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允許父親出院那天，母親在客廳墻上貼了一張手寫的《康復守則》，第一條就是“嚴禁下地干活“。父親站在那張紙前，眉毛擰成疙瘩。

“我又不是紙糊的。“他嘟囔著，卻還是乖乖坐到了=沙發上。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他的臉上，病后的面容，顯得格外蒼老，眼神卻比在醫院時明亮許多。

周曉梅端來一碗黑乎乎的中藥，雙手遞給父親：“爸，趁熱喝?！?

父親接過碗，皺著鼻子一飲而盡，隨即被苦得打了個哆嗦。程桐趕緊遞上一顆冰糖，父親含在嘴里，臉上的皺紋這才舒展開來。

“爺爺，我給你看我今天畫的畫！“程桐迫不及待地翻開她的“農耕手冊“，最新一頁畫著金黃的麥田，上面有個小人正在收割。

父親的眼睛，亮了起來，笑道：“喲，畫得真像！“

“林小滿說他們家的麥子開始變黃了，“程桐興奮地說，“爺爺，我們的麥子什么時候能收割啊？“

父親剛要回答，母親就打斷他：“你爺爺現在只管休息，收割的事有你爸呢?！八D向我，“對吧，得勝？“

我連忙點頭，說道：“張叔他們天天去'友誼田'記錄，長勢很好，您就放心吧?！?

父親沒說話，只是輕輕撫摸著程桐畫上的麥穗，眼神飄向窗外。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往年這個時候，他每天都要去田里轉好幾圈，摸摸麥穗，估摸產量。

現在，卻被困在屋里，像個局外人。

第二天一早，我發現父親不在床上。廚房、客廳、衛生間都沒人，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出門尋找，透過后院窗戶看到一個佝僂的背影，父親穿著舊棉襖，正蹲在墻角擺弄著什么。

后院角落，父親用舊木板搭幾個簡易架子，上面整齊排列著二十多個塑料盆、泡沫箱，甚至還有幾個剪開的礦泉水瓶。每個容器里都種著麥苗或蔬菜，貼著寫有日期的小標簽。最顯眼的是一個紅色塑料盆，里面種著幾株明顯比其他更茁壯的麥苗，標簽上寫著“友誼1號“。

“爸！“我推開后門，“您怎么...“

父親像做錯事被抓現行的孩子一樣僵住了，手里的小水壺懸在半空。晨光中，他消瘦的臉龐顯得格外蒼白，眼睛卻閃爍著久違的活力。

“就...隨便弄弄，“他局促地說，“不動土，不費力?！?

我走近查看那些容器，每個都精心設計過，有的用來對比不同土壤，有的測試澆水頻率，還有幾個種著明顯是“友誼田“的麥苗。紅色塑料盆里的麥子已經抽穗，雖然規模小，長勢喜人。

“'病號田'，“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總得找點事做?！?

我鼻頭一酸。這個倔強的老人，即使被醫囑限制，也割舍不下對土地的熱愛。他不能去大田，就把“田地“搬到后院；不能干重活，就研究些小規模的實驗。

“您該加件衣服，早上涼。“最終我只說出這么一句，轉身回屋拿了件外套給他披上。

父親眼睛一亮，說道：“你不告訴你媽？“

我無奈地笑了：“每天最多一小時，而且得坐著干活?！?

父親連連點頭，像個得到特赦的囚犯。從那以后，每天早上母親去買菜的時間，就成了父親的“病號田“時間。他小心翼翼地遵守約定，真的只干一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小板凳上觀察記錄。

程桐很快發現這個秘密。某個周末早晨，她揉著惺忪睡眼來到后院，看見爺爺正在給麥苗量高度，立刻興奮地加入了“科研團隊“。

“爺爺，我能有自己的盆嗎？“她仰著小臉問。

父親想了想，找出一個酸奶盒，裝上土，教她種下幾粒小麥?！斑@是你的責任田，“他嚴肅地說，“每天觀察，記錄生長情況?！?

程桐鄭重地點頭，立刻拿出彩筆畫了“程桐試驗田1號“的牌子插在盒子里。從此，她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責任田“，認真地在“農耕手冊“上記錄變化。

母親是最后一個發現“病號田“的人。那天她提前從菜市場回來，看見后院熱鬧的景象，父親在指導程桐間苗，我則在給架子加固。她站在門口，雙手叉腰，臉色陰晴不定。

我們都僵住了，等待著一場暴風雨。母親只是長嘆一口氣，轉身進了廚房。十分鐘后，她端著一盤切好的蘋果來到后院。

“補充維生素?！八舶畎畹卣f，把盤子放在父親旁邊的小凳子上。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咧嘴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謝謝老伴兒。“

母親哼了一聲：“架子不穩，明天我找個舊桌子來?！罢f完轉身走了，我們都能看出她的態度已經軟化。

就這樣，“病號田“獲得了官方認可，規模也逐漸擴大。父親的身體在慢慢恢復，臉色紅潤了些，咳嗽也少了。醫生復查時很滿意，說恢復得比預期好。

“適度活動有益健康，“醫生推了推眼鏡，“切忌過度?！?

