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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風雨欲來

父親走后,亞尼和羅馬茨還是經常順道來家里拜訪,與母親聊天,而且,我們現在多了一群訪客——勞工營里其他男人的妻子。丈夫的離開讓這些女人頻頻聚會,互相拜訪,我家就是一個主要的聚集地。

女人們常常無所事事地待在公寓的大房間里,聊著天兒,喝著白蘭地,抽著煙。一般在見面時打完招呼后,我便成了隱形人,被撂在一邊。這種時候,我總有一種被遺忘的感覺,待上一會兒我便溜回小房間的角落里自己玩了。外祖父去世之后,小房間空了下來,變成了客廳,而且總有人在那里過夜,通常是我父親在乳制品或小地毯業務上的朋友。之前常來的舅舅約西,現在卻不再露面。他也像父親一樣,被征召到一個勞工營,送到蘇聯前線去了。

女人們通常待到傍晚才走,她們不停地聊天、喝酒、抽煙,把大房間弄得烏煙瘴氣的。以前來家里拜訪的人也抽煙,但我不記得誰曾喝過酒。氛圍也與以前大為不同,曾經我習以為常的歡聲笑語不再有了,每個人看上去都心事重重的。

我注意到母親變得尤其能喝。在這些女人離開之后,她還常常待在燈光昏暗的大房間里,一個人抽著煙、喝著酒,看上去思緒已經飄遠。我知道她在思念我父親。

父親走后不久,便與我們斷了通信。后來母親在1943年春天收到一份官方的正式通知,說父親已經在前線“失蹤”了。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么,也不明白人怎么會消失不見。我想問母親,“失蹤難道不比被發現死了好嗎”,但我沒敢問。在此后那些漫長的下午,她常常待在大房間里抽煙喝酒,我則待在小房間里自己玩。

抽煙在我家是司空見慣的事,煙味兒彌漫在家中的每個角落,尤其是衛生間,因為人們為了掩蓋別的氣味,總會在那里點上一根。我討厭煙味兒,但是我對吸煙的狀態很著迷。一天,看著母親和亞尼一起抽煙閑聊,我溜過去,請求他們讓我也抽一根。他們嘲笑我,但這更讓我躍躍欲試。我堅定地表達了我的這一想法。他們倆交換了下意見,然后母親說:“好吧,安德里什,你試試吧,看看你到底喜不喜歡。”

我成功地拿到了她的香煙,立即抽了一口,卻立刻感到一陣作嘔。隨后我扔下煙,沖向衛生間,對著馬桶一陣狂吐。從衛生間走出來后,母親和亞尼面無表情地讓我再吸一口。而我搖搖頭,甚至不愿直視他們。

家里沒有客人時,大房間就成了我的游樂場。由于《叢林故事》激發了我對叢林的興趣,我將每塊小地毯設想為一個異國島嶼。我們公寓樓里有個比我大些的男孩經常來找我一起玩。借助一張他學過的東南亞地圖,我們倆玩起了“跳島游”。我們把“獅子叔叔”放到假定為蘇門答臘島的地毯上,然后從被當作婆羅洲的那塊地毯出發,跳過被假定為南海的光滑硬木地板,來到蘇門答臘島,對著“獅子叔叔”叩頭,請求與他建立友誼。然后,我們會跳到爪哇或者我朋友從他的地圖上挑選出的其他遠方島嶼。我們會花一整個下午玩這種游戲,直到吉茲開始做飯,而我的朋友也該回自己家為止。

每天上午,我都會去社區的幼兒園。我們班上大概有10到15個孩子,都是猶太人,老師也是。我們常玩可以拼裝在一起的積木,但是我很少拼出它們被設計成的樣子,相反,我更喜歡自己創新。

我還自己設計游戲。一次,當母親與其他戰時留守的妻子談話時,我無意中聽到一句話——“他們要把猶太人安置到猶太人居住區”,這句話激起了我的興趣。我不知道猶太人居住區是什么意思,但是出于某種原因,我記住了這個詞。

一天,我把幼兒園的一些桌椅拖到墻邊圈出一塊地方,然后宣布那里就是猶太人居住區,所有的猶太人都要被安置進去。我和幾個小伙伴一起唱道:“他們要把猶太人放到這個猶太人居住區,他們要把猶太人放到這個猶太人居住區。”我們還拽住其他一些孩子,連推帶搡地把他們趕到那個封閉空間。很快我們就開始高聲齊唱:“他們要把猶太人放到這個猶太人居住區,他們要把猶太人放到這個猶太人居住區。”幼兒園的老師在聽到我們這么唱之后,嚴厲地呵斥我們讓我們停下來。然而當時班里的所有孩子都學會了這句話,她越阻止,我們唱得越大聲。她無助地看著我們,默默地聳聳肩,不再管我們了。這個游戲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玩了好幾周。

