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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道與自然

(一)宇宙

語錄

原文——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德經》第42章)

譯文——道演化出元氣,元氣演化出天和地,天和地演化出陽氣、陰氣、和氣,和氣演化出萬物。

議題1 天地萬物

我們都知道杞人憂天的故事。

周朝有一個諸侯國叫杞國,那里有一個人總是擔心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到時候自己連個安身之地都找不到,這可怎么好?愁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這時一個人前來開導他,說:天,不過是聚集起來的氣罷了,你的一切活動無時無刻不在氣中進行,多少年都這樣過來了,不是一點事也沒有嗎?干嗎擔心天會塌下來呢?不想那個杞國人更擔心了,問:要是真像你說的那樣,日、月、星辰豈不是要掉下來嗎?那人解釋道:日、月、星辰也是氣構成的,只不過會發光罷了,就是掉下來,也砸不到你。杞人還是擔心,問:還有地呢,地陷下去怎么辦?那人說:地,是堆積起來的土塊,你的一切活動都是在地上進行的,多少年都這樣過來了,不是一點事也沒有嗎?干嗎擔心地會陷下去呢?杞人終于解除了憂慮,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楚國學者長廬子聽說了這件事,笑話他們道:天上地上的東西,無一不是有形有體之物,有形體就會滅亡,怎么能夠說天不塌地不陷呢?擔心天塌地陷固然多余,但斷言天地不毀滅也沒有道理。鄭國學者列子聽說了長廬子的話,也笑話他道:說天地一定毀滅,我們根本無從知曉;說天地一定不會毀滅,我們也無從知曉,既然如此,又何必去操那份閑心呢?(《列子·天瑞第一》)

這個故事傳達出了古人關于宇宙的兩個觀念,一個是萬物來自于氣,一個是天地有終結也有開端。那么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呢?說得最清楚、最精到的是題頭引用的《道德經》中老子的那句話。

根據道家經典《淮南子》的解釋,這句話中的“一”,指“元氣”,元的意思是初始,元氣就是本原之氣。氣作為物質是有重量的,存在也有一定的界域。輕微而純粹的元氣飛揚向上,匯合為天;沉重而混濁的元氣向下墜落,凝聚為地。于是天地便形成了。向上運動的元氣輕靈,容易聚合;向下運動的元氣重濁,不易聚合,所以先有天后有地,天比地要優先。這里用數字來表示,就是“二”。作為一的元氣分化出作為二的天地。

天和地是兩種根本不同的東西,天的屬性是圓,地的屬性是方。圓的上天主宰光明,方的大地主宰幽暗。元氣在上天那里轉化為陽氣,在大地那里轉化為陰氣。陽氣生成火,火之精華組成太陽。陰氣生成水,水之精華組成月亮。陽氣和陰氣、火和水、太陽和月亮也都是“二”。

上天將光芒施予大地,陽氣被大地吸收,與陰氣融合,形成精氣,老子叫它和氣。精氣(和氣)是作為“二”的陽氣和陰氣相激蕩、沖撞、聚合的結果,用數字表示是“三”。天地的精氣形成四季,四季的精氣又分化成萬物,所謂“三生萬物”,這樣才有了我們置身于其中的寰宇。

這就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世界的產生過程。用一般觀念來衡量,這個過程相當完備了,然而在道家那里,這只是宇宙運動的一個階段。

關于宇宙,道家學者文子這樣解釋:“古往今來為宇,上下四方為宙。”(《文子·自然》)古往今來是時間,上下四方是空間,是說時間為宇,空間為宙。莊子說:“彼其物無窮,而人皆以為有終;彼其物無測,而人皆以為有極。”(《莊子·在宥》)宇宙萬物無窮,而人們卻以為有邊際;宇宙萬物無盡,而人們卻以為有極限。

那么這個無限的宇宙在物質世界產生之前是怎樣的呢?

議題2 混沌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可以為天地母。”(《道德經》第25章。下文凡引《道德經》,不再標注書名。)混成,自身沒有任何分化,無法區別。這句話的大意是,有這樣一個東西,它渾然一體,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它沒有聲音,沒有形體,獨立自足,恒常不變,可以說是天地之母。

這并不是說什么都沒有。它盡管無法言說,但確實存在著,是“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第14章),即沒有形狀的形狀,沒有現象的現象。可以說是有與無的統一體,相當于哲學上的純存在。關于這種東西,老子叫它“微”“希”“夷”。微是視而不見,你瞪大了眼睛卻什么也看不清;希是聽而不聞,你豎起了耳朵卻什么也聽不到;夷是觸而不覺,你伸長了手臂卻什么也摸不著。老子說,它就是這樣地“混而為一”(第14章)。

《莊子》有個寓言專門講這個東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渾沌。渾沌是中央之帝,它有兩個朋友,一個是南海之帝儵(shū),一個是北海之帝忽。儵和忽經常到渾沌那里去聚會,渾沌招待得很周到。儵與忽總想報答渾沌,商量道:人身上都長著7個孔,用來看、聽、吃和呼吸,唯獨渾沌沒有,我們不妨試試給它鑿出孔來。于是儵和忽每天給渾沌鑿一個孔,到了第7天,渾沌死了。(《莊子·應帝王》)混沌無聲無形,迷迷蒙蒙,恍恍惚惚,說它不存在吧,它就在那里;說它存在吧,卻什么也抓不住,沒法起名字,只好稱之為混沌。打個比方,它如同盤古開天地神話中描述的那樣,“混沌如雞子”(《太平御覽》卷二),像蛋殼內部模糊一團,看不到后來雞的形象。據說我們吃的餛飩最初即寫作混沌,各種食材混在一塊兒,分不出彼此;包餡部分是圓形,象征宇宙之初,無餡部分為片狀,合起來是混沌一片。混沌不能區分,如果非要在它身上整出點動靜,它就不成其為混沌了,就會像寓言中說的那樣死掉了。

