支在長長的拐杖頭上。
“見過愚僧?想必這一帶人。多謝至此。令人欽佩啊。”
“哪里,哪里……”
乳母忙否認。不等對方再發問,她伸手扶住了修行者的拐杖。
“我們路過于此。并非祈拜。您問的頭顱……”
乳母這么說著轉開了盲僧的話題。
“我說……在這兒呢,請您面對這個方向祈拜吧?!?
乳母客氣地告訴他后,默默向女孩兒揮揮手,以眼神示意:
“哎,快走吧?!?
但是,被領到首級位置的修行者不知為何……并未立即祈拜。聽見背后三步并作兩步的草屐聲時,他說:
“莫非……”
乳母又回過頭去。
“冒失請問,你們或與治部大人有關?”
“不,哪里……”
乳母慌忙制止對方。
“可是夫人,愚僧無意聽到了對話。說實話吧。”
一經點破,乳母不禁渾身顫抖起來,但仍沉默不語。盲僧或亦察覺,深深嘆了口氣。
“唉,我很清楚,你們草木皆兵,冷不丁在此被問,當然不會告訴我。但是,唉……夫人,愚僧很久以前便識治部大人,既有感恩之情,亦有怨恨之意。可目前已成定局,唯有祈禱來生。一念尚存。愚僧時常自言自語賦詩,聽過的吧?”
說著修行者與往常自言自語的情形不同,緩緩地帶有悲哀的情調吟詠了兩遍詩句——
凡俗人世間,
不昧因果小車行。
“怎樣?這首和歌的真意,世人明白了吧。愚僧賦此詩,非昨日今日,回想起來,已是六年之前——難以忘懷的文祿乙末之秋,關白大人一族被滅……”
盲人對他人講述時,或也看不見對方,因此總像自言自語。乳母若趁修行者自言自語,想溜走是可以溜走的。但不知為何,眼前法師專注地傾訴,竟一時留住了她的腳步。女孩兒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修行者的述說,直至她成人的記憶都恍在眼前。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才逐漸地得以理解。可是當時,卻無法完全理解盲僧感傷的語調和述說的內容,只是恐怖與好奇各半。此乃何人?她緊扯乳母衣袖抬頭仰望修行者面孔。那面孔完全罩在月光的陰影下,跟背景高臺處父親的頭顱無甚大差別。
“——唉,那時的事兒,眼前的小公主或許不知道,但婦人記憶猶新吧。那個、那個三條的橋下,懸掛著關白大人的首級,后來他一家老少、婦人也被拽了出來,他們無有罪過,卻一個個都被殺掉。哎喲,那時跟此時一樣,橋上橋下圍觀者人山人海。愚僧無法擠入人群,目盲卻想為可憐人的臨終祈禱。在人群的推擠下總算來到刑場邊,婦女們的哭泣聲,看客們說三道四的議論,統統灌入耳際。于是得知,就在這河原掘了二十間[53]大小的四方形壕坑,四周用竹枝條扎圍,關白大人的頭顱面朝西置于圍中。八月二日清晨,可愛的孩子及年輕的美人,三兩人一車均被拉至市上游街,然后統統塞進了那個壕坑。下令施行那般暴行者,或許正是太閣老爺!唉,夫人,即便是關白大人子嗣家眷,處刑也該有個適當禮法,圍子外觀望的看客議論紛紛,那樣濫加羞辱,妥否?所有人都詛咒當時的執行者治部少輔。那個,——唉,聽啊,那個治部大人,就在六年前羞辱關白大人、懸頭曝尸的附近橋邊,變成了同一個模樣兒,這不是因果報應又是什么?”