父親連連稱是，回家的路上，眼睛一直望著車窗外掠過的田野。麥子已經開始泛黃，距離收割季節越來越近了。

農科院的趙雨晴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突然來訪，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

“程叔叔，檢測結果出來了，“她興奮地說，“您和林叔叔交換的麥種，有重大發現！“

原來，趙雨晴把兩家的麥種帶回農科院做了基因檢測，發現林爺爺保存的老品種含有一種獨特的抗旱基因，在現代品種中已經很少見。

“這種基因能讓小麥在缺水條件下保持較高產量，“趙雨晴指著報告上的圖表解釋，“如果能把這種特性與現代品種結合...“

父親的眼睛亮起來，他急切地翻看著報告，不時發出驚嘆。我看到他的手指微微發抖，不是因病弱，而是因為興奮。

“林老哥知道嗎？“父親問。

趙雨晴搖搖頭：“想先告訴您，再由您決定怎么分享這個好消息?！?

父親沉思片刻，說道：“得勝，開視頻，現在就跟林老哥說?！?

視頻接通后，林爺爺看到我們一群人圍在鏡頭前，明顯嚇了一跳：“守田老弟，出什么事了？“

父親舉起那份報告，笑道：“老哥，你的麥種是個寶貝??！“

他激動地轉述了趙雨晴的發現，聲音因興奮而微微發顫。林爺爺在屏幕那頭瞪大了眼睛：“真的？那些老掉牙的種子...?“

“千真萬確！“趙雨晴湊到鏡頭前，詳細解釋檢測結果。

林爺爺聽完，突然紅了眼眶：“我爹要是知道...他總說這些老種子金貴，我們都不信...“他抹了把臉，“守田老弟，這得謝謝你，要不是你...“

父親擺擺手，說道：“謝什么，這是老天爺給咱倆的禮物?！?

兩位老人隔著屏幕，相視而笑，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四十年前的兩位知青，在黃土上播下希望的種子。

趙雨晴臨走時，父親把“病號田“里收獲的幾粒“友誼1號“麥種交給她，說道：“這是用林老哥的麥種在后院種的，你看看基因有沒有變化?！?

趙雨晴鄭重地收下，笑道：“程叔叔，您這是把實驗室搬到家后院了啊。“

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閑著也是閑著?！?

那天晚上，父親格外精神，甚至多吃一碗飯。飯后，程桐纏著他講麥子是怎么從綠色變成金黃色的。

“麥子跟人一樣，“父親把孫女抱在膝頭，輕聲解釋，“年輕的時候綠油油的，充滿活力；長大了就開始沉淀，變得金黃飽滿?！?

他指著程桐的“農耕手冊“上不同時期的麥田畫，“你看，每個階段都有它的美，是不是？“

程桐歪著頭，想了想問：“那爺爺現在是什么穗？“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爺爺啊，大概是曬干的麥穗嘍，等著進糧倉呢?！?

“才不是！“程桐撅起嘴，“爺爺是...是最金黃的麥穗！“

父親的眼圈紅了，他把孫女摟得更緊了些，說道：“好，爺爺爭取再做幾年金麥穗?！?

臨睡前，我發現父親在后院給他的“病號田“澆水。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瘦削。我走過去，聽見他正對著那些麥苗輕聲說：“快快長，爭取趕上大田里的...“

“爸，該休息了?！拔逸p聲提醒。

父親轉過身，月光照在他的臉上，那些皺紋里盛滿笑意：“得勝，趙丫頭說，明年可能用我們的麥種做雜交實驗。“

我點點頭：“我聽到了，這是大好事。“

“想不到啊，“父親仰頭望著星空，“老了老了，還能為地里的事出點力。“

我扶著他回屋，注意到他的腳步比出院時穩健多了?？蛷d里，母親在縫補父親的工作服，看見我們進來，迅速把衣服藏到身后。

“補結實點，“父親假裝沒看見，故意大聲說，“等醫生開禁了，我還得穿它下地呢?！?

母親哼了一聲，嘴角微微上揚：“想得美，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程桐抱著她的“農耕手冊“，從臥室跑出來：“爺爺，我今天還沒記錄麥子呢！“

父親笑著跟她去了后院，一老一小的背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溫馨。我想起父親說過的話，每個階段都有它的美。是的，無論是青蔥的麥苗，金黃的麥穗，還是曬干待收的麥稈，都在訴說著生命的不同精彩。

此刻，在這個小小的農家院里，四代人以各自的方式守護著對土地的熱愛，就像接力一樣，將這份情感代代相傳。窗臺上，母親種的小麥草已經長到一掌高，嫩綠的葉片在夜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跳一支生命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