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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索別斯基
第1章 亨里埃塔
頭天下午,當畫商從箱子里取出克勞德·莫奈(Claude Monet)的新作時,索別斯基親王(Prince Sobieski)頓時覺得自己被一陣莫大的喜悅和幸福淹沒了。這是一幅魯昂大教堂(Rouen Cathedral)的正面畫,深淺不一的藍色噴薄欲出,間以斑駁的褐色以及宏偉的圓花窗那瑰麗的深紅色。他每看一眼這幅畫——甚至不用看,只需閉著眼睛回味,那種洶涌的喜悅和幸福感就會再次將他淹沒。
這樣的體驗他一生只有過兩回,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
40年前,他20多歲,初次邂逅了那個年方十一、長著一雙長腿的小姑娘。若干年后,女孩成了他的妻子,但彼時她還只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她滿懷信賴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到身邊這個陌生人手里——一個從沒見過甚至從沒聽說過的遠房表哥;她拽著他,沿著那個奧地利邊塞小鎮上塵土飛揚的街道走了很久,向他傾吐她的寂寞、絕望,以及她那賭鬼父親和背著人酗酒的怨婦母親帶給她的羞恥。那一刻,他胸口涌動著的是同樣的歡喜和柔情。
幾年以后,索別斯基年屆30歲,在拿破侖第三帝國的宮廷里做一名見習外交官。他在巴黎的情婦為他生了個女兒,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當親眼見到剛剛出世幾分鐘的小生命時,同樣的歡喜和柔情再一次溢滿了他的心扉。
如今老之將至,他居然又重新感受到了那種莫名的欣喜、款款的柔情,那種身心愉悅和諧的感覺。“這會不會是最后一次呢?”索別斯基在心中自問。
而偉格納博士(Dr. Wegner)那副狼狽相使索別斯基覺得這種身心愉悅的感覺更強烈了——確切地說,是更鮮明了。
當莫奈的這幅作品裝上畫架后,被收到了樓下的“圖書室”里。索別斯基剛被委派到圣詹姆斯宮(St. James's)擔任駐英大使那年,曾買下一幢18世紀的宅邸作為他在倫敦的寓所,現在這間辦公室兼會客廳就改自原來的舞廳。早上泡完澡、做完按摩,索別斯基一時心血來潮,想再多看看這幅畫,便決定把早餐地點從樓上的起居室換到這里;在倫敦寓居27年,這還是他第一次打破慣例呢。他的私人秘書偉格納通常會在早餐時把當天的報告念給他聽,內容包括親王從早到晚的日程安排,維也納的外交部連夜送來的急件,英國王室的《宮廷公報》(The Court Circular)、《泰晤士報》(The Times)、《晨報》(The Morning Post)和晚到兩天的維也納《新自由報》(Neue Freie Presse)上的主要新聞和頭版社論,為索別斯基打理家族企業和地產的總管每天發來的業務電報,等等。原先在起居室里,偉格納身前是有講臺擋著的,此刻站在偌大一間圖書室的正中央讀報告,身前空蕩蕩的,令他極不自在。于是,往常身為效率典范的偉格納,這回居然口吃起來,平日里爛熟于心的名字,比如奧地利現任高級外交官、索別斯基名下的木材公司和煉糖廠之類,都被他念得荒腔走板;要不是親王及時提醒,他甚至連《宮廷公報》都要漏過去了。
這時,索別斯基忽然想起早年學校里流傳的一個故事:過去有一位校長極其嚴厲專橫,學生想整整他,就一齊死死地盯著他褲子的前襠部位看,結果那位校長竟緊張得當眾摔了個大跟頭。索別斯基小時候始終沒機會親自試一試。他從小到大都由私人教師在家輔導,只在16歲和17歲短短兩年里上過學,去的是維也納附近卡爾科斯堡(Kalksburg)的耶穌教會高等貴族學校,學校里的老師都是神父,穿著清一色的教士袍,從頭裹到腳,在人前總是神態儼然地端坐著,不是坐在高高的講壇上,就是坐在寬大的書桌后面,從來看不到他們站立或走動的樣子,令人無機可乘。想到這里,索別斯基一時玩心大起,便目不轉睛地盯著偉格納那個部位看了片刻——私人秘書頓時老臉通紅,連稀疏的淡茶色頭發的發根都紅透了,他局促不安地挪動著身子,還失手把文件撒了一地。他的痛苦那么真切,可那副樣子又實在令人發噱,以至于索別斯基故意裝出一副關心的口氣問:“偉格納博士,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這情形很像幾年前索別斯基在海牙的一次皇家晚宴上吃到的東印度巧克力點心。這種點心很甜,廚師在里頭灑了些紅辣椒粒,辣得要命,吃一口簡直滿嘴都要噴火,但這種突如其來的灼痛感反而更能襯托出巧克力的甜味。同樣的道理,平時高傲自負的偉格納此刻所忍受的萬般煎熬,反倒微妙地襯托出莫奈的畫所表現的那種溫馨與和諧、那種靜謐的完美,而索別斯基沉浸畫中時感受到的極致的喜悅,也因為偉格納而變得更加鮮明起來。
