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圣哲王陽明
- 王陽明大傳:知行合一的心學智慧(上卷)
- (日)岡田武彥
- 4877字
- 2018-12-27 17:06:18
文武雙全的圣人
英明豪邁、文武雙全,左手執卷講學授業,右手撫劍叱咤三軍,曠世罕見的大圣人、大豪杰、大儒學家王陽明最終沒能逃過疾病的魔爪,迎來了和自己波瀾壯闊的人生永別的那一刻。
明嘉靖六年(1527)五月,五十六歲的王陽明受朝廷委任,不得不拖著病軀前往酷暑難耐、惡疫肆虐的南方戡亂。平定盤踞各地的賊寇之后,他又采取了一系列有效的措施,加強治安,施以教化。但是,終日的勞累誘發了他的肺病頑疾。次年十一月,完成使命的王陽明在回鄉途中病情加重,且又出現了痢疾腹瀉之癥。當王陽明乘坐扁舟抵達江西南安(今江西大余縣)境內時,他已經病得臥床不起了。
當時,王陽明的弟子周積正在南安為官,聽聞恩師抵達南安,急忙前去迎候。周積來到船艙,見恩師臥病在床劇咳不止,急忙上前請安。王陽明勉強坐起來,問他:“近來進學如何?”
“有所長進。如今政局大體平穩,恩師道體如何?”周積答道。
王陽明回答說:“病勢危急,所未死者,元氣而已。”
兩三天后,王陽明自覺生命之燈將盡,便讓家童叫周積到船艙來。周積躬身侍立在恩師枕邊,神情悲愴,靜靜地看著恩師消瘦的臉龐。王陽明徐徐睜開眼睛,把頭轉向周積一側,對他說:“吾去矣!”
周積抑制不住悲痛,眼淚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孟子逝后,儒教心學喪失殆盡,王陽明重整心學,并將其發揚光大,開創新學風。其學為萬世之師表,其德受萬代之敬仰。在這靜肅的一瞬間,圣哲的魂魄已脫離身軀,向著幽冥飛去。
“恩師,有何遺言?”周積壓抑著嗚咽,問道。
王陽明張開嘴唇,微笑著回答:“此心光明,亦復何言!”然后,靜靜地閉上眼睛,撒手人寰。
王陽明遺言中的“此心”,指的就是良知。王陽明晚年所作的詩歌《中秋》(《王文成公全書》卷二十)中有如下詞句:“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團圓永無缺。”
“光明”指的就是良知的光輝。王陽明在晚年才開始提倡“致良知”說,此學說可以說是他歷經千難萬險之后才悟出的智慧結晶。
在王陽明看來,無論圣人還是凡夫,無論賢士還是愚人,無論學者還是白丁,只要是人,心中皆有良知,這是永遠不滅的光明,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只要在萬事萬物上都“致良知”,那么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圣人。只要聽從良知的命令,無論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輕松克服,并且不會誤入歧途。
王陽明的“良知”說振奮了弱者的心靈,給那些深陷權勢和名利的旋渦而不能自拔,遭受現世重壓而不能逃脫的世俗中人指出了一條正大光明、強而有力的快樂生存之路。“良知”說不僅鼓舞了知識分子,也鼓舞了不通文墨的平民百姓,于是迅速在都市和鄉村中傳播開來,成為風靡一時的學說。
行動哲學陽明學
在日本,陽明學被認為是行動哲學,這也許是因為一提起陽明學,人們就會想到熊澤蕃山和山田方谷等人。熊澤蕃山是備前國[3]之臣,具有經世之才,在處理藩政方面成績卓著。山田方谷是備中國[4]之臣,幕府末期著名的陽明學者,具有經國之略,在藩政改革方面也是功績卓著。日本民眾對陽明學已經形成一種共識,即如果一種學說無法經世致用,無須訴諸具體實踐,那么這種學說就不能被稱為陽明學。
陽明學是一門重視實踐的學問。只強調博聞強識,不修德行,或者對經世致用漠不關心,這些都違背了陽明學的主旨。儒學一直提倡經世致用,并且注重實踐,不只是陽明學,朱子學也是如此。對朱子學者來說,一旦有了合適的職業和地位,他們都會謀求實現更高的人生價值。把注重實踐說成是陽明學的獨有特點,似有以偏概全之嫌,是不恰當的。
日本人認為陽明學是行動哲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信奉陽明學的學者往往會做出驚世駭俗的舉動。大鹽中齋、吉田松陰、東澤瀉、西鄉南洲、三島由紀夫等人都修習陽明學,最終都做出了不同尋常的舉動。