混沌是天地之母,也就是天地萬物形成之前的宇宙狀態,是宇宙運動的一個階段。混沌演化出元氣,由此才得以出現產生天地萬物的一系列運動。

這樣講混沌太玄虛,我們看幾個實例。

戰國時期,秦國攻打楚國。秦王嬴政詢問將軍李信需要多少軍隊,回答是20萬。又問老將王翦,回答是至少60萬。嬴政搖頭,道王將軍老了,命李信、蒙恬為將進攻楚國,二人大敗而歸。嬴政只好請王翦出馬,答應給他60萬士卒,不想王翦又提出新條件。那時嬴政為秦軍壯行,親自送到霸上,王翦遲遲不肯上路,磨磨嘰嘰地纏著秦王討要良田美宅,而且數量大得驚人。嬴政叫他放心上路,說難道還能窮了將軍您嗎?王翦答道:給大王做將軍,即便立了大功,最終也不會封侯,所以趁著大王信任臣下的時候,討些田地宅院留給子孫做產業。秦王哈哈大笑,王翦終于上路。還沒走出300里地,剛到武關(今陜西丹鳳東),王翦就打發人回去討要田產,一連5次派人回去辦理這件事情。有人看不過,說將軍做得太過分了吧?王翦答:你們哪里知道,大王心地粗率而多疑,現在把全國的軍隊都調出來交到我手上,能放心嗎?我為子孫討要田地和宅院,以此來表示我沒有野心,這樣大王就不會懷疑我了。王翦果然取得了嬴政的信任,按照自己的想法放手作戰,斬殺大將項燕,打得楚軍傷了元氣。(《資治通鑒》卷6)王翦的辦法就是混沌,將自己混同于市井小民,一副老財迷相。

相似的還有齊國大將田單,不過他采取的是另一種混同。當年他曾憑著區區一座即墨孤城的力量大破燕軍,收回失地,光復齊國,后來竟折兵小小狄族。賢人魯仲連當面告訴他,現在的田單已經不是當年的田單了,那時的田單與士兵同甘共苦,而現在的田單是封君,高高在上,根本不知道士卒在想些什么。田單深受震動,第二天便身先士卒,冒著箭雨,親擂戰鼓。在主帥的帶動下,士氣大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一舉攻克狄族大營。(《資治通鑒》卷4)田單走的是與士兵混同的道路。

最形象的說法是下面這個故事。唐朝武則天當政時,吉頊受到重用,后遭武氏子弟的忌恨,被排擠出朝廷。出京那天,吉頊流著淚問武則天:水與土合在一起成為泥,二者還有爭斗嗎?武則天答沒有。吉頊又問:那么分成兩半,一半給佛家,一半給道家,有爭斗嗎?武則天答有。吉頊叩頭道:李氏皇族、武氏外戚各守本分,則天下安定。如今已經立李氏為太子,而武氏外戚依然保留王位,陛下如此安排,只能使他們日后發生爭斗,雙方都得不到安寧。沉默片刻,武則天說:我也知道這些,但事已至此,沒有辦法了。(《資治通鑒》卷206)

有一個詞“和光同塵”,講的就是混沌現象。這個詞出自《道德經》第4章“和其光,同其塵”。光,光明;塵,塵埃,色暗,代表黑暗。說的是跟光明和合,與黑暗同在。一道陽光射進屋子,金色的光柱中無數塵埃浮動飛舞,構成光明與黑暗混同的景致。

混沌是無矛盾狀態,一旦分化而形成事物,便隨之出現分界和對立。

混沌比天地萬物要早,但還不是最早的,前面還有東西。

議題3 虛無

混沌之前是虛無。

有兩個人,一個叫光曜,一個叫無有。光曜問無有:先生,你是有呢還是沒有?無有不回答。光曜見對方不出聲,便仔細觀察他。看了一通,模糊不清,空空蕩蕩。不甘心,繼續觀察,然而整整一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觸而不覺,最終一無所獲。光曜嘆道:真是深奧啊,誰能達到這一步呢?我能夠做到無,但絕不能夠做到沒有無(《莊子·知北游》)。光曜是光的名字,無有是虛無的名字。光曜相當于混沌,只有光影,無形體無聲音,所以說自己能夠做到無。但虛無比它還要徹底,不僅無形體無聲音,而且連光影都沒有,所以說它是沒有無。虛無比混沌的資格更老。

這段描述是對《道德經》“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第41章)的解讀。前面說過,混沌是有與無的統一體,屬于純存在,所以這里的“有”可以理解為混沌。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天地萬物生于混沌,而混沌生于虛無。

老子還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兮若存,用之不勤。”(第6章)谷,山谷,山陵中的空間;山谷不像山陵由土石草木構成,它什么都沒有,是空空蕩蕩的虛無。然而給人的感覺卻不尋常,風起云涌,吞吐自如,變化萬千,很是神奇,故稱“谷神”。玄,幽深;牝,雌性生殖器,合起來就是黑洞。這句話直譯過來是:永恒的虛無,被稱為神秘的黑洞。神秘的黑洞是生育的產門,被稱為天地的本根。連綿不絕啊,永續長存,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老子以谷神、玄牝打比方,通過生育的模擬,形象地描述了包括混沌、天地在內的所有的“有”都來自虛無。

莊子在概括老子思想時說:“建之以常無有”。(《莊子·天下》)常,恒常;無有,虛無;這句話是說老子把自己的學說建立在永恒的虛無基礎上。《史記·太史公自序》也說:道家“其術以虛無為本”。道家思想在邏輯上以虛無為根本。《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還說:“老子所貴道,虛無。”老子推崇的是“道”,而“道”的意義則是虛無。后面這兩句話分別是《史記》作者司馬談和司馬遷父子講的。莊子是老子思想的繼承人,司馬談和司馬遷是西漢時期的大學者,他們的解釋無可置疑。老子為什么以虛無為本?因為它是宇宙萬物的源頭。

對于無,《說文解字》這樣講:“奇字無,通于元者,虛無道也。”無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字,它與元字相通。元字上半部分是二字,下半部分是人字,人字往上提,將二的兩畫相連,就是無字。元的意思是初始,甲骨文、金文的元字為一個大頭人象形,夸張頭顱是為了突出開始,孩子出生是先見頭部然后才見身體。無字與元字相通,說明“無”是宇宙本原,具有“道”的意義。

說虛無是宇宙源頭,與我們的日常經驗不符合。環繞我們周圍的是各種各樣的具體事物,屬于“有”,可以說我們生存在一個“有”的世界中。所以一旦有人告訴你,這一切并非根本,虛無才是第一性的,你一定不好接受。其實你自己就出自虛無,世界上本來沒有你,你只是個虛無,父母結合,這才有了你,你是父母從虛無中創造的。

