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誼田“的麥苗，長到小腿高時，父親開始咳嗽。
起初，只是偶爾的幾聲干咳，沒人太在意。春天的天氣變化無常，村里感冒的人不少。漸漸地，咳嗽越來越頻繁，有時甚至能聽見他從里屋傳來的悶悶的咳聲，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
“吃點止咳藥吧。“母親把藥片和水遞到父親面前。
父親擺擺手，堅持不吃：“沒事，老毛病了，土法子管用。“他泡了杯胖大海，繼續(xù)伏案整理他的農諺集。
我注意到父親的臉色，比往常蒼白，眼下掛著兩輪淡淡的青黑。合作社的事情、農科院的研究、還有與林爺爺?shù)亩ㄆ诮涣鳎屵@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比以往更加忙碌。
“爸，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一天晚飯后，我試探著問。
父親戴著老花鏡，研究林爺爺寄來的麥種資料，頭也不抬：“沒那個閑工夫，'友誼田'該追肥了。“
第二天清晨，我起床時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去了合作社。母親憂心忡忡地告訴我，他凌晨四點就起來了，說是胸口悶，睡不著。
“他昨晚咳了半宿，“母親壓低聲音，“我聽見他擤鼻子的聲音，不對...“
中午，我去合作社給父親送飯。五月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灼人，“友誼田“里的麥苗綠得發(fā)亮，在微風中泛起細浪。父親蹲在地頭，正在檢查麥苗的長勢，背影看起來比往常單薄。
“爸，吃飯了。“我走近了，才看見他額頭上密布的汗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他緩緩直起腰，動作明顯比往常遲鈍。接過飯盒時，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發(fā)抖，指甲邊緣泛著不健康的青白色。
“今天怎么樣？“我指著麥田問。
父親剛要回答，突然轉過身去，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掏出手帕捂住嘴，肩膀劇烈聳動著。咳聲像是從胸腔深處硬扯出來的，聽得我心頭一緊。
“爸！“我扶住他搖晃的身體。
父親擺擺手，迅速把手帕塞回口袋，我已經(jīng)瞥見那上面有一抹刺眼的紅。
“沒事，嗆著了。“他粗聲說，打開飯盒開始吃飯，故意避開我的目光。陽光照在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了，像是被犁過的田地。
晚飯時，父親只喝半碗粥就說飽了。程桐纏著他問“友誼田“什么時候抽穗，他只是摸摸孫女的頭：“快了，再有個把月。“聲音沙啞得像是沙紙摩擦。
晚上，我輾轉難眠。周曉梅問我有什么心事，我不想讓她擔心，沒有說父親身體有些問題。
凌晨兩點，我輕手輕腳地去廚房倒水，經(jīng)過父母房間時，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人月暫湍赣H的輕聲詢問。
父親回答了什么我沒聽清，那低沉虛弱的聲音讓我心頭一顫。
第二天是周六，程桐不用上學。我起床時，看見她正趴在客廳地板上，專心致志地翻看她的“爺爺農耕手冊“，彩筆散了一地。
“爸爸！“她看見我，舉起本子，“我畫了新發(fā)現(xiàn)！“
我走過去，看見最新一頁上畫著一條手帕，上面有幾團紅色的斑點，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爺爺生病了“，還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我的心猛地一沉：“桐桐，這是...？“
“昨天爺爺口袋里掉出來的，“程桐小聲說，“他趕緊撿起來，不讓我看。“她眨著大眼睛，“爸爸，爺爺是不是流血了？疼不疼啊？“
我蹲下身，抱了抱女兒：“爺爺會沒事的，爸爸帶他去看醫(yī)生。“
母親買菜回來，看到程桐的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她放下菜籃，徑直走向臥室，片刻后拿著一團東西出來，是那條帶血的手帕，已經(jīng)洗過，淡黃色的布料上仍能看出隱約的粉紅色痕跡。
“今早發(fā)現(xiàn)的，“母親的聲音很平靜，手指緊緊絞著那條手帕，“藏在枕頭底下。“
我當即決定，帶父親去醫(yī)院。他起初強烈反對，說只是“上火“，程桐舉著她的畫，站到爺爺面前，大眼睛里噙滿淚水時，父親終于妥協(xié)。
“就去看看，別大驚小怪。“他嘟囔著，慢慢走向里屋換衣服。
周曉梅開車，帶父親很快到縣醫(yī)院做完檢查。X光、CT、驗血...