大鹽中齋在浪華[5]發動叛亂;長門[6]的吉田松陰密謀討伐幕府,結果被捕入獄,被處以斬刑;周防[7]的東澤瀉在慶應年間發動勤王運動,最終被流放異域;西鄉南洲挑起西南之役;作家三島由紀夫受憂國之情驅使,煽動自衛隊隊員發動兵變,失敗之后剖腹自殺,他的這一舉動震驚了全世界。
但如果認為只有陽明學者才會做出如此壯烈的舉動,那么得出這個結論就有些過于草率了。其實不只是陽明學者,朱子學者中有些人也做出過同樣壯烈的舉動,例如江戶[8]的大橋訥庵。大橋訥庵是幕府末期的朱子學者,他和平戶藩[9]的儒學家楠本端山(恩師楠本正繼先生的祖父)一起師從佐藤一齋,并稱為幕府末期的兩大朱子學家。訥庵比端山年長幾歲,在訥庵的指導之下,端山才最終把朱子學看作正學,并成長為一代大儒。二人后來都成為著名的儒學大師,其學問的深度和廣度遠遠勝過他們的恩師佐藤一齋先生。
楠本端山在平戶藩為官,為藩內的政治、教育革新做出了巨大貢獻。在明治維新前后,他整頓藩政,保得一方安寧。而大橋訥庵卻積極參加勤王討幕運動,秘密儲藏武器,鼓吹“攘夷論”,密謀暗殺閣老,最終被捕入獄。對于訥庵的行為,不只是同門,當時的很多陽明學者對他也提出了批評。
陽明學被認為是行動哲學,其實還與王陽明獨創的“知行合一”說有關。“知行合一”說的中心是“行”,而不是“知”,這是一種實踐主義的思想。所謂的“行”,并不是與“知”對應的“行”,也不是局限于具體的實踐行動。王陽明曾說:“一念發動處即是行。”可以看出,“行”包含的范圍很廣,心中萌發意念也可以看作是“行”。
陽明學是一門重德行、以“良知”說為根本的學說。很多陽明學者對于自己的“一念之動”和行為都會進行深刻的反思,例如三原[10]的吉村秋陽、多度津[11]的林良齋和但馬[12]的池田草庵等。吉村秋陽和大橋訥庵、楠本端山一樣,都是佐藤一齋的弟子,他曾說過,人要不斷地進行反思,這樣才不會與外界形成對立。林良齋是大鹽中齋的弟子,他和池田草庵都是陽明學者,同時也是至交。他們二人提倡“慎獨[13]說”,強調獨自一人時更要注意自己的“一時之念”,不要做出有違道德的事情來。
在陽明學者中,做事低調、治學嚴謹的學者很多。他們的學問都做得很精深,德行也很高尚。可世人往往只看見我們前文所述的那些行為壯烈的人士,并且認為那就是陽明學的精髓。其實這種看法是片面的,需要我們做出反思。
日本人與陽明學
江戶初期,陽明學傳到日本。當時日本的大儒在接觸到王陽明的著作之后,對那些著作進行了詳細的閱讀。貝原益軒是福岡的一位大儒學家,因博學廣識而聞名于世,在他的讀書目錄《玩古目錄》中有《王文成公全書》。可以推測,他當時應該也讀過王陽明的著作。
最早在日本介紹陽明學的是中江藤樹。他先是在伊予國[14]的大洲為官,后來辭官回家侍奉雙親,被尊稱為“近江[15]圣人”。中江藤樹曾經創建藤樹書院,并模仿朱子的《白鹿洞書院揭示》制定出《學舍坐右戒》,招收弟子,講學授業。藤樹最初修習的是程朱學,一次偶然的機會他接觸到王陽明的高徒、王學左派(良知現成派)巨匠王龍溪的著作,讀后激動萬分,對陽明學的崇拜一發而不可收,最終將治學方向轉向陽明學。
為什么王學左派的“良知”說會如此打動中江藤樹呢?王學左派主張,無論我們多么卑微,都和圣人一樣具有完滿的良知,無須做學問,也無須癡迷于煩瑣的修行,只要達到頓悟,就可以變成圣人。在當時的思想界,王學左派的主張可謂驚世駭俗,人們不再需要日積月累的學習,也不再需要對內心和品行進行苦修,一樣可以達到圣賢的境界。
王學左派的“良知”說很快就俘獲了大眾的內心,成為風靡一時的學說。王學左派強調絕對的自我,提倡為民辦事和男女平等,肯定人的欲望,所以信奉民主主義的歐洲學者大都喜歡研究這方面的思想。無論是誰,當有人對他說“你和圣人一樣,都具有出色的良知。你本來就是圣人,只是還沒意識到而已,只要意識到了,你就能變成圣人”時,這個人肯定會產生強大的自信。因此,中江藤樹會對陽明學產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王學左派的思想是對王陽明“良知”說的刨根問底,它最大的功績在于闡明了王陽明潛藏于內心,而沒有直接言明的思想,但同時也產生了極大的弊端。此派學者不贊同用倫理道德來約束自己,提倡人性解放與自由,呼吁依照情感和本能去做事,結果亂了世間綱紀。他們大都率性而為,一旦對社會和政治不滿,便會毫無忌憚地發怒。同時也出現了一些“家伙”,狂言酒色才氣不礙菩提路,并把這些驚世駭俗的舉動看作是順應良知的行為。日本社會從戰后一直延續到現在的風潮和明末的風潮極其相似。