有生于無的觀念不僅是東方的也是西方的,基督教講的創世就是無中生有。最初宇宙一片黑暗,空虛混沌,什么都沒有,只有上帝之靈在運行。于是他開始了創造世界的工作,用6天來創造了光明、蒼穹、陸地、時間、生命,最后按照自己的形象創造了男人和女人,讓他們來管理土地、海洋和天空上的生命。(《圣經·舊約》)當然也有不同之處。《圣經》的從無到有是神的事情,《道德經》的有生于無是宇宙自身的運動。

虛無有大用。有個詞叫乘虛而入,講的就是虛無的一種用法。

戰國時期,魏國攻打趙國,齊國派田忌為大將、孫臏為軍師率軍馳援趙國。田忌打算硬碰硬,直趨前線,與強大的魏軍決一死戰。孫臏提出不同意見,他的策略是打擊魏軍空虛的后方,奔襲都城大梁(今河南省開封市),然后趁魏軍回救之機殲滅它。田忌接受了孫臏的計謀,結果不僅解除了魏國對趙國的圍困,還消滅了大量魏軍。這一幕在13年后重新上演。這次是魏國和趙國聯起手來進攻韓國,韓國向齊國告急。齊國仍舊派田忌和孫臏率軍救援。齊軍沒有去韓國前線,而是襲擊后方的大梁。魏將龐涓得到消息后率軍回救,孫臏在馬陵(今河北省大名縣東南)那個地方的一條狹窄道路兩旁設伏,徹底擊垮魏軍,逼得龐涓自殺,連魏國太子都做了俘虜。(《史記·孫子吳起列傳》)孫臏的策略兵法上叫避實擊虛,避開“有”,全力打擊對方的“虛”。

這是戰爭。人際關系也用得上。

戰國時期,楚國大夫江乙提醒令尹(國相):盡管你現在獨攬楚國大權,可請掂量掂量,你拿什么跟楚王繼續進行深交?我實在為您擔憂啊。令尹向江乙討主意。江乙指出一條路,就是找個機會向楚王表示跟他一塊去死。三年后的一天,楚王到云夢一帶打獵。一頭犀牛發了狂似的沖過來,楚王拉滿弓弦,一箭射死犀牛。他拔起一面旗,用旗桿按住犀牛頭,仰天大笑,說:今天太高興了!然而我死了以后又能和誰一起享受這樣的快樂呢?令尹頓時淚流滿面,上前對楚王說:我在宮內與大王挨席而坐,出外與大王同車而坐。大王百年之后,我愿意追隨您而去,在黃泉下做大王的席墊,不讓螻蟻侵擾您,有什么能比這更愉快呢!楚王大喜,封他為安陵君。(《戰國策·楚一》)楚王作為大國之君,什么都有,所以很難通過一般交往手段打動他。但楚王也有“虛”的地方,就是擔心死后的孤獨。令尹正是抓住這一心理,取得了他的進一步信任。使用人的訣竅在于發揮他的長處(有),而要使人為你所用,就必須從他的短處(無)入手。

虛無不虛,價值很大。

以上敘述的是《道德經》關于宇宙演化的大致過程,概括地說是從無到有。宇宙開始于虛無,經過有和無的統一體混沌,生化出有,即天地萬物。這個過程雖然很玄奧,但還是好理解的,比如你來到一個新單位,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這種狀態相當于虛無。慢慢地,你有了些印象,但理不出頭緒,說不知道吧,有點感覺,說知道吧,又什么都不明白,這時的你處在混沌狀態。漸漸地,你知道的越來越多,進入有的狀態,最后終于門清。

(二)道

語錄

原文——道盅而用之,或弗盈也。(第4章)

譯文——道如同中間空虛的容器,萬物寄于其中而取之不竭。

議題1 什么是道

宇宙的演化和運行有沒有主體?如果有的話,這個主體是誰?回答是,有主體,這個主體是“道”。就是說,道從虛無開始,經由混沌,生化天地萬物。

一定要指明道是什么,不容易。

有這么4位智者,分別叫泰清、無窮、無為、無始。泰清問無窮什么是道。無窮搖頭說不知道。泰清又去問無為,無為說他知道,道可貴可賤,可聚可散。泰清又去見無始,把無窮和無為的話說給他聽,然后問:無窮的不知道與無為的知道,哪一個更接近于道呢?無始答:說自己不知道的深刻,說自己知道的淺薄;不知道的進入道的內部去了,知道的還停留在表面上。其實道是聽不到的,聽到了就不是道了;道是看不見的,看見了就不是道了;道是說不出來的,說出來就不是道了。聽說過使萬物有形的東西本身卻是無形的嗎?道就是這樣的東西。(《莊子·知北游》)

道無法表達,這是老子的意思。他在談到混沌時這樣說:“吾未知其名,字之曰道,吾強為之名曰大。”(第25章)我實在沒有辦法稱呼它,一定要用語言來表達,暫且叫它“道”吧,再勉強一些,叫它“大”。為什么沒有辦法稱呼它?因為它無聲無形,一團模糊,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給它安個道的名字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老子聲明,他的這個道與眾不同,不容混淆。“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第1章)道這個東西可以言說,但不是人們平時講的那個道;這個東西可以用道來稱呼它,但不是人們平時講的這個名字。這是劃清界限,與諸如儒家講的王道、善道、君道、臣道、父道、子道等區別開來。

當然道這個名字不是隨便安上去的,在所有可以用來表達的字詞中,道是最合適的。道這個字,《說文解字》釋為“供人們行走的路”,并強調這樣的路是沒有分岔的即直接通達目標的路。導與道的讀音相同,古時候都讀dào。道也有導的意思。據《說文解字》,導表示的是引領。綜合以上兩層含義,“道”就是引領萬事萬物運行的大路。

除了道這個字外,老子還使用了“玄”,說:“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第1章)玄之又玄,是一切奇妙事物的產門。關于玄,《說文解字》釋為“幽遠也”。它來自顏色,暮色蒼茫中,天際已經沉入黑暗,但落日的微光一息尚存,這種黑里透紅的色調就是玄,使人感到神秘莫測、深奧無窮,從而心生敬畏。