總的說來,這是一個異常美妙的早晨,索別斯基跟以往的每天一樣,出去騎了兩個鐘頭的馬。雖說已經到了6月,但因為有大霧,他出門時天還沒亮。不過這正是他所鐘愛的倫敦:各種聲響模糊地交織在一起,被夜色吞噬,凝滯成一片詭異的寂靜;霧氣打著旋兒,倏忽聚散,變幻出各種奇異的景象,一會兒掩住熟悉的街區,使之瞬間變得陌生怪誕起來;一會兒又飄蕩開去,驟然顯露出遠處的街景。由于霧太大,再加上起霧前還下過一場暴雨,公園里杳無人跡,幾乎完全成了索別斯基的地盤。他一個人在這兒騎馬時,常常覺得波琳(Pauline)正陪在他身邊,跟他并駕齊驅,就如同當年熱戀時一樣——那時候,在無邊無際的波蘭森林深處,在失落已久的韶華時光里,他倆住在城堡里,他是白馬王子,而她是睡美人,每天清晨她都會陪著他在林中縱馬。恍惚間,他似乎又聞到了她青春姣美的身體散發出的香氣,這氣息如此清新,蓋過了馬匹刺鼻的體味,蓋過了彌漫在這座大城市里的更為濃烈的濁臭:黃霧里漂浮著的煤灰,汽車在前一天積下的尾氣,還有成千上萬具滿是塵污汗垢的身體擠在骯臟公寓里釀出的酸臭味。
當索別斯基騎馬歸來時,太陽已開始擲下無數金晃晃、銀燦燦的“長矛”,刺戳著彌漫的濃霧;俄頃,終于有小片小片湛藍的天空露了出來,透過裊裊蒸騰的霧氣窺視著大地,這時他正好轉入阿瑟頓廣場(Atherton Square)。
新來的美國按摩師給他推拿了一番。這個按摩師是銀行家辛頓(Hinton)在數星期前發現并推薦給他的。感謝那雙巧手,他的肩膀幾個月來頭一回不再酸痛了。當年他試圖教波琳上馬,自己卻從馬背上摔下來,扭傷了肩膀;回想起來,這仿佛都是無數個世紀之前的事了。總管從維也納發來電報,克拉科夫(Cracow)的博洛尼亞釀酒廠(Polonia Brewery)股票上市后,獲得了巨大成功,目前獲利數百萬——是英鎊,不是奧地利克朗。這筆收益相當可觀,而令索別斯基更為志得意滿的是,開辦博洛尼亞釀酒廠和發行股票都是他提出的主意,也是他力排眾議、一力推行的。當時兩位銀行家——倫敦的辛頓和維也納的莫森索爾(Mosenthal)都對此提出了質疑,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市場上有太多的啤酒、太多的酒廠,酒廠股票已經多得不能再多啦!”可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最后,他又跟住在霍恩阿比莊園(Horne Abbey)的瑪吉特(Margit)通了一次電話,紓解了心頭的焦慮感。最近他每天早上醒來都會焦慮不安,不過瑪吉特的語氣總能立刻叫他明白,一切都很正常,王妃與歐文·里斯·尼維斯(Owen Rhys Nevis)的交往依然風平浪靜,她依然信賴她的情人,堅信他一如既往地愛著自己。事實上,他們的關系已經時日無多,她畢竟50歲了。終有一天,這段情緣會風流云散,王妃將不得不面對事實,承認自己已經不再是剛從修道院寄宿學校畢業的那個豆蔻少女。索別斯基很怕那一天的到來;她一定會來找他求助,因為她認定索別斯基是上天回應她的祈禱而特地賜給她的奇跡,是專門為了拯救她而來的騎士。自從多年前他從天而降,第一次出現在那個孤獨的孩子面前時,她就一直抱著這個信念。可這種事,他能有什么辦法呢?誰會有辦法?不過至少眼下王妃的心情很平和,她在電話里興致勃勃地跟他扯了一通街頭巷尾的小道傳聞,八卦得十分開心。
這是一個異常美妙的早晨——本來應該是的,但是亨里埃塔的信讓這個美妙的早晨有了瑕疵。
某些時刻,比如當他看著莫奈的畫,在心里回味它,或者把偉格納博士捉弄得手足無措時,他可以努力把這封信拋諸腦后,不去想它。盡管如此,自從他第一眼看到這封信,他的心里就始終盤旋著一種焦慮、一種隱憂、一種模模糊糊卻又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仿佛前頭有什么可怕的危機在等著他。
他還沒來得及細讀亨里埃塔在信里寫的內容,只匆匆掃過一眼。信是昨天下午送到的,他剛把它拆開,畫商就帶著莫奈的新作登門了;之后又有個大驚小怪的外交部官員,為了個不是問題的問題造訪,說是有個曼徹斯特商人被懷疑藏匿了失竊的贓物,想以巴爾干某國名譽領事的身份申請外交豁免權。索別斯基是外交使節團的最高官員,所以這件事必須通報給他,并且他還得回答各種沒完沒了的細節咨詢。隨后,他急匆匆地換了套衣服就去參加英國外交大臣為派駐大不列顛的各國使節舉辦的官方晚宴了。宴會上充斥著空洞乏味的講話、千篇一律的祝酒詞,一直持續到午夜才結束。
當然,這些都是他這個職業的日常公務。早在40年前就曾有人教導索別斯基,不要為此抱怨。那是他的第一位導師,奧地利駐法大使理查德·梅特涅-桑德爾親王(Prince Richard Metternich-Sandor)。當時索別斯基剛開始在親王手下見習,他生平第一次列席國宴,宴會長達四個小時,無聊透頂,回來后他忍不住向導師發牢騷。
接下來的對話他至今記憶猶新。“難道一點兒讓你感興趣的事都沒有嗎?”梅特涅-桑德爾問道。
“噢,有的,我很喜歡聽弗朗茨·李斯特彈的鋼琴,”他答道,“可他只彈了20分鐘。”梅特涅-桑德爾輕笑起來,說:“你怎么不想想,為了你能享受到這20分鐘,李斯特每天至少要彈四個鐘頭最最枯燥的音階練習呢。”