母親和亞尼偶爾會帶我到布達的一個偏遠地方野餐。他們專注于交談,我則四處跑著玩。我有一個金屬的小飲水杯,它由大小不一的金屬環套疊而成,不用時可以壓到只有一個金屬環那么高。我很自豪能擁有這樣一個杯子,我喜歡用它裝泉水。

有一次,我來到泉水邊,打開杯子裝滿水。而當我返回去找母親和亞尼時,卻遍尋不到他們。我無助地不停亂跑,直到意識到自己迷路了。我嚇壞了。突然間,周圍的樹叢變得冷漠險惡起來,讓我覺得自己無法再見到母親了。我越跑越快,四處找尋她,直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時才停下來開始哭。一些陌生人蹲下來試圖安慰我,但是他們說什么也沒用,直到也在找我的母親和亞尼從樹叢中走出來,我才停止了哭泣。我跑向母親,抱著她的腿哭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平靜下來。

我們公寓大樓的對面有一家蛋糕店,那里夏天會賣冰激凌。在我聽話的時候,母親總會帶我過去買上一勺。冬天,獎勵就從冰激凌變成了用栗子面做成的普里面包[1],面包的里面和表面加了打發的奶油。

我喜歡冰激凌,但在1943年夏天,我對這一喜好的堅持遭遇了嚴峻的考驗。當時羅特巴特醫生建議我摘除扁桃體,于是母親帶我去了醫院。我并沒有感到害怕,而且母親答應我,從醫院出來以后,我可以吃很多冰激凌。進了檢查室,我被放到一張大皮椅里,我從脖子到膝蓋都被一張很沉的橡膠床單蓋著。我按照一位醫生所說的那樣把嘴張大——他眼睛上方戴著一個中間有孔的圓鏡子,然后一位護士用一個金屬托架把我的嘴撐開。我的下巴立刻被抻緊了,我想發發牢騷,但是從我嘴里說出的只有“啊,啊,啊”。醫生點點頭以示回應,安慰了我幾句。他拿出一個很長的金屬儀器,并將它深深地探進我嘴里,我沒有感覺到疼痛,但過了一會兒,鮮血從我嘴里噴了出來,我胸前和地上都是血,那場面十分嚇人。

做完手術,我在醫院住了幾天。母親緊挨著我的床睡在一個鋪在地上的墊子上。她允諾我的冰激凌還真的兌現了,而且我想吃多少她就給我買多少,不過那時我覺得它們沒有以前那么好吃了。

跟醫生打交道的經歷還不止這一次。盡管我耳朵后面的傷口已經痊愈,但我的耳膜上又出現了一些小洞,而且兩個耳朵里還總有液體流出。我們轉了兩次電車,去看一位住在布達佩斯城外的醫生。這家診所看起來與我見過的任何一家都不同,它并非像其他診所那樣開在醫院或是公寓大樓里,而且它被一個很大的、奇特的花園圍繞著,就像圖畫書中的城堡一樣。

診所里到處是各種奇怪的箱子,上面有旋鈕和金屬線。醫生沒對我的耳朵做什么,而是讓我聽他通過轉動旋鈕發出的各種聲音,要求我聽到后便做出反應。

剛開始時,我對這些奇妙的裝置感到很好奇,像做游戲一樣接受了這些測試。但過了一會兒,這種游戲就變得無趣了,不過我還是堅持做了下去,只要聽到聲音,就按下按鈕。有時我會因為胡思亂想而錯過按下按鈕的時機,但隨后我會趕緊按下,并希望能夠算數。

測試后醫生告訴母親,我喪失了50%的聽力,耳內滲出的液體也要留意。以前給我動手術的那個醫生當時已經過世,所以母親又在布達佩斯找到了一位備受推崇的耳科專家,這位專家就是格爾曼醫生。

