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殘年宦游
薛家院上房內室,王夫人躺在病床上,正與賈政話別,道是:“老爺要走了,偏我又病了,不能相送。早知老爺便依了寶丫頭的主意,竟告了老病,不去淌這趟渾水的是。”賈政便道:“王命在身,豈能說辭便辭?況,當今洪恩浩蕩,為人臣者雖肝腦涂地,不能報效于萬一。又何惜此衰朽殘年,空負圣明朝世?”又嘆道:“寶丫頭倒是個有孝心的。奈何我讀書十五載,為官二十年,雖無能輔國興家,亦粗知禮義,如今年在花甲之外,又豈有依了媳婦娘家過活之理?皆是寶玉不肖之故!”王夫人便哭道:“寶玉是個不爭氣的。當年也是我偏疼了他些,竟是誤了他。如今我只求老爺看在寶丫頭的分兒上,多擔待他些。想我德薄,命里不該有個好兒子,倒是兩個媳婦都是一等一難得的。”因又說道:“前兒蘭兒進了學,今科便可下場。想珠兒走的早,這些年都是珠兒媳婦一個人帶著蘭兒過活。倘或今科中了,她也算是苦盡甘來了。”賈政點頭道:“誰承想我賈門中興之望,卻在蘭兒身上呢。”正說著,玉釧兒進來稟報:“老爺,李大哥已備好了車馬,就等老爺上車了。”賈政這便辭了王夫人出來,見賈寶玉、薛寶釵、李紈、賈蘭四人已率了家中大小仆婢在儀門內恭立。賈政看了看寶玉,心中雖有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口,只嘆了口氣。寶玉連忙跪下,哭道:“兒子不孝,老爺此行可要千萬保重。”賈政點了點頭,便道:“你起來吧。為父去了,你便好自為之。”因又對寶釵說道:“今日原是你生辰,只為替我踐行,倒要勞你辛苦操持,委屈你了。”寶釵便跪下回道:“媳婦不肖,不能輔助二爺立身揚名,替老爺、太太分憂。幸得老爺、太太垂憐,不忍加責,已屬萬幸。媳婦豈敢再生非分之想?老爺既去意已決,媳婦惟求老爺以國事民生為重。家中大小事,自有太太與大嫂子做主。媳婦雖駑鈍無才,也知盡心輔助。請老爺只管放心,萬勿掛懷。待他日老爺榮歸,兒子、媳婦再得承歡膝下,便是我等的福分了。”賈政便嘆道:“寶丫頭,難為你了,起來吧。”這邊寶釵起身,仍垂首侍立。賈政便又向李紈說道:“蘭兒倒是個有出息的。只望今科一舉高中,亦不負你苦熬一場。”李紈謙遜道:“他小小人兒,憑他本事,哪里便中了?只望祖宗福佑,再借了老爺吉言罷。”賈蘭不禁插話道:“爺爺只管放心,今科我定是要中的,將來我還要掙一套鳳冠霞帔給我娘穿戴呢。”賈政便笑道:“你既有此志向,我便放心了。”一時,李貴稟道:“老爺,時候不早了,該動身了。”賈政便點了頭,上了車。四人率眾仆婢相送至大門口,直到車馬遠去,才又進了儀門。這邊李紈正欲與寶釵說話,忽見玉釧兒來報:“太太那邊有事,喚寶二奶奶呢。”寶釵便隨了玉釧兒進了上房。王夫人因問道:“寶丫頭,老爺可是上路了?”寶釵便道:“回太太的話,老爺已經(jīng)啟程。”王夫人因嘆道:“這千里萬里的,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寶釵便寬慰道:“太太,這云南雖遠呢,畢竟不是海外。若是一路順利呢,老爺怕是年底便可返京。請?zhí)还芊判暮昧恕!蓖醴蛉它c點頭,因又說道:“前兒我聽你和寶玉議論探丫頭的事,可究竟怎樣了?”寶釵便道:“也沒什么。只是前兒水侯爺從福建那邊帶了信兒,說三妹妹病了,正延醫(yī)診治呢。近來已是大好了呢。”王夫人道:“探丫頭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寶釵道:“太太放心,我已打發(fā)來人回去,說咱家一切安好,讓水侯爺與三妹妹安心呢。”王夫人便道:“我的兒,有你辦事,我就沒什么可擔憂的了。”寶釵道:“太太只管安心養(yǎng)病就好。”一時,寶釵從王夫人處出來,眼里已淌出淚來。少不得忍著回了自己房間,默默拭淚。麝月忙上前問道:“奶奶怎么了?”寶釵便道:“三姑娘的事,姨娘和環(huán)兄弟那邊可曾知曉?”麝月道:“還不曾去報呢。”寶釵道:“趕緊打發(fā)一個可靠的人過去。就傳我的話,說只因老爺去了,家中缺少干仆,不便南行。水侯爺現(xiàn)是戴罪之身,也不便返京。環(huán)兒也大了,他姐姐的事,只靠他多多費心。一路上不要貪玩,千萬記著將他姐姐的靈柩妥善運回。到京之后,我自會擇個善地安葬。一切盤費度支,找我便是。想姨娘和環(huán)兄弟都是不好說話的,老爺、太太的話怕是一概聽不進去的,倒是我的話或許還可聽從一二。切記,切記,不可說是太太吩咐,只說是我的主張便是了。”麝月便道:“奶奶當年的苦心,我現(xiàn)在算是懂了。我這就安排去。”一時去了。寶釵只在屋里暗自垂淚。不知何時,寶玉已出現(xiàn)在她身后,竟是嚎啕大哭起來。寶釵忙問:“二爺怎么了,進來也不說一聲?”寶玉便哭道:“我早就說了,那蠻荒煙瘴地面兒,三妹妹去了可怎么受得呢?姐姐當年還哄我說三妹妹在那里可以教化蠻夷,大有一番作為呢。”寶釵便哭道:“二爺呀,都是我不好。那年只怕你傷心,便說了謊話來哄你。我何曾不知道三妹妹此去便回不來呢?事到如今,二爺就怨我好了。”寶玉因哭道:“不怨姐姐的。只怨老天太不公道!怎么咱家這些個姐姐妹妹竟是一個也留不住的呢?大姐姐是享福人,不說也罷。二姐姐隨了那混帳的二姐夫,說沒便沒了。林妹妹為著我,淚水流盡也是去了。四妹妹出了家,云妹妹不知下落。三妹妹最是個能干的,好容易做了王妃,想不到竟也……”寶釵流著淚說道:“這都是我們女兒家的命啊。二爺可曾知道,‘自古薄命皆紅顏’啊!”寶玉忙拉住寶釵說道:“我只怕有一天,姐姐也……”寶釵搖了搖頭兒,道是:“我知道我也是個薄命人兒,也不敢妄求些什么。只盼著二爺好好兒的。將來我便死了,也可以瞑目了。”寶玉忙抱住寶釵說道:“我不要姐姐死!”寶釵便點頭哭道:“我不死,要一直陪著二爺。”夫妻二人已是抱頭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