于是,索別斯基學會了一項每個外交官都必須掌握的本領:怎樣不動聲色地熬過長達兩小時的情況通報會或者長達四小時的晚宴,而不至于打瞌睡,打呵欠,摳鼻孔,或是無聊至死。昨晚他轉移注意力的辦法是,在腦海中回顧這些年收藏的所有印象派繪畫。40年前,作為收藏生涯的起點,他入手的第一件藏品是德加(Degas)的小幅水粉畫,畫著一個正在練習芭蕾的舞者;當時買下這幅畫的初衷并不是他特別喜歡或是懂得品鑒,主要還是為了取悅露西爾——后來她成了亨里埃塔的母親,因為剛認識她時,她就在芭蕾舞團里學跳舞。莫奈的新作甫一入手,他就立刻意識到印象派繪畫已臻完美巔峰,不可能再進一步了,因此這件珍品,作為他的藏品之冠,將是他購入的最后一幅畫。
然而,亨里埃塔的信還是時不時地突破他的心理防線,闖入他的腦海,每當這時,他的心臟就會被一陣無言的焦慮緊緊攥住,簡直像是生了病一樣。他強迫自己等聽完偉格納的晨間報告再去看信。下午1點鐘,他要步行去大使館,主持使館工作人員的午餐會,他在倫敦時天天如此。不過1點鐘以前沒有別的日程安排,他可以有兩三個小時仔仔細細地閱讀、研究、分析和思考。當然,對這封信他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印象——很可能這個印象是可靠的,因為經過長期訓練,他基本上可以做到過目不忘。然而對于外交官來說,信任印象是一樁不可饒恕的罪過,是一條必將通往錯誤的歧途。這個道理,也是梅特涅-桑德爾當年教給他的。
多年后,索別斯基自己也成了一位年高德劭的長者,一名位高權重的大使。他被派駐到倫敦,在那兒結識了阿維拉公爵(Duke of Avila)。當時阿維拉已經擔任了10~20年的西班牙駐英大使,索別斯基對他十分推崇,認為他是那一代外交界的大師。若干年后,他們成了莫逆之交,阿維拉私下里給他看自己寫了20年的一部著作,書名叫《外交家的藝術》。他當時說就快寫完了。(“不過,”索別斯基想,“眼看著又過了20年,他早就卸任了,現在已經是80多歲、老眼昏花的人了,還在繼續寫呢。”)
這部書的開篇第1章就告誡道:“切勿相信印象。閱讀時務必要字斟句酌。”
偉格納已經走了,屋子里除了他本人,就只剩兩個站崗的衛兵,一個在門外,一個在樓梯口;挨著門口的長凳上還坐著三四個聽差,隨時聽候差遣。索別斯基終于打開了書桌里的秘密抽屜,取出亨里埃塔的信。
他先是按照梅特涅-桑德爾教導的那樣,仔細看了看字跡。這是一種法國女學生常用的斜體字,看似筆畫清晰,實則很難辨認。這的確是亨里埃塔平常的筆跡。接著看信封,信封上寫著:
索別斯基親王殿下
兼普熱梅希爾公爵(Duke of Przemysl)
駐圣詹姆斯宮之
特命全權大使兼外交大臣
揚·卡西米爾九世(Jan-Casimir IX)
奧匈帝國大使館
倫敦,英格蘭
信封的角落上注著“私函”,并簽有姓名縮寫H. D. S.(亨里埃塔·杜吉特-索別斯基,Henrietta Duguit-Sobieski),表明這是一封家書,偉格納博士不能拆看。
亨里埃塔寫信封地址時一貫這樣嚴謹,每個細節都滴水不漏。在信封上將英法文混著寫也是她的習慣,他有一次拿這個笑話過她。“可是爸爸,”亨里埃塔當時是這么說的,“我必須用英文寫您的名字和頭銜,您總不能指望倫敦郵局的職員能看懂法文吧?寫城市和國家的時候又必須用法語,因為巴黎的郵局職員很可能不懂英文。”
“亨里埃塔,”他抗議道,“你的做法前后不一致啊!我每年回奧地利的那幾周里,你可是只用法文寫信封的。”
“可是,爸爸,”她反駁道,“無論哪個奧地利職員都知道,法語是象征文明的語言,沒人敢承認自己不懂法語。”——當然了,她說的也沒錯。
這就是亨里埃塔獨特的邏輯,她稱之為“講求實際”。這套邏輯傳承自她的母親露西爾,這個佛蘭德(Flemish)農家姑娘正是靠著“講求實際”,最終從荊棘遍地的風月生涯中踩出一條路來:15歲那年,她為一名畫家當了一個夏天的模特,隨后就跟著他從敦刻爾克(Dunkerque)附近的一個小村子私奔到巴黎。她在巴黎做過畫家的模特,做過芭蕾舞團的候補演員,還做過一小段時間的交際花,終于靠著“講求實際”晉身為親王的情婦;之后又用索別斯基給她的那筆分手費,在中產階級圈子里過起了體面的生活,最后嫁了個紡織廠的老板,這個老板是個鰥夫,可能來自圖爾寬(Tourcoing)或魯貝(Roubaix)
,也可能是別的什么鄉下地方。秉著“講求實際”的處世法則,她把各種角色都扮演得盡善盡美:在上了年紀的紡織廠老板面前,她是忠實賢良的主婦;在年少輕狂的親王面前,她是柔順本分的情人;在窮困潦倒的畫家面前,她則是盡職盡責的伴侶,白天給他做模特,晚上給他暖床。
這種“講求實際”的態度遵循的是一套冷酷無情的邏輯,毫無道德可言。它曾在情婦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令年輕的索別斯基驚駭莫名,也曾在女兒的行事風格中展露無遺,令年長的索別斯基恐懼不安。
露西爾當年有一幫年輕的印象派畫家朋友,她替他挑選過幾幅他們的作品——她在這方面的眼光無可挑剔,索別斯基的鑒賞力還是被她給培養出來的。后來他震驚地發現,當自己在買下那些畫時,她居然從中收取了30%的回扣。“可是,”她解釋道,“我比畫商拿的回扣少多啦,所以你實際付給畫家的錢要比畫商給得多呢!況且,你照樣用低價買到了最好的畫啊!”