如上所述,中江藤樹因為王學左派的“良知”說而對陽明學產生了興趣,但是藤樹沒有沿襲王學左派的行為。其實不只是中江藤樹,所有日本的陽明學者都是如此,日本人對陽明學的吸收是積極和穩健的。
自古以來,日本民族就推崇“同心同德”,這和《論語》中的“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有些相似,所以日本人很容易就能接受推崇“仁愛精神”的儒學。日本是單一民族、單一語言,人與人的心靈自然相通,也不存在嚴重的對立。由于這一民族性,日本人一直以來都積極吸收外來文化。總而言之,日本人天生就具有“自他一體”的世界觀,再加上沒有遭遇過外族入侵,所以最終形成了兼容并蓄的民族性。
日本人“自他一體”的世界觀,不僅僅體現在人與人的關系上,也體現在人與自然的關系上。日本列島地理氣候多樣,漫長的海岸線呈鋸齒狀,四季的變換營造出絢麗的色彩,生長于斯的日本人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情感也變得豐富。具有此種民族性的日本人,當然會樂于接受以仁愛為本的儒家思想。
對日本人來說,很少有人會站在事物的對立面去思考問題,也很少有人會運用邏輯思維去探求事物的本源。經常聽到有人說日本人不喜歡“發言”,不喜歡表達自己的觀點。其實,日本人在探究事物時,是整體性地去理解事物,而不是站在事物的對立面去研究。以上所提的“整體性理解”,指的是將事物和自己的內心合為一體之后再去理解,而不是把事物對象化,然后通過思辨的態度去理解。其實,這就是日本人的感性理解方式。
日本人非常感性,并將這一特性貫穿到思想和文化領域。雖然感性的理解方式存在各種缺點,例如容易造成理性的欠缺,陷入對事物的感性認知等,但同時它也有自身的長處,那就是對事物的整體性把握以及賦予事物生命性等。
一旦理解方式整體化,被理解的事物自然就有了生命性,理解起來也會變得簡單。我們在認知一個事物時,沒有必要去擺弄那些煩瑣的思辨和理論,也沒有必要在抽象的世界里左顧右盼。對事物進行感性認識和整體把握,未必不是一條好的途徑。
陽明學就蘊含著我在上面所提到的這一思想,所以日本人才愿意去接受它。陽明學不同于朱子學,它的“求道”方式是整體性的,簡單易操作。王陽明提倡的“良知”說是一個嚴格的生命體,它包含敏銳的道德感知,也包含道德批判;既有道德的好惡之情,也有道德的法則。根據陽明學的理論,只要順應良知,人人都可以成為圣人,極其簡單。越是簡單的東西,其效果越具有真實性。日本人被陽明學的“良知”說所吸引也是必然的了。
對陽明學的誤解
1972年6月,“紀念王陽明誕辰50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在夏威夷大學東西方研究中心召開,我受邀參加,并做了《幕府末期的陽明學和明末儒學的關系》的演講。研討會一共舉行了六天,參會人員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陽明學專家。有一天,小組討論的主題是“日本文化與陽明學”,因為只有我來自日本,所以我就責無旁貸地成為小組討論的主角。
我率先介紹了日本的民族性容易吸收陽明學的原因,之后是兩位年輕的美國學者發言。其中一位學者堅持認為陽明學是“謀叛哲學”,并舉了大鹽中齋之亂和三島由紀夫的例子佐證自己的觀點。
其實這種觀點早就存在,中齋之亂后,日本學術界就出現了此種論調。當時京都有一位儒生名叫春日潛庵,他打算從朱子學轉向陽明學,有朋友告誡他,陽明學是不穩之學,勸他不要信奉。
年輕的美國學者認為陽明學是“謀叛哲學”,可能還與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三島由紀夫的自殺事件有關。于是我反駁他說:“三島雖然自稱信奉陽明學,其實他并沒有悟得陽明學的真諦。大鹽中齋雖然在陽明學方面負有盛名,但僅憑他一人的舉動,就定義陽明學為‘謀叛哲學’,那就大錯特錯了!”
“當明朝發生有覆國之憂的大叛亂時,親率大軍前往征剿的正是王陽明。如果因為大鹽中齋發動叛亂就認為陽明學是‘謀叛哲學’,那么基督教教徒還發動了島原之亂,為什么不說基督教也是‘謀叛宗教’呢?”
時至今日,對陽明學產生像這樣的誤解在日本國內依然還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