學者龐樸有一個考證。他從出土的泥制紡錘上的紅色花紋得到啟示,當這些紡錘旋轉時,花紋看起來像是水流的旋渦。先民擇水而居,水是生命之源,所以自然而然地便形成了對水的崇拜。其中,最令人震撼的就是一個個黑色旋渦,水面上諸如草棍之類的雜物無不隨著它的旋轉而被卷進水底,它是那樣奧妙、神奇、深遠。這樣就有了旋渦圖案,而紅色體現的則是敬畏之情。用文字來表示(或者說圖案的進一步抽象)就是“玄”。后來的太極圖(俗稱陰陽魚)其實是旋渦圖案的一種變形或者說規范化。老子是春秋時期楚國人,楚地多水,特殊的生存環境使他對水一往情深。在他看來,水是最接近于“道”的物質。可以說“玄”就是通過旋渦這種形象來表達萬物之源的理念。

后人常常把玄和道連用,稱之為“玄道”。道和玄,一個重在表達道路,一個重在表達本源,是通過道路和本源來表達道的宇宙本體地位。

作為本體,道并不是生化出萬事萬物便完事了,而是一直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默默地發揮作用。

一個叫東郭子的人找到莊子,劈面就問:你說的道在哪里?莊子瞧了他一眼,說:在任何一個地方。東郭子搖頭說:太空泛了,你得指明具體在什么地方才行啊。莊子說:在螞蟻身上。東郭子瞪大了眼睛:什么?怎么會如此渺小卑賤呢?在稊(tí)草和稗(bài)子里,莊子繼續說。更卑下了,東郭子有些失望。稊草的植株跟谷苗差不多,屬于雜草;稗子雖然也是谷苗,但果實是癟的。螞蟻好歹還是動物,而稊草和稗子則是無用的植物。然而莊子還沒完,補充說:在磚頭瓦塊里。這回由活物換成死物了。簡直不可思議!東郭子憤憤不平。在屎尿里,莊子平靜地說。東郭子不作聲了,這就是道呀?還不如不問呢。這時莊子說:先生您所問的,本來就沒有觸及問題的實質。您不能把道局限在某種東西里面,沒有任何一種事物能脫離道,主宰萬物的道就體現在萬物身上。(《莊子·知北游》)

莊子概括說:“夫道,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莊子·天道》)道,宏觀上無窮無盡,微觀上毫無遺漏,所以才能包含萬物。莊子這句話是對老子的“道汜兮,其可左右也”(第34章)的發揮。汜,泛濫;左右,兩岸。道就像泛濫的河流那樣,以水滋潤兩岸的生命,以泥沙肥沃兩岸的土地。這是說,道極其廣泛,無所不至。用哲學語言表達,就是道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在空間和時間上都具有最大普遍性。

具體事物有生有滅,而道永恒。

一個人養了一群猴子,用橡子做飼料。他對猴子們宣布:往后早飯給你們3升,晚飯給4升。猴子們認為自己將要受到虐待,紛紛朝他瞪眼、齜牙、吼叫,表示強烈抗議。那人做出妥協的樣子,改口道:那好吧,早飯給4升,晚飯給3升。猴子們高興得跳躍歡呼,有的還翻起了筋斗。其實,那個人兩次說的話實質上是一樣的,只不過是按照猴子的喜怒來做,順應它們的性子罷了。(《莊子·齊物論》)

這是一則著名寓言,成語“朝三暮四”就出自這里,但是從與原意相反的方面進行了發揮,用來指稱那些主意不專一或者感情不專一的人。其實莊子這里講的不是變化,恰恰是不變化。早飯給3升晚飯給4升,總量是7升;早飯給4升晚飯給3升,總量也是7升,兩次說法除了在數量分配上調了個兒外,沒有任何區別。莊子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道具有恒常性,不管具體事物怎么變,道不變。就是《道德經》說的“獨立而不改”(第25章)。道獨立自主,永恒不變,循環往復,運行不息。

總之,道是宇宙本原,是普遍存在和永恒存在。

議題2 道的根本特征

道有多重特征,道家首肯的所有優秀品質幾乎都可以歸入這個范圍,比如上面故事說的那4位智者的名字泰清、無窮、無為、無始。

泰清即太清,太比大多一點,是超大,泰清就是至清。清到頭了即為虛,所謂清虛,因此泰清其實就是虛無。道為什么能夠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就因為它具有抽象性。東晉道教學者葛洪有一個說法:“方而不矩,圓而不規。”(《抱樸子(內篇)·暢玄卷一》)道作為方卻沒有方的形狀,作為圓卻沒有圓的形狀。還說:“為聲之聲,為響之響,為形之形,為影之影。”(《抱樸子(內篇)·道意卷九》)道是聲音的聲音,回響的回響,形體的形體,影子的影子。這個說法接近柏拉圖的理念論,道家的道如同柏拉圖的理念,是物質世界的原型,具體事物不過是它的摹寫。方形的東西之所以為方,是因為方住在方形的東西里面,圓形的東西之所以為圓,是因為圓住在圓形的東西里面。

無窮是從空間上表示道,無窮無盡,沒有邊界。無始是從時間上表示道,無始無終,沒有盡頭。無為是從行為上表示道,不做刻意的表現。

不難看出,泰清、無窮、無為、無始扣住的都是一個無字。由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莊子以及司馬談和司馬遷把老子的學術核心或者說《道德經》的精義概括為虛無了。就理論邏輯而言,可以說道的根本特征是虛無。文子說:“道以無有為體。”(《文子·上德》)

這是從理論上看。從實踐上看,說虛無是道的根本特征就過于空泛了,應該代之以無為。

無為是虛無的運用。具體到治國理政領域,就是老子極力倡導的圣人治理方式。他說:“是以圣人居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為而生弗恃也,成功而弗居也。”(第2章)圣人所做的都是不強行改變對象的事情,對民眾采取的是潛移默化的教育。任憑事物自己產生而不去創造它,任憑事物自己成長而不去占有它,任憑事物自己成熟而不去主宰它。