直到昨天夜里,索別斯基才意識到,露西爾說得一點兒也不錯。
在腦中盤點收藏品時,他順便把收購這些畫的費用也回想了一遍,以便與畫商對莫奈這幅新作的報價做個比較。他從不把買畫當作一種投資;露西爾教會了他鑒賞,令他真正地愛上了這些藝術品。然而,這些年收藏印象派畫作卻著實讓他大賺了一筆,數額之巨,竟然跟整個博洛尼亞釀酒廠的盈利不相上下,甚至可以比擬他那次極為成功的金融操作帶來的獲利——他在波西米亞(Bohemia)和摩拉維亞(Moravia)的大片領地上原本種的是麥子,但產量完全比不上匈牙利,更不必說美國或阿根廷了,于是他拍板改種甜菜,隨后又建起了煉糖廠,后來這家煉糖廠的規模高居中歐之首,為他帶來了巨額收益。
在10年前的德雷福斯案件(Dreyfus Affair)中,亨里埃塔也表現得同樣“講求實際”。當時她的丈夫皮埃爾還是一名上尉,剛剛從騎兵部隊上調到法軍總參謀部。在這起案件中,他不遺余力地四處叫囂,痛罵艾爾弗雷德·德雷福斯(Alfred Dreyfus)是個“賣國賊”,是個“骯臟的猶太佬,槍斃都太便宜他了”。索別斯基私下里告誡亨里埃塔:“叫皮埃爾收斂點兒吧,指控德雷福斯有罪的那些證據根本站不住腳。”
“可是爸爸,”亨里埃塔反駁道,“其實總參謀部里誰都明白德雷福斯是無辜的。皮埃爾還一直想告訴我真正的間諜是誰呢,不過我跟他說,我還是不知情為好。”
“當然了,”她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繼續說道,“真相嘛,要不了幾年就會公之于眾的。知道內情的人太多了,紙里包不住火。但是那幫將軍們可承擔不起翻案的后果,他們說什么也要給德雷福斯定罪的。所以下級軍官必須得使勁嚷嚷,嚷得比他們還響,要不然就是對國家不忠誠,他的事業從此也就完啦!等到最后真相大白,也許某個作戰部長會引咎辭職,可對于普通軍官而言,真正倒霉的只會是那些對德雷福斯罵得不夠起勁的家伙。像皮埃爾這樣的無名小卒,區區一個上尉罷了,何苦要扮演堂吉訶德(Don Quixote)呢?”
事情后來果然是那樣,皮埃爾這么個腦袋空空的草包,居然順順當當地一路晉升,成了總參謀部的陸軍中校,盡管那時候連將軍們都已經承認了德雷福斯無罪。亨里埃塔這種講求實際的態度是如此的冷酷無情、毫無道德可言——和她母親,那個農村姑娘兼交際花如出一轍,令索別斯基深感驚駭和恐懼,但同時也使他深深著迷,因為它徹底撕下了虛偽的面紗。
露西爾最初吸引他的,也正是她那種“講求實際”的態度,那種坦率的冷酷無情和利己主義。當年介紹他倆認識的是歐文·里斯·尼維斯的父親,那時候他還只是阿普里斯勛爵(Lord apRhys),尚未繼承伯爵爵位,也沒有和妻子徹底斷絕關系。事實上,幾個月之后,他們還做了最后一次復合的努力,歐文就是那次嘗試的產物(歐文的出生和露西爾產下亨里埃塔是在同一個星期)。當時阿普里斯為了躲開妻子,跑到巴黎住了下來,他的一個表親正好是英國駐法大使,他便想方設法在其門下做了見習大使,絲毫不顧忌自己那一把年紀——他比索別斯基可是整整大了10歲呢!他恣行無忌,“瘋子爵士”的名頭滿城皆知,身邊的歌舞女郎走馬燈般地頻繁更換,人數之多幾乎創下了紀錄。出于對馬術的共同愛好,他和索別斯基成了朋友,兩人慣常在清晨一起騎馬——索別斯基記得,自己就是那樣學會英語的。一天,阿普里斯邀請索別斯基去朗布依埃森林(Rambouillet Woods)里野餐,他叫上了自己的現任情人,一名在喜歌劇
(Opera Comique)里跳芭蕾的當紅女演員,還讓她帶來一名更加年輕的同事——她帶來的這個姑娘就是露西爾。
“你們倆應該很合得來,”阿普里斯用他那蹩腳的法語說道,“你們都是見習生,又都是演喜劇的。你,”他轉向露西爾,“在芭蕾舞團表演,而你呢,”轉向索別斯基,“在外交使團表演。所以你倆正好彼此需要。”索別斯基那時還年輕,被這話鬧得很窘,可那個女孩,雖說看著幾乎還是個孩子,卻咯咯笑了起來。
“你為什么來這里?”索別斯基問她。
她直直地凝視著他的臉,說:“來找個慷慨的保護人啊!”