格爾曼醫生的診所裝修得很別致,它在一座位于多瑙河畔的極為華麗的大樓里,這座大樓所在的社區有很多同樣華麗的建筑。這里要比我們所住的社區雅致得多。母親每星期都帶我去看格爾曼醫生,大多數時間我們都要等待。候診室和檢查室都粉刷成了深綠色,我所見之物、所見之處,都是深綠色。有人告訴我,這樣做是為了安撫候診患者的緊張情緒,但聽到這話,我不但沒有平靜,反而擔憂起來——我可不愿被弄疼。

最終,我的擔心被證明是多余的。雖然格爾曼醫生有一堆金屬儀器,但是每次給我看病,他只是簡單地檢查一下,便用纏著藥棉的儀器擦干從我耳內流出的液體。然后,他會拍拍我的頭,告訴我們一周之后再來。離開時,母親會對格爾曼醫生的高收費抱怨一番,說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趕到救濟院去。

格爾曼醫生娶了一位著名的女演員,這是人們談起格爾曼醫生時首先會提到的,連他的高收費都排在其后。因為他妻子只在大人看的劇中出現,所以我從來沒在電視上見過她。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的知名好像提高了格爾曼醫生的名望。有一次格爾曼醫生問我長大以后想做什么,我說想像他一樣。他笑著問我為什么,我說:“因為我也想娶一位女演員。”

從1943年開始,我們便時不時地遭到空襲。空襲多發生在半夜,那時我一般已經睡熟了。母親會跑到我床邊,把我從半夢半醒中拉起來,給我穿衣服。我醒過來時,常常會聽到空襲警報器的鳴叫聲。如果我站在床上向窗外望,我能看到一盞路燈掛在橫跨街道的電線上。當時我認為警報聲是從那盞路燈發出來的。

母親會飛速穿上她的衣服和外套,帶著我沿著又長又黑的走廊跑到樓梯口,然后下樓鉆進防空掩體。防空掩體位于公寓大樓的地下室。其他人也從各自的房間魚貫而出,迅速下樓進入掩體。“二戰”爆發之前,公寓大樓里的每一家都在地下室中擁有自己的一塊地方,用來存放燒爐子用的煤或木頭。防空掩體是一個用墻隔開的部分,墻壁被刷成單調的顏色,里面擺著一排排沒有靠背的木制長椅,光禿禿的電燈泡吊在天花板上。

人們有序地進入防空掩體,然后在長椅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不管冷熱,人們總是裹著大衣。他們一個挨一個蜷縮著坐在長椅上,時而睡眼惺忪地盯著前方,時而抬頭焦慮地看著天花板。空襲大多會持續半小時,有時一個小時,其間大家都沉默不語。我會靠著母親重新睡上一小會兒,然后在堅硬的長椅上猛地醒過來,之后再慢慢睡著。我們在等待——要么是有炸彈擊中我們,要么是迎來有規則的警報聲,表示空襲已結束。

我們從未被炸彈擊中過,但距我們五六個街區遠的一棟公寓大樓未能幸免。那座大樓就像被一把大刀從每層樓的正面劈掉了一半。你可以看到這棟四層公寓的各個房間里的所有情況,它就像一個一面開放的玩具房子一樣。每個房間里沒被炸掉的部分還有家具立著,墻上還掛著畫;而公寓樓的前半部分已經倒塌,變成了一大堆磚頭和碎石。

各種傳聞接踵而來。有人說造成破壞的是英國飛機,還有人告訴我母親,炮彈爆炸產生的沖擊力把一個存儲區里的鵝絨儲備炸飛了,鵝絨涌進附近的防空掩體里,導致藏在里面的好多人窒息而死。

我和母親每次去城市公園,都會經過那棟被炸毀的大樓,那場景令我非常不舒服。但是一到公園,我就把它拋到腦后了。

我最喜歡在喬治·華盛頓的雕像附近玩。那是一座大型雕像,它由青銅制成,造型是一位士兵騎著一匹前蹄揚起的駿馬。我曾經以為這座雕像是用鐵做的,因為在匈牙利語里,“鐵”寫作“vas”,讀作“vash”,所以我以為那個士兵叫“Vashington”,是以制成雕像的材料命名的。

雕像附近有一塊沙地。一天,我看見一個不曾謀面的小女孩在那里玩,當時我帶了些沙灘玩具,而她帶了一個洋娃娃,我們就一起玩了起來。我們用沙子堆城堡,然后把洋娃娃放在城堡旁邊,正玩得不亦樂乎時,她突然轉向我,十分嚴肅地對我說:“耶穌是被猶太人殺害的,因此,所有的猶太人都該被扔進多瑙河。”