老子向統治者這樣發問:“愛民治國,能毋以知(智)乎?”(第10章)知;智,心機,有為的一種。意思是說,你們口口聲聲地說愛民眾、治國家,那么你們能夠做到無為嗎?如果不能夠做到,就別再談什么愛民治國了。接著老子告訴他們拋棄有為的治理方式,無為“是謂玄德”。玄,幽深;玄德,最深重的德行。這是說,無為才是對老百姓的最大恩德。三國時期的劉備字玄德,他的這個字就出自這里。劉備乃漢室宗親,漢室有崇尚道家的傳統,劉備的字可視為劉漢尊道的一個小小注腳。然而劉備卻枉有其字。曹操問裴潛:過去你跟劉備共過事,你怎樣看待劉備的才干?裴潛答:要是讓他治理中原,將會攪擾百姓,天下難享太平;要是把他放到邊境,防守險要,完全可以成為一方霸主(《世說新語·識鑒》)。劉備功名心太重,做不到無為,所以配不上玄德二字。

東晉有位王導,可謂晉室南遷后朝廷的第一號功臣,多虧了他力主與當地士族結好的政策,晉室才得以在江南站穩腳跟。元旦朝會,晉元帝司馬睿拉王導一起登寶座,王導不肯,元帝越發堅決。王導說:如果萬物與太陽一起發光,叫臣民如何去瞻仰呢?可見王導地位之高。他的心志也很大,剛過長江時,士大夫們常常到新亭聚會,置身不同于中原的江南風物,大家不禁相對落淚。王導見狀,沉下臉說:我等應當竭力報效國家,收復失地,怎么可以像囚犯一樣相互傷懷呢!然而他三朝為相,并無多少重大舉創,到了晚年幾乎不過問政務,只是在文書上簽字,表示贊同。他自己嘆息著說:大家說我老糊涂,后人會想念這份糊涂的。(《世說新語·政事》)

王導之前還有一位他的本家王戎,魏晉時人,竹林七賢之一。鐘會率軍進攻蜀國,向王戎問計。王戎引《道德經》原話答:“道家有言,‘為而不恃’。”(《資治通鑒》卷78)告誡他有所作為但不可把持,鐘會沒有接受,最后因貪功而死于非命。

那么圣人為什么采取無為的治理方式呢?根子在道。老子說:“故道生之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弗有也,為而弗恃也,長而弗宰也,此之謂玄德。”(第51章)這說的是道對萬物的關系。道生萬物養萬物,使萬物成長并得到培育,成就它們使其成熟,養育它們,保護它們。道生養萬物卻不占有,扶持萬物卻不統治,幫促萬物卻不主宰,道對萬物做到了玄德。無為是道的品性,圣人對民眾的無為,效法的是道對萬物的無為。圣人的無為是對道的無為的效法。

總之,在道的各種特征中,虛無或者說無為是第一位的,抓住了虛無和無為也就抓住了道的精要。

(三)自然

語錄

原文——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

譯文——道大,天大,地大,王也大。宇宙間有四大,王只是其中之一。人效法地,地效法天,天效法道,道效法自然。

議題1 自然為大

老子喜歡說大,除了題頭語錄所說的四大外,還有許多,如“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第40章);如“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盅,其用不窮。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贏如絀。”(第45章)莊子繼承老子,也喜歡說大,如“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莊子·齊物論》)

那么什么是大?

我們先看幾則關于大的故事。

窮發的北面,有一片冥海,就是天池。那里有一種鳥,叫鵬,它的背部像泰山,翅膀像天邊垂下的云彩,乘著旋卷的風直上九萬里高空,阻斷高天流云,背負蒼穹,然后打定主意向南飛翔,前往遙遠的南冥。斥鴳聽說了這件事,嘲笑道:你還想往哪兒飛呢?我奮力一躍,不過幾丈高就落下,在蓬草和蒿草之間飛來飛去,這已經達到極致了,而你還要去哪里呢?(《莊子·逍遙游》)。

還有一位任公子,他做了一個巨大魚鉤,用又粗又結實的黑絲繩索做漁線,鉤子上的魚餌是50頭閹割過的公牛,然后蹲在會稽山上,將長長的魚竿伸到東海上面,等著魚兒上鉤。一等就是一年。終于有條魚吞下了魚餌。這家伙的力氣可真大,拖著魚鉤掙扎著潛入海底,又拼命躍出水面,大海頓時波濤翻滾,巨浪滔天,如鬼神怒吼,聲震千里之外。這條魚被拖上岸,它太大了,人們根本吃不了,任公子就把它剖開制成魚干。從浙江以東到蒼梧山以北的人都分享到了它,最后大家都吃膩了。與任公子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些舉著細竹竿,坐在溝渠旁垂釣的人,他們只能釣起鯽魚那樣的小魚,要想釣到大魚是絕無可能的。(《莊子·外物》)

有一個人叫夸父,覺著自己很了不起,想和太陽比一比誰走得更快。于是他手持木杖,跟在太陽的影子后面一路追下來,一直追趕到太陽降落的地方,那里叫隅谷,是太陽晚間的歸宿之處。走得太急太久,他口渴得很,便又掉轉身子,趕到黃河和渭河去喝水。這是兩條大河,水流浩浩蕩蕩,滾滾東去,然而竟被他喝光了。但還是止不住口渴,便往北方奔去,那里有一個大湖泊,里面的水興許夠他喝的。可是還沒有到達,就口渴得支撐不住了,偉岸的身軀轟然倒地。他的手杖扔在一邊,身體的膏油和肌肉浸透到土壤中,變成了一片桃樹林。這片林子可真大,綿延好幾千里。(《列子·湯問》)

鵬鳥、任公子、夸父可以說是大了,鵬鳥的背部如泰山,翅膀若垂云,還不大嗎?任公子拿公牛做釣餌,而且是50頭,還不大嗎?夸父的身軀化成的桃林綿延好幾千里,還不大嗎?這也罷了,更大的是他們的活動場所,鵬鳥的空間是渺渺蒼穹,還不大嗎?任公子的漁場是茫茫東海,還不大嗎?夸父的賽場是太陽升起和降落之間的莽莽地域,還不大嗎?這也罷了,更大的是他們的結局,鵬鳥的歸宿是宇宙極地南冥,還不大嗎?任公子的收獲是翻江倒海的魚,還不大嗎?夸父雖然失敗了,但他以高天上的太陽為對手,還不大嗎?他們的大就大在超越了尋常之物,世上的一切根本束縛不住他們的手腳。這就告訴我們,所謂大就是突破制約,無所限定。