不,這只是個信封而已,是裝著亨里埃塔來信的載體,而不是信息的一部分,可以擱在一邊不管它。現在來看看信吧。索別斯基把整封信慢慢地讀了一遍。
“尊敬的閣下,親愛的父親大人,”信的抬頭寫道。自從亨里埃塔六七歲第一次被慫恿著寫信向他討要生日禮物時,她的信就一直都是這樣開頭的。
尊敬的閣下,親愛的父親大人:
再過三周,我們將來到倫敦和您相聚,只等皮埃爾結束春季軍事演習就可以動身了。這次演習他擔任了馬蒂諾上將的特別助理——這是一項殊榮,通常都會留給級別比他高得多的軍官。與您共度的這段時光將一如既往地成為一年中最有價值的部分。我相信您一定很明白,我們有多么倚賴您睿智的建議和忠告。
過去許多年里,每逢皮埃爾遇到事業上的關口,我們總是渴盼著您的忠告和幫助,今年則更是如此。其實需要做什么,我心中已大抵有了成算,然而具體的操作完全超出了我和皮埃爾的能力。可是對于您,索別斯基親王殿下,使徒陛下的駐倫敦大使,做這件事卻不費吹灰之力。
來年皮埃爾就該40歲了。相對于他的軍銜,以及總參謀部賦予他的職責,他可以算是相當年輕的了。然而要不了幾年,他就會泯然眾人,同那些普通的中年騎兵軍官一樣混著日子等候退役了。假使皮埃爾被派回前線,他也許馬上就能指揮一個團,并且得到相應的上校頭銜——要是這樣對他有好處,即便叫我住到外省某個部隊駐防的小鎮上,忍受那里沉悶得要死的生活,我都是情愿的。可真要這樣,他的事業也就到頭啦——往后的15年里,除了不停地操練新兵,在病假報告上簽字,就再沒別的了。如今那些邪惡的社會黨人影響力日益見長,簡直不毀掉軍隊不罷休;在他們的壓力下,將官的名額將不再增加,甚至現有的空缺都以精簡的名義,遙遙無期地空置著。當然,戰爭會改變這一切,并且我們都知道,戰爭必將來臨。可真到那時,皮埃爾說不定就已經年過半百,不會再有升遷的機會了。
皮埃爾總是責怪我對他寄望太高,過于野心勃勃。然而我的野心并不是為了皮埃爾·杜吉特(Pierre Duguit),而是為了皮埃爾·杜吉特-索別斯基!當年您滿懷著慈愛和慷慨,公開承認那個卑微的農家姑娘生下的孩子是您的親生女兒,后來又更加慷慨地允許我們將索別斯基這個顯赫的姓氏與土倫(Toulon)一個公證人的兒子結合在一起。從那時起,您就為我們設立了一個標準,而我下定了決心,要窮畢生之力達到這個標準。事關榮譽,而非我個人的野心。我絕不能允許自己作為一個老邁平庸之徒的妻子登門做客,坐在您的沙龍里——這個庸人頂著您的姓氏,卻只混到上校就止步不前了,我絕不能用這種方式玷污索別斯基這個姓氏,這個屬于戰士國王一族的姓氏!
出路是有的,而且,我親愛的爸爸,這條路只有靠您的介入才能行得通。眼下軍隊里有一項任命,針對的正好是皮埃爾這個年紀和級別的軍官,對于這項任命而言,缺少資歷并不是絕對的障礙。當然,您可能已經猜到了,就是指派給駐外使館的武官。下達這項任命的不是軍方,而是外交部駐外使團的人事主管。總參謀部的人事主管則擁有否決權,在人選上應該會預先征詢他的意見;不過這方面倒是不成問題,他原本就屬意于我們。何況皮埃爾還有一樣強項,對武官而言至關重要:語言能力。他的英語很流利,這多虧了我們年年去倫敦看望您;此外,他是在藍色海岸地區(Cote d'Azur)長大的,因此意大利語也過得去。
一名法國武官就任數月以后就會自動晉升為上校,臨近任期結束時再升為準將。再過三四年,十有八九還會晉升為少將。等到戰爭爆發(這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不是“會不會”的問題),從前的武官必然會得到重用。假如他以前派駐在同盟國,那么他將成為兩國最高指揮官的聯絡人;假如被派駐在敵國,他就會成為情報部門的專家顧問。
我親愛的爸爸,您已經為我們做得太多了,因此我很猶豫要不要再一次開口向您求助,盡管去年在我們第一次談到皮埃爾的前程時,您曾那樣慷慨地向我許諾,說您會竭盡所能地給予幫助。可是,親愛的爸爸,作為一介私生女,我無法借助您的姓氏,也無法倚仗索別斯基家族的威望。我所能指望的只有您個人利用顯要的地位施以援手。
親愛的爸爸,我已經等不及要吻您的手了——再過三個星期就能見面了呢。不過我相信,到那時,您一定已經幫我們找到了渡過難關的辦法,就像您過去一直會幫您的小女兒找到解決困難的辦法一樣。
愛您的女兒
小莉莉(La petite Riri)
“寫得多巧妙啊!”索別斯基讀完第二遍,一邊放下信一邊想,“她簡直可以給外交界最有手腕的老手上課了。”