父親像個聽話的孩子一樣，配合著各項檢查，只是每次醫(yī)生問起癥狀，他都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
“病人肺部有感染，還有明顯的支氣管擴張，“醫(yī)生看完CT結果，嚴肅地對我說，“麻煩的是心臟問題，心肌缺血，需要進一步檢查。“
我轉頭，看向走廊長椅上的父親。他正看著窗外，陽光照在他佝僂的背上，在地上投下一團模糊的影子。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他老了，那個能肩扛百斤麥袋，能在暴雨中搶收莊稼的父親，如今瘦小得幾乎能被風吹走。
“需要住院治療。“醫(yī)生下最后通牒。
辦理住院手續(xù)時，父親出奇地安靜，只是反復叮囑我要照顧好“友誼田“的麥子。
“快抽穗了，不能缺水，“他虛弱，仍然固執(zhí)地說，“林老哥等著看結果呢。“
周曉梅開車帶母親回家，取住院用品，我一個人，留在醫(yī)院陪護。病房里，父親靠在床頭，盯著輸液管里的液體，一滴一滴落下，突然說：“別告訴你林叔。“
“爸...“
“等麥子抽穗了再說，“他打斷我，“他腿腳不好，知道了干著急。“
我無言以對，只能點點頭。窗外的梧桐樹在風中搖曳，投下斑駁的光影。父親漸漸睡著，呼吸聲輕而淺，像是怕驚擾什么。
母親回來后，堅決要求我回家休息。
“你爸我來照顧，“她的語氣不容反駁，“你回去看著合作社，那是他的命根子。“
回到家，周曉梅正在做飯。
程桐正趴在桌上畫畫。見我回來，她立刻舉起一張新作品：病房里的爺爺，窗外是綠色的麥田，旁邊寫著“爺爺快點好“。
“我們明天能去看爺爺嗎？“她問。
我抱起女兒：“能，爺爺看見你一定高興。“
第二天一早，我和程桐帶著周曉梅做的粥和小菜去醫(yī)院。推開病房門，看見父親正坐在床邊，手里捏著一根麥穗，是我從“友誼田“帶來的。
“爺爺！“程桐撲過去，小心翼翼地抱住父親，好像那是個易碎的瓷娃娃。
父親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來，看這個，“他舉起麥穗，“開始抽穗了。“
確實，那根麥穗雖然還小，已經(jīng)顯出雛形，青綠色的顆粒整齊排列著。父親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顆粒，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新生兒的頭發(fā)。
程桐興奮地拿出她的畫給爺爺看，又掏出“農耕手冊“，認真記錄下“爺爺病房里的麥穗“。
父親看著她畫畫，眼里滿是慈愛。
醫(yī)生來查房，說父親的肺部感染需要持續(xù)治療，至少還要住院一周。父親一聽就急了：“地里的活...“
“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趕緊說，“張叔和李嬸會照看合作社，林小滿的爸爸，也答應幫忙記錄'友誼田'的數(shù)據(jù)。“
父親這才稍微安心，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不時望向窗外，仿佛能透過重重樓房看到他的麥田。
晚上，我堅持留下陪護。
接下來的日子，父親的身體狀況時好時壞。有幾天他精神不錯，能坐起來詳細詢問合作社的情況；有幾天卻又咳得厲害，不得不靠氧氣緩解。
無論哪天，他都要問“友誼田“的麥子，長得怎么樣了。
林爺爺那邊，我們暫時隱瞞了病情，只說父親最近忙。有一天視頻通話時，林爺爺敏銳地注意到背景是病房墻壁。“守田老弟，“他直接問道，“你是不是住院了？“
父親無法再隱瞞，只好輕描淡寫地說“小感冒“。林爺爺顯然不信，掛斷電話后不久，林小滿的父親就打來電話，說老爺子急得非要來探病，好不容易才勸住。
周末，程桐和我?guī)е庐嫷摹坝颜x田生長日記“去醫(yī)院。畫上詳細記錄了麥苗每天的變化，雖然筆觸稚嫩，特征抓得很準。父親看得津津有味，不時指出哪里畫得特別像。
“爺爺，麥子什么時候能變成金黃色啊？“程桐問。
父親算了算：“再有一個多月吧。“說完突然沉默下來，眼神飄向窗外。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醫(yī)生私下告訴我，父親的心臟問題需要進一步檢查，不排除手術可能。而恢復期，正是麥子成熟的時候。
那天傍晚，母親回家洗澡換衣服，我留在病房。父親突然問我：“得勝，你說...我還能趕上收割嗎？“
他的聲音很平靜，問題本身讓我心如刀絞。我握緊他的手：“當然能，醫(yī)生說治療很順利。“
父親點點頭，沒再說什么。我?guī)退泶差^柜時，發(fā)現(xiàn)下面藏著一張小紙條，上面工整地寫著“收割注意事項“，詳細記錄“友誼田“預計的收割時間和方法，是寫給別人的，好像他預感自己可能無法親自完成。
我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父親是個務實的人，他正在用他的方式，為所有可能做準備。
“爸！“我轉身面對他，聲音因壓抑情緒變得尖銳，“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們你不舒服？為什么要拖到咳血才...“
父親愣住了，顯然沒想到我會突然爆發(fā)。片刻后，他輕聲說：“不想耽誤麥子抽穗...“
這句話，狠狠地擊潰了我。我跪在病床前，把臉埋在那雙粗糙的大手里，淚水浸濕了床單。父親輕輕撫摸我的頭發(fā)，就像我小時候摔倒時那樣。
“沒事的，“他低聲說，“土地教會我們最重要的一件事，生命有自己的節(jié)奏，急不得，也慢不得。“
第二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母親在病房窗臺上放了個小塑料盒，里面鋪著棉花，幾粒麥種已經(jīng)冒出嫩芽。“小麥草，“她簡短地解釋，“凈化空氣。“
我知道，對父親而言，這更是一種象征，生命在繼續(xù)，無論在哪里。
醫(yī)生帶來好消息：父親對治療反應良好，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必須嚴格休息，定期復查。父親點頭答應，我知道他腦子里已經(jīng)在計劃回合作社的事。
程桐放學后來到醫(yī)院，帶來一個驚喜，林小滿托她轉交的“友誼田“最新照片。照片上，麥苗已經(jīng)長到膝蓋高，開始抽穗了。父親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著照片，嘴角微微上揚。
“它們比我有出息，“他輕聲說，“一天一個樣。“
程桐爬上病床，依偎在爺爺身邊：“爺爺，等你好了，我們一起去看麥子變黃！“
父親摟住孫女，點點頭：“好，一起看。“
窗臺上的小麥草，在夕陽中投下細長的影子，嫩綠的葉片向著光的方向伸展。病房外，初夏的風輕輕吹過，帶著遠方麥田的氣息。兩片“友誼田“里的麥子，正在悄悄生長，記錄著這段跨越時空的情誼，等待著收獲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