這也是老子所說的大的一個基本含義。

下面我們結合《道德經》第41章看看為什么這樣說。這段講大的話共四句,我們逐一分析。

一句是“大方無隅”。大方,大的方形物;無隅,沒有邊角。大的方形物沒有邊角,這說的是大地。在古人的觀念中,大地是方形,凡是四方之物,一定有四個邊角,大地也不例外;然而大地實在太大了,而人又很渺小,根本無法望到大地的盡頭。大地應該有邊角,但我們看不見,我們眼中的大地不為方形所限。這種情況也常常出現在道行很深的人身上,他們內心方正,很有原則,但不溢于外,為人隨和圓融,綿里藏針即為其表現之一。顯露邊角的物象一定不夠大,方正逼人的人的道行一定不夠深。

一句是“大器晚成”。大器,貴重器物,比如人們喜歡說的國之重器,商代的后母戊鼎;晚成,成就很遲。后母戊鼎這類東西形體巨大,用料考究,造型復雜,對創作人員的審美和經驗要求極高,對生產條件要求極嚴,對制造工藝要求極精,一時半會兒絕無可能完工,它的制作不受時間所限。人也一樣,精英需要長期培養,是在漫長實踐中歷練出來的,無法用確定的時間來限定。

一句是“大音希聲”。希,稀疏。大的聲音稀稀落落,直至無聲。唐時,隱峰禪師來到溈山,也不打問,徑直進入法堂,在上座前解開衣服坐下休息。方丈靈佑禪師聽說師叔來了,連忙整理好衣冠趕往法堂相見。隱峰遠遠見到靈佑的身影,倒頭便睡。靈佑見狀,不便打擾,退回禪室。不久隱峰悄然離去。靈佑等了一些時候,叫過侍者詢問隱峰是否還在,侍者答已經走了。靈佑又問留下話沒有,侍者答沒有。靈佑嘆道:雖然沒有說一句話,但他的聲音就像雷一般轟鳴。(《五燈會元》)這就是大音,以不說為說,琢磨去吧,水深著呢。希也可以解釋為混沌,不明確為某一種聲音,比如百家爭鳴,就是打破一種聲音的局限,由于大家都發言,眾音為大。

一句是“大象無形”。大現象沒有形象。就是前面曾提到過的“無狀之狀,無物之象”(第14章)。沒有形狀的形狀,沒有現象的現象。老子給道起名“大”(第25章),也是因為看不出道是什么形狀。形象意味著限定,沒有形象其實就是無限。譬如一塊美玉,當它還是玉石時,由于不定型,可以雕琢成任何一種東西,具有無限前景,可以說非常之大;而一旦被磨制成某種東西,定型了,便失去了其他可能,不再是大。宋徽宗評價汝窯瓷器,八個字:大象無形,氣象萬千。據說汝瓷最難得的是天青色,乍一看是青色,細瞧卻打不住,是青里透赤、泛橙、藏黃、含綠、隱藍、蘊紫,所以才謂之天的顏色。天青色不限于某一種色調,流動萬千氣象,故而為大。

上述表明,大與無同義,制約越少,事物越大,沒有了制約,事物便是至大。宇宙或者自然便是這樣不可制約的至大物,自然在時間上無始無終,空間上無邊無際,形式上無狀無象,內容上無限無定。

自然最大,為此人們習慣稱自然為大自然。

議題2 自然而然

自然既指自然界,也指一種狀態,即自然而然。老子講四大,為道、天、地、王,自然不在其列,但它又是效法的終極對象,之所以如此,就在于它存在于道、天、地、王之中,表現為自然而然的狀態。道、天、地自然而然地運行,治理人間的王也是如此,圣王實行無為而治,無為就是任由社會自然運行。老子的“萬物將自化”(第37章)表達的就是這一點。自化,自己演化。

關于自然,莊子曾有一個形象說明:“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莊子·秋水》)這里的天指的是自然。牛和馬生長著四條腿,叫作自然;給馬套上籠頭,用繩子穿過牛鼻子,就叫作人為。正是由于人力的介入,牛馬被控制住,被限定在人的意志下,這樣的狀態是不自然的。

按照莊子的描述,馬本來生活在原野上,餓了吃草,渴了飲水,長著蹄子可以踏霜踐雪,披一身皮毛可以抗風御寒,跨步跳躍,揚蹄奔騰,這是馬的天性。高興的時候彼此用脖子相互摩擦,生氣的時候就背過身去用蹄子踢打對方,馬的智巧不過如此。它們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即使給它們建造豪華的宮殿也絕不會去享用。好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個伯樂,拍著胸膛夸口道他善于治馬。于是把馬從原野上捉來,用火燒它的毛,用刀削它的蹄,用烙鐵燙它的皮,用籠頭套它的頭,用絆索拴它的腿,把它關到馬棚里固定在馬槽上。經這么一折騰,馬的天性死去了十分之二三。然而這只不過開了個頭。接著便是餓它、渴它、趕它、打它、整它、治它,前面有用鐵做的嚼子勒它的嘴,后頭有用牛皮做的鞭子打它的屁股,因為不這樣做就不能使它屈服。這時候的馬就剩下半條命了。就這樣,伯樂獲得了“治馬專家”的榮譽。

最苦的要算那些干重活的馬。當人們強行把籠頭戴在它們頭上,把車轅架在它們背上時,它們會左右張望,縮著脖子想從軛中退出來,要不就硬挺著脖子不讓人順利地把馬具套在身上,或者偷偷地脫掉嚼子和轡頭,那模樣神態活像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偷。是誰把馬變成這個樣子的?是那個叫伯樂的人!這就是他的罪過。(《莊子·馬蹄》)

馬原本活得很好,偏偏人不甘心,硬參與進來,打斷了馬的自然進程。馬的變化不是“自化”而是“人化”,是外力干預的結果,完全違背了自然而然,結果馬變得小里小氣,全然沒有了往昔的大氣象。