她故意署名“小莉莉”來打動他,而他也的確被打動了。她年幼時不會念“亨里埃塔”,就管自己叫“莉莉”。他很喜歡這個名字,直到女兒學會念自己的大名了,他還一直那么叫她。這個乳名讓溺愛孩子的年輕父親得以釋放出滿腔的溫情和慈愛,那正是他的幼年所缺失的。這樣的溫情和慈愛他從未在自己的長輩那里感受過:他的母親憎恨波蘭的森林,憎恨將她遠遠放逐到波蘭森林的這樁婚姻;他的父親眼里除了他的駿馬就是吉卜賽女郎組成的后宮,對他完全視而不見;即便是他的祖母,盡管對幼小的他曾有過些許溫情和興趣,然而身為薩克森皇室之女,她一向矜貴自持,同時作為哈布斯堡家族(Habsburgs)的孫女,還要受宮廷協議的約束,被自己的驕傲和身份雙重禁錮著,她也無暇給予他渴望的關懷和愛。
然而,亨里埃塔后來討厭起“莉莉”這個稱呼來。“聽著像個妓女的綽號。”她有一次抱怨道。這回她用這個名字署名,不止是為了取悅他,更是一種懇求和哀告。而他的確被打動了,為了她不得不這樣低聲下氣而深感內疚。
此外,她發出威脅的方式可真夠高明的。當然了,這其實也算不上什么威脅。他并不幻想亨里埃塔愛他;除了她自己,她誰都不愛。不過只要他還活著,她還能從他這兒撈到錢,那么無論他何時發出邀請,她都會“坐在他的沙龍里”向他大獻殷勤的。她很清楚他有多依戀她的親昵——根本用不著她大動干戈,他就會百依百順了。“這世上我唯一愛的人就是她,”索別斯基想,“對此,她心知肚明。”
瞧她事先把功課做得多到位啊!簡直就差起草好信函,直接讓他簽字了。如果皮埃爾的意大利語水平和他的英語水平差不多,那么他實在算不上是通曉多國語言的人才。不過,也只有憑著這個條件,他才有可能名正言順地越過一打資歷更深的軍官,得到這項任命。對了,亨里埃塔究竟耍了什么花招,居然能幫他混成馬蒂諾上將的助理?她肯定是陪著這個虛榮的老頭子在比亞里茨(Biarritz)過了好幾個周末;這個家伙就喜歡身邊圍著一堆時髦女郎顯擺。無疑也是靠類似的手段,她又說服了總參謀部的人事主管“屬意于”皮埃爾。索別斯基想:“她倒是沒白做了交際花的女兒。”
自然,亨里埃塔的看法是對的:皮埃爾已經升遷無門了。這其實是因為他的才智實在太過平庸,而不是因為資歷不夠,或是“邪惡的社會黨人”(這一點索別斯基完全贊同)把持太緊。對他來說,唯一一條行得通的路就是任命為使館武官。他的全名為皮埃爾·德·杜吉特(Pierre de Duguit),祖父是一個房地產投機商,1842年獻給路易·菲利普一大筆錢,得以在姓氏前面添了一個“德”字
。當年亨里埃塔跟皮埃爾訂了婚,把他帶到自己父親面前時,皮埃爾還是個年輕的騎兵中尉,長長的兩撇髭須精心打了蠟,騎著高頭大馬,沒事就跟布洛涅森林
的女傭們眉目傳情,一派風流倜儻的劍客形象。如今他已是中年發福,唯一的資本依然是那兩撇漂亮的髭須,只不過年歲不饒人,現在除了打蠟,還得精心染一染色。不過,索別斯基心想,做一名使館武官,頭腦差點兒倒也沒什么妨礙。
索別斯基本人對軍人一向沒有太多的敬意,也從不覺得他們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美德。要知道,他可是奧地利最威名赫赫的騎兵團——索別斯基胸甲騎兵團的世襲指揮官。19歲那年,他甚至參加過一次真正的軍事戰役,是1859年奧地利對意大利的戰役。在那場戰役里,他不僅得忍受愚蠢的同僚和他們的連篇廢話,還得在沒完沒了的連綿秋雨里露營,兩者都同樣地讓他厭煩透頂。
在所有軍人里頭,使館武官是最讓他看不上眼的。士兵的職責是冒著槍林彈雨拼命,外交官的職責則是確保誰都不用冒著槍林彈雨拼命;可武官呢,兩邊都不靠,既不是士兵又不是外交官,純粹就是一件擺設、一只夸夸其談的鸚鵡。索別斯基覺得設立武官一職是19世紀最令人不快的發明了。他一直不肯配備一個,可最終還是拗不過上頭,不得不接收他們委派到倫敦大使館的一名武官。這項任命更證實了他的成見:維也納方面派來的是一位伯爵,擁有十分古老的血統和十分新鮮的財產——他娶了沃爾德-萊夫尼茨(Wald-Reifnitz)家的一個女兒。這個家伙唯一辦的事,就是每月派使館的信差跑一趟維多利亞火車站的書報亭,買幾份《火車時刻表》《ABC》和《英國鐵路導讀》,仔仔細細地用油布包好,蓋一個“絕密”的戳,然后裝進外交郵袋,發往維也納的軍務部。估計是有誰告訴過他,鐵路在戰略上很要緊吧。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干。
好吧,要是愚蠢和懶惰是這個職位的勝任條件,那么皮埃爾倒是兩者兼具,他完全可以問心無愧地獲得舉薦。索別斯基又一次納悶,亨里埃塔到底看上這個榆木疙瘩什么了?他想起那時候自己和女兒之間的一次對話。“你干嗎要嫁給這么個無能的家伙?”他質問她。
“恰恰因為他就是這么個無能的家伙呀!爸爸,”亨里埃塔回答道,“我要找的男人必須是我管得了、指揮得動,還能鎮得住的。”話說得那么簡單、直接,一如她母親當年也曾這般直言不諱地說:“來找個慷慨的保護人啊!”