盲僧加重語氣,似有痰卡住,患有哮喘似的喉嚨處發出呼哧呼哧的響聲,停頓了一下。法師是町人們傳說的瘋子嗎?今宵頭次見其面聞其聲,這么面對面地聽其訴說,稱其怪人或許是沒錯的,但斷然不是瘋子。乳母原本拉著女孩兒要走,卻原樣姿勢留了下來,想聽他說些什么,結果逐漸被吸引。本來乳母有點兒擔憂,既然聽到了她們對話,便想知道叫住她們出于何意。至此,確切無疑對方并無惡意。像似覺察出這是石田家人,才有話要說。詢問了頭顱的方位卻不祈拜,特意近前搭話。乳母覺得,他不過是找個借口說話。自己和公主,則錯失了回家的時機。
“恕我直言,彼時世間傳言,關白大人遭厄運乃治部大人進讒言。在兩位面前言及于此多少失禮。治部大人受太閣老爺恩寵,遂心如愿,掌管天下。即便有謀反之嫌,好歹調解為好。而他,卻貌似忠義,小題大做,將關白的罪狀加倍夸大。他向老爺進蠱惑之言,火上澆油,致骨肉相殘之爭——呀,抱歉,或許并非事實,但世人皆做如是想。還有,為何要剝奪那些稚童、婦人的生命呢?若是老爺的意圖也罷。但世間皆知,那是治部大人授意。愚僧想:老爺也罷,治部大人也罷,施酷刑遭人憎恨,定有惡報應。不久將來,定然惡有惡報。故吟此和歌。您看,老爺轉眼逝去,治部大人又是如此下場,不正如那和歌所示嘛。雖是可憐,卻是彼時自己種下的禍根,一切一切必涉因緣命運。哎,二位理解愚僧所言吧?”
“啊,道理雖說如此……”
乳母總算說出一句話。感覺主人委屈卻語塞。平日里總是小心謹慎。無論別人怎么說自己的主人,她都不還嘴,老老實實傾聽?!约航^不能稀里糊涂上了圈套。但眼下盲僧言辭過激,不由得回了一句。
“……既是出家人,怎可這般辱沒他界之人?”
“啊,唉……”
“莫非您也留有遺恨?”
“啊,唉,如您所言。愚僧現乃出家之人,對治部大人已無丁點憎恨。使您心生此念,證明……雖剃度出家,畢竟凡夫俗子。敬請宥諒。”
說著,行者又點頭自語……
“啊,是啊,是啊。”
他接著說:“別說辱沒他人,回憶往事,愚僧亦感無比恥辱。如今說什么都無濟于事,眼睛瞎了,淪為乞丐,皆自身惡孽所致,怨不得他人。更何況治部大人曾為主上,怨恨當遭天罰?!?
“哎,您是……”
乳母不禁追問。修行者無精打采地垂下頭,像是遠方疲憊不堪的來客,整個身子都拄在了拐杖上。
“沒錯。很久以前,貧僧乃侍奉治部大人的武士。咎由自取淪落。時運未改的話,本應奉同大人出征,為已逝的君主效勞建功。未能如愿,不勝悲戚。而人各有志,浮世萬變。懊悔無益?!?
“那,請問尊姓大名?”
“還需要自報姓名嗎?……”
說到這里,雁過長啼,行者似被啼聲吸引,仰望天空。
“……唉,容我慢慢說來。愚僧猜度,二位是治部大人眷屬,便有許多話說。街上人皆言貧僧癲,無人認真聽取。所以,至今從未言及自己身世。二位愿聽,貧僧也一掃積郁。唉,拜托了?!?
行者請求般地說道。
“爾等知曉,愚僧在畜生冢旁結草為痷,為關白大人一族吊祈冥福。為何如此?身為治部大人貼身武士,為何雙目失明,丟掉俸祿,如此貧困潦倒?貧僧欲一一述說予有心之人,即便不獲同情,亦望有人記住此世曾有愚僧這般蠢人,竟會在這個橋畔,在已逝御主大人首級前與爾等不測而遇。此必佛陀引導。尤其是站在這里的小公主——”
他接著說,
“再說,唉……”
其盲目轉向了女孩兒一邊。
“愚僧了解小公主。尊貴的公主往后可要吃苦了。不過這個世上,還有比您遭遇更慘的孩子。那些孩子的父親是高貴的‘關白大人’,住在豪華的宮殿‘聚樂第’,卻在愚僧舊主石田治部少輔算計下,被戮于那座橋下。愚僧最想將那段故事講給小公主聽……”
女孩兒緊緊偎在乳母身邊,仰臉看著修行者和乳母的臉。這盲僧讓人覺得有點兒可懼。乳母此時,似乎也不知如何應對為好。修行者所言是真,那么侍奉同一君主的武士如此淪落,不禁同病相憐地生出悲憫之情。何況她無法斷然拒絕如此熱情的攀談者,本意也想知道大人的往事。起初的困惑猶豫終究化為烏有。時間一分一秒推移至此。乳母摸摸女孩兒的衣袖,夜露衣物泛潮、加重。想想天意漸冷,不能讓孩子感冒。更重要的是,太晚不回客店,店主會擔心的。秋夜漫長,盲僧或將長敘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