道家告訴人們,沒有人力介入,自然界會運行得很好。譬如天氣。老子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第24章)狂風驟起,但肆虐不了一個早晨;暴雨傾盆,但肆虐不了一個白天。是誰使它這樣的呢?是天地本身。自然是一個自我運行的完善系統,無須憑借任何外力,通過不斷地自我調節就能夠保持正常狀態,朝著良好方向發展。相反,外力的介入一定會打破平衡,造成破壞。這就告訴人們,自然界拒絕干預,任何加于自然的人的活動,都是反自然的。

莊子編了一個故事,孔子去找老子訴苦。這里多說一句,莊子生性詼諧,形象思維發達,喜歡借助寓言講道理,常常拿孔子師生說事,其中絕大部分用的是小說筆法,純屬虛構,這個故事即是其中之一。話說孔子見到老子,言及自己四處奔波卻得不到賞識。老子慶幸道:太好了,要不你就闖大禍了。為什么這樣說?因為在老子看來,孔子的做法是把自己的那套東西硬加在別人頭上,強迫別人接受,違背自然而然。老子告訴孔子:白(yì)這種水鳥只要互相對視,眼珠不動,就能懷孕;有的昆蟲,雄的在上風頭鳴叫,雌的在下風頭應和,也能懷孕。話雖然離譜,但道理是清楚的,意思是沒有你孔丘,鳥蟲照樣生殖,自然界完全可以自我運行。

于是孔子閉門反省三個月。之后又來找老子,見面就說:我明白了。烏鴉、喜鵲用交尾的方式繁殖后代,魚兒用把對方的唾液含在嘴里的方式繁殖后代,細腰蜂用撫養螟蛉幼蟲的方式繁殖后代,而在人那里,母親生了弟弟,哥哥就哭。我作為人來說,脫離自然的時間太久了!脫離自然而做人,怎么能說服別人呢?行,老子說,孔丘得道了!(《莊子·天運》)老子高興,孔子終于接受了自然而然的事實,不再整天盤算如何改變世界。

(四)道的地位及其對回到自然的意義

語錄

原文——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第35章)

譯文——掌握了作為大象的道,就可以暢通天下。暢通天下不會有危害,使自己和眾人享受大安定,大公平。

議題1 道的地位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第42章)

本篇主旨是自然之道。

老子思想具有鮮明而厚重的哲學性,最重要的標志就是追溯宇宙萬物的本原,以其作為自己學說的基礎。

本原是哲學術語,這個詞并未見于《道德經》,老子使用的是“始”,如“無名,萬物之始也”(第1章),“以知古始”(第14章);“母”,如“有名,萬物之母也”(第1章),“可以為天地母”(第25章),“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第52章);“門”,如“眾妙之門”(第1章),“玄牝之門”(第6章),“天門啟闔”(第10章);“宗”,如“淵兮似萬物之宗”(第4章);“根”,如“是謂天地之根”(第6章),“各復歸于其根”(第16章);“一”,如“載營魄抱一”(第10章),“是以圣人執一”(第23章),“昔之得一者”(第39章),“道生一,一生二”(第42章);“先天地”,如“先天地生”(第25章);“本”,如“故必貴而以賤為本”(第39章);“基”,如“必高矣而以下為基”(第39章);等等。這些字詞表達的都是根本、源頭或初始。所以《道德經》盡管沒有出現本原字樣,但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的哲學著作。

哲學以探求萬物本原為目的,那么在老子那里,這個本原是什么呢?毫無疑問是“道”。正如我們前面專門敘述過的那樣,宇宙表現為道的運行,開始于虛無,經過有和無的統一體混沌,演化出天地萬物。這不僅僅是產生和被產生的關系,同時也是作用和被作用的關系。道自始至終貫穿于萬事萬物之中,提供基本規則,使其按照道的軌跡發展,直至滅亡。萬物從哪里來?從道來;萬物到哪里去?到道去。道的本原地位是由產生和規則兩個方面奠定的。

那么道是什么?是自然。老子說:“天乃道。”(第16章)天即自然,自然就是道。又說:“道法自然。”(第25章)可以這樣講,在老子那里,道所體現的一切都是自然的本性,或者說自然是道固有的性質。當然,這個自然是純粹的自然,是作為本原的自然。

然而宇宙不光是自然界,還有人。隨之而來的問題是,自然與人誰更根本?老子的回答是明確的,自然更根本。他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在人、地、天、道、自然的序列中,人處在最低位。莊子也說:“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者,天道也;有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莊子·在宥》)天道,天的規則;人道,人的規則。有天道,有人道,無為而尊重自然是天道,有為而勞累忙碌是人道。天道為君,人道為臣。君臣是服從與被服從的關系,所以人間的道理要以自然的道理為準。人必須放棄自己那一套,遵從天道,效法自然,行無為之道。

明確了道(自然)的本體地位,也就確立了道家思想理論體系的基石,道家的所有觀點都是從道(自然)出發并且以道(自然)為準則。道家之所以用“道”來命名,原因即在于此。

譬如下一篇生命。重生或貴生是道家思想的一大特征,然而儒家也關注生命,同樣都是重視,卻有根本區別。儒家那里其實有兩個生命,一個是自然軀體,一個是道義,自然軀體只有與道義相融才有意義。這恰恰是道家需要解構的,其基本思路就是還原生命的自然性,突出它的優先位序。

由于道(自然)是第一性,我們從哲學上可以把道家學說稱為自然本體論。

道或自然是宇宙的本原,是道家思想理論體系的基石,這就是道(自然)的地位。

應該指出的是,這種自然本體論是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的產物,集中反映了農業時代的人們對大自然的依賴和情感,同時也是人性中最深層、最隱秘因子發出的與自然的共鳴——要知道人本來就是從自然母體中走出來的,只要人仍然是人,不管多么發達,都不可能完全擺脫身上的自然屬性。