亨里埃塔別的想法也都很對。她必須趁著父親健在、身居高位的時候,讓他幫助自己多活動活動。一旦父親去世,索別斯基這個姓氏就只會給她招來麻煩。瑪吉特對她一直耿耿于懷,幾個嫡出的子女也都當她這個私生女不存在。他們絕不會原諒父親在她甫出生時就認下她,也無法理解父親為什么要做出這種頭腦發熱、純屬多余的舉動。
“真是的,”索別斯基的嫡女,渥大華-桑托芬親王(Prince Wottawa-Sonthofen)的妻子,有一回當著她父親的面,怒氣沖沖地對自己的母親說,“給那個丫頭一筆生活費就足夠打發她了!一個貧民區的雜種而已,還想怎么樣?”
亨里埃塔斷定,她父親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幫助皮埃爾得到武官的任命,這一點她想的也沒錯。當然,在眾多法國使館里頭,符合條件的只有最無足輕重的兩個:駐馬德里使館和駐羅馬使館。索別斯基查了查《外交年鑒》,發現這兩家使館應該有亨里埃塔謀算的空缺,它們的現任武官都剛被提升為準將,照亨里埃塔的說法,這表明他們任期將滿,馬上要回國了,她在這方面的消息還是很靠譜的。這也解釋了她為什么要提到皮埃爾的意大利語,盡管索別斯基從來沒聽他說過。
接下來要做的事其實很簡單。法國使團的人事主管是索別斯基的老熟人,曾經欠過他很大一個人情。10年前,這個人還是法國駐倫敦大使館里的一名下級官員,有一次他那個漂亮輕浮的妻子為了還賭債而簽下幾張借據,借了一大筆高利貸,結果遭到勒索,弄得雞飛狗跳,全靠索別斯基出手才得以脫身。索別斯基只是跟銀行家辛頓打了個招呼,這些借據就被裝在空白信封里還回來了。總參謀部的那個人事主管他倒是不認識,不過法國軍部名單上有他的名字,他姓塞居爾-龐徹維(Segur-Ponchivy),應該是有個姐妹(抑或是堂姐妹)嫁進了桑托芬的旁支,故而可算是索別斯基的女婿渥大華-桑托芬的姻親。因此,他可以直接給塞居爾寫封信,信的抬頭就寫“親愛的表弟”。塞居爾收到普熱梅希爾公爵這樣一個顯赫人物的親筆信,還被他認作親戚,必然會大感受寵若驚。亨里埃塔可真精明啊!索別斯基不禁又感嘆了一次。顯然,她對所有的這些人事關系了如指掌,連最小的細節都盤算妥當了。
“而且,就像她說的那樣,她事先提示過將會有求于我。就算我沒領會她的意思,那也不是她的錯。”信里提到的去年那次談話,他還記得很清楚。當時,亨里埃塔來找他要錢。每年她的拜訪快要結束時,她都會跟他要錢,并且數目總是大得令他吃驚——那數目足以讓一名法國軍官一家子舒舒服服地過完下半輩子都還綽綽有余。要知道,除掉每年的這筆禮金,僅她出生時他就給過一大筆錢,她出嫁時得到的饋贈甚至更為慷慨;她的兩個兒子出生后,他又分別給他們留了一筆錢。感謝上帝,幸好亨里埃塔并不清楚他到底富有到什么程度!
那天他簽了張支票給她,數額比他原本打算給的要多一倍。簽支票的時候,亨里埃塔說:“爸爸,明年我恐怕還得為皮埃爾的前程來找您。我可以指望您的幫助嗎?”
他當然只能說“可以”,不過他完全沒想到,除了錢她還會開口索要別的東西。
現在她索要的可遠遠不止是錢而已,她要的是他的積極介入。然而她有權利提出這樣的要求,他也有義務答應她。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一個人應該為子女做的,尤其是私生子。他的嫡子、嫡女能以自身的名義任意使用索別斯基家族的關系網,他的私生女卻一無所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他的保護和善意。
那么,為什么他會覺得那么不快、焦躁、煩惱,甚至連看著莫奈的《魯昂大教堂》都不再能給他帶來安寧、歡悅或是內心的平靜呢?究竟是為什么,他竟會如此惶惶不安?
去年秋天,在他馬上要返回倫敦之前,外交部和軍部舉行了一次聯合會議,會上有人提議要搞一次“戰爭挑釁”行動,這遭到了他的反對。于是奧地利總參謀部那幫自命不凡的軍官之一便用一種驚訝的口氣問他:“莫非您是個反戰主義者?”