母親當時就坐在附近的長椅上,而我跳起來跑向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我告訴她那個小女孩說了什么,她抱住我,說我們該回家了。隨即我們便收起沙灘玩具回去了,戰爭結束前,我再也沒去那個公園玩。

到1943年秋天時我已滿7歲,開始上小學了。我的大多數同學只有6歲,但因為我的生日在9月,學校現在才收我入學。

我所在的小學隸屬于一家猶太孤兒院,有些學生就來自那里,他們通常穿著制服。其他孩子和我一樣是走讀生,我們不穿統一的服裝。這所學校里全是猶太人,自從在公園遇到那個小女孩之后,我發現身邊都是猶太人會讓我感到安心。

我的老師瑪格達阿姨有一頭紅發。因為聽力不好,我被安排在第一排,這樣我才能聽清她說的話。我喜歡坐在前面,那感覺就像她主要是在對我一個人說話,而我喜歡被關注。不發言的時候,老師要求我們坐直,兩手交叉在背后,于是我們便把背向后靠到椅子上,小手墊在堅硬的木椅背和后背之間。

瑪格達老師提問時,我經常第一個舉手,而她也總能叫到我。我總是能給出正確答案,因此總是受到表揚,并進一步得到關注。老師還額外給了我一項特權,即我可以免受那種不舒服的坐姿的束縛。

班里的女孩子中,我尤其喜歡那個叫埃尼克的,而另一個女孩埃娃則喜歡我。但是,我迷戀的是埃尼克,所以很少注意到埃娃。那時,我們總是搶著幫彼此穿外套,通常我都能第一個拿到埃尼克的外套,不過我的卻總是被埃娃第一個搶到。但是,我不會讓埃娃幫我穿,而是會等埃尼克從埃娃那里拿回外套由她幫我穿。

有一次,埃尼克病了,幾天沒來上學。母親帶我去她家看望她。當我走進她房間時,她跳下床擁抱我,還用她的腿和胳膊盤住我,像個猴子一樣,這讓我興高采烈。

1944年3月,德軍占領了匈牙利。沒有宣戰,也沒有戰斗,他們就這么進來了。我和母親站在環形大道的人行道上,看著滿載士兵的汽車和裝甲車從身邊開過。這些德國士兵與看管父親所在的勞工營的士兵一點兒都不一樣。后者神色怠惰,身上的軍服皺皺巴巴的;而德國士兵干凈整潔,軍靴锃亮,行動中帶著一股自信。他們讓我想起了我的玩具士兵:他們戴著相同的頭盔,穿著同樣顏色的軍服,連手里的沖鋒槍都是一樣的。對此我印象很深。

人行道上站著一排排路人,所有人都看著行進中的德軍隊伍,所有人,包括母親,都面色凝重。我抬頭看著她,她面無表情,但是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除了汽車、裝甲車的發動機和輪胎發出的聲音,周圍寂靜一片。隊伍還在行進,母親卻拉著我走開了,但我當時并不想走,我對眼前的一切著了迷。

自此,在這座城市的任何地方,人們都能看到德國士兵的身影。他們胸前挎著沖鋒槍,有排成大隊的,步伐整齊地行進,也有分成小隊的,以一列縱隊前進。卡車和運兵的裝甲車在全市逡巡,而環形大道上的軍車最多。他們在距我家幾個街區遠的地方建起了司令部,總有士兵和軍官們在我們社區附近的街道上來往。和列隊行進的士兵一樣,他們也衣著整齊、軍靴锃亮,行動中帶著自信。

有一次我在家附近的基拉伊大街上碰到了一個德國軍官。當時我正只身一人從學校回家,他與我反方向走著,步伐從容而穩重,身上有著一種勢不可當的勁頭。我不自覺地把目光轉向一邊,緊靠墻站住,好讓自己不被看見。

那個春天總是下暴雨。風暴來襲之前,你總會有所感覺,而在當時的匈牙利,你能預感到有什么事將要發生。風停后,氣溫開始下降,空氣更加潮濕。在那個春天的空氣中,你能感受到有什么事即將爆發,哪怕天氣晴朗,這種感覺也不曾消失。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對勁,但我知道事情開始不一樣了。

那年6月,我小學一年級的生涯結束了。瑪格達老師把成績單發下來后,我們便奔向樓下正在等候的母親們。我的分數是全班第一,這讓我十分欣喜,向母親展示成績時,她也很高興。

注釋

[1]一種在印度酥油中炸過的未經發酵的面包。——譯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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