當代女作家葛水平,來自山西長治鄉村,曾在第61屆法蘭克福國際書展上的演講中以《我和我小說中的鄉村女性》為題,給外國讀者講了一個動物與人的故事。這是件真事,她把它寫成一篇散文,標題叫《驢是兄弟》。她說:祖父養的驢臘月里生了一匹小騾子,老驢沒有奶水,祖母找來年輕的嬸嬸,要她給騾駒子喂奶。嬸子的孩子死了,還沒出月子。嬸嬸解開衣扣,托出雙乳,騾駒子膽怯,后退躲避。叔叔來了,從老驢身上揪下一撮毛,纏繞在女人的奶頭上。嬸子緩緩躺倒,臥在騾駒身邊。騾駒含住奶頭。天近黃昏,萬物沉靜,只聽見騾駒的吸吮聲。嬸嬸裸露的肌膚流溢出絲緞般的光澤,臉上有淚淌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艱難贖回的幸福”。葛水平7歲時,當小學教師的媽媽生怕獨生女有閃失,讓她認村口大楊樹下的石碾子為干大(義父)。樹大約幾百歲了,心兒都空了,石碾子也有百十年了,村里幾代都有人認它為干大。(葛水平:《我走我在》)

在中國人的心靈深處,人與自然從來沒有分開過。

議題2 道對回到自然的意義

道家的自然本體論除了具有認識根源外,還具有強烈的批判意圖。它是有感而發,目標非常明確,鋒芒指向的就是儒家。

老子和孔子的時代,百家爭鳴,思想極為活躍。既然是爭鳴,聲音就有高有低,有眾有寡。其中風頭最盛、聲勢最大的是兩家,一家為儒,以孔子為代表,一家為墨,以墨子為代表,故而儒、墨被稱為顯學。兩家中又以儒家的追隨者最多,社會影響最深,為此孔子還獲得了“素王”的美譽,民間尊其為思想文化領域中的至高領袖。面對儒家,道家就顯得勢單力薄了——它的崛起以至于造成儒道互補的態勢是后來的事情。

那么道家反對儒家什么呢?最根本的是有為。老子生活時代的自然界早已不是純粹的自然界了,相當部分被人力改變。人類根據自己的需要,把活動、意識、目的、價值觀、審美觀等諸多因素加在各種事物上面,把它們變成了人類的功利對象,改造它們,干涉它們的進程,致使萬事萬物無不打上人的印記。在老子看來,儒家實行的就是這樣的有為。這時的自然界還是第一性的嗎?不是。就像《莊子》寓言中的那個渾沌一樣,被按照人的樣子鑿出7個孔后便死掉了。

儒家承認天的地位,但又按捺不住人的勃勃雄心。儒家經典《中庸》說:“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天地如此之大,但人仍然有所憾缺。所以君子口中的大,連天下也裝載不了。既然天滿足不了人,那么人就要自己動手去進行創造,于是便有了“君子之道”,也就是禮制化的做人方式和生活方式。禮是規矩,體現的是秩序,孔子大力倡導的“克己復禮”,就是號召人們回到以周禮為核心的秩序,恢復或重建禮制社會。

這是道家絕不能接受的。上面孔子找老子訴苦的故事表達的就是這一點。孔子很委屈,說自己花費大量時間傾力修訂《詩經》《尚書》《禮經》《樂經》《周易》《春秋》六部經典,以其中的精義游說諸侯,先后接觸了72位國君,不遺余力地闡述先前圣王的治國之道以及周公、召公的事跡,竟然沒有引起任何一位國君的興趣,做點兒事怎么就這么難啊!老子一點兒也不同情,反而有些幸災樂禍,說這就對了,為什么?因為你的那一套不過是先王的陳跡,打個比方吧,如同腳印,我問你,腳印等于腳嗎?老子的意思是歷史是人用腳走出來的,而腳印是過去的遺留物,怎么可以用過去的腳印限定今天以及未來的腳步呢!春秋時期,社會動蕩,傳統秩序被沖得七零八落,所謂“禮崩樂壞”。孔子要挽救這個秩序,而老子則要破壞這個秩序,立場截然不同。

為此老子提出了“道法自然”,與“克己復禮”相抗衡,呼吁返回純粹的、原初的自然。不僅是回到自然界,也是回到人的自然本性。哲學家們揭示世界本原,是為了給人奠定一個真實可靠的生命基石,使人活得更真實、更可靠、更有意義,也活得更踏實、更快樂、更幸福。老子亦如此。本書后面各篇,談的都是這個問題,這里簡單提一句。

回到自然的根本途徑是去除人為,也就是實現無為。模擬莊子的話,有為是給自然上套,無為就是給自然解套。去除了人強加在自然上面的種種限定,自然就會恢復勃勃生機,重新展現大氣象,就像前面說的馬那樣。這里的自然是廣義的,相當于今天所說的世界,包括社會在內。老子講自然,根本目的不在于天而在于人,不在于自然本身而在于社會。社會才是人們生存的第一環境,解除人為加于社會上面的束縛才是第一位的,這也才是老子“道法自然”的最重大的意義。老子是以自然的無為來抵抗和阻止儒家的理論與實踐,還人一個自由舒心的生存環境。

表現在理論上,就是以虛無來粉碎實有。虛無是道家的基礎概念,具有本原意義。說虛無是本原,是宇宙的起始和歸宿,就是否定儒家倡導和推行的仁義禮智體系——在儒家那里,這套體系是實有,既是人道又是天道。這一點在后來的宋儒那里表現得非常明顯,按照朱熹的說法,宇宙開始于仁義禮智構成的“理”,所以宇宙一開始便是“有”而絕非“無”;人亦如此,秉理而生。老子以虛無瓦解實有,不是說道家不要仁義禮智,而是說這套體系不具有本體地位,不是第一性的。

那么拆除了這套體系之后,應該怎么辦呢?難道過一種無秩序的生活嗎?不能這么講。按照道家順應自然的原則,只要是社會自己運行,不摻雜儒家式的人為因素,出現什么樣的情況都是合乎道的,完全可以接受。

從一開始,道家與儒家就大不一樣,存在著根本分歧。

用今天的話來說,老子關于道(自然)的觀念屬于反對人類中心論的自然主義,而且很徹底、很激進。這個世界不姓“人類”,而姓“自然”。姓“人類”的世界是虛假的、迷失的,姓“自然”的世界才是本真的、安寧的。不要以人的方式對待世界,而應該以自然的方式對待世界。老子的觀念很現代,不僅在歷史上形成對儒家思想和實踐的制約,而且可以為今天人類的選擇提供有益的啟示。

究竟應該怎么做?是把世界改造成人性(社會性)的世界還是把包括人在內的世界還原為自然的世界,這對人來說,尤其對現代人來說,是一個問題,一個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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