“不,將軍,”他答道,“我并不是反戰主義者,不過這樣輕率地挑起戰爭未免太冒險了。克勞塞維茨(Clausewitz)說過:‘戰爭就是外交的延續,只是手段不同。’這句名言你們總參謀部總愛掛在嘴邊,可我倒并不認同。在我看來,戰爭就是外交的失敗。”
隨后他試著跟那個人講述幾周前令他印象極為深刻的一次經歷。他的小兒子對登山運動十分癡迷,就像索別斯基在他那么大時對馬術的癡迷一樣。那天,他帶索別斯基去見了白云石山脈(Dolomites)一個很有名的向導。
“登山的第一條法則,”向導解說道,“就是在你確定自己有退路之前,絕對不要往前移動。第二條法則:四肢中必須有三肢牢牢固定在安全的著力點上,然后才能移動另外那只手或腳。”
“這是我聽過的對外交最精確的定義,”索別斯基對那個將軍說道,“與之相比,戰爭就好像是一面跳下懸崖一面祈求上帝讓你長出翅膀一樣。”
“實際上,”索別斯基繼續說道,盡管那名將軍已經無心再聽了,“我反對戰爭,并不是因為戰爭的勝負不可預知,而是因為戰爭帶來的后果完全可以預見。其實無論進行多少次戰前演習,制訂多少個作戰計劃,勝負都是無法預測的,就像站在山頂往下跳一樣。我從半個世紀前第一次參加意大利戰役到現在,已經見識過五六場戰爭,其中包括幾年前剛剛讓英國顏面掃地的布爾戰爭(Boer War)。每一場戰爭的結果都跟你們這些制服筆挺、頭腦聰明的軍官所預言的大相徑庭。但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上,不管誰打了勝仗,失敗的那個國家必然會立刻陷入血腥混亂的無政府狀態——也許戰勝的一方也一樣。無論誰贏了,輸掉的都是文明。”
索別斯基又一次回想起1871年那個可怕的年頭,他作為唯一一名留下來的外交官,在巴黎度過的那幾個月。在那段恐怖的日子里,仇恨、肆無忌憚的暴力和無法無天的惡行壓倒了一切,而他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由原先那個紈绔子弟蛻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也正是在那幾個月里,他的事業開始起步,從見習外交官晉升為一名正式的外交官。他在奧地利大使館里收容了幾百個不幸的德國公民
,他們都是一些裁縫、裝訂工人、推銷員以及一兩個物理學家,還有幾個嚇得半死的家庭主婦。后來一群暴民試圖沖擊奧地利大使館,而革命政府派來保護使館的民兵卻逃了個精光,于是他只好孤身一人與那些暴徒面對面地談判,以一個波蘭人
、一個法國人民的朋友的身份,懇求他們手下留情。
他們差一點兒就把他處死了——他離死亡從來沒有這么近過,但在最后一分鐘,這幫人動搖了,一哄而散。幾個星期后,法國政府的正規軍沖進市區,鎮壓了巴黎公社,整個過程充斥著同樣的殘暴、野蠻,以及同樣的奸淫、槍殺和劫掠。動亂平息后,還留在城里的幾個英國和美國的新聞記者報道了使館事件,于是索別斯基一躍而成了英雄。
他在德國人中也備受歡迎,年邁的皇帝還給他寫了一封親筆信,感謝他拯救了德國公民的生命。因為這個緣故,幾個月后他被派往柏林,出使新鮮出爐的“德意志帝國”。雖然不是最高級別的官員,但他已然躋身于正式的大使之列,并身懷極為艱巨的任務:與奧地利舊時的盟友打通關系。這些盟友過去是獨立的德國公國,現在都已并入了俾斯麥(Bismarck)的帝國版圖,而當時他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還不到而立之年,在這之前從未擔任過重要的外事職務。
數年后,他又被任命為奧地利駐倫敦大使,同樣也是得力于巴黎公社時期的這段經歷。俾斯麥當時正處于權勢和威望的頂峰,有一回單獨召見索別斯基,用了整整一個晚上詢問他在巴黎公社期間的見聞。那天晚上,索別斯基曾脫口而出,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首次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現代戰爭涉及大批征募而來的軍隊,對整個社會來說都過于危險;對于戰敗國而言,戰爭的唯一后果就是禮儀和社會約束力徹底崩壞,而這種惡果如同瘟疫一般,很容易就會傳染給戰勝國。
顯然,這番話對俾斯麥的觸動頗深。1878年,英國首相迪斯雷利(Disraeli)偕同外交大臣索爾茲伯里勛爵(Lord Salisbury)訪問柏林國會,俾斯麥便建議他們向索別斯基了解巴黎公社的情況。作為這次談話的后果,索爾茲伯里點名要求索別斯基出任當時空缺的奧地利駐倫敦大使一職。
索別斯基在暴民肆虐的巴黎煎熬了幾個月所獲得的教訓,如今已經不再有人相信了。他曾目睹文明有多么脆弱,包裹在獸性之外的那層人性的外殼有多么單薄,殘暴的天性要掙脫束縛又是多么輕而易舉,可沒人再相信這些了。
一次,他和阿維拉公爵聊起這段經歷。這位長者說:“我不相信單憑一次秘密的握手,再加一個法學或經濟學的碩士學位,就能讓人從此生活在人間天堂里。僅僅因為我不相信這個,并不能證明我就像西班牙的共濟會會員和自由派報紙說的那樣,是個極端保守主義的老頑固。不過他們說的其實也沒錯,我對所謂的‘進步’確實沒什么興趣。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已經是最后一個可能存在的完美世界了,它只會越來越糟,不會越變越好。
“在如今這個世界上,我們還能有國王,他們的影響力可以比憲法規定的更大;還能有你我這樣的貴族;還能有教皇和主教;你要是想做無神論者,也沒人會把你綁到火刑柱上燒死——即便在西班牙也不會。資產階級每一天都在變得更富有,而他們的私有財產之安全也是空前絕后的。再看看農民——即便在我那貧窮的安達盧西亞(Andalusia)領地,農民也能用耕牛而不是讓他們的妻子來拉犁了。至于工人,他們組織工會,選舉代表,爭取到了周日休息的待遇,一周工作50個小時都能讓他們鼓噪起來。
“這是最后的完美世界,在這里,所有的群體和階級都能各得其所,而不至于生死搏殺,撕開彼此的喉嚨,一頭栽入內戰。一旦這個世界有所改變,就必然會有某一個群體打破平衡,占據統治地位——至于是富人購買軍隊來消滅窮人,還是窮人嫉妒心發作,要報復其他人,那其實都無關緊要。使生活變得有價值的一切要素都將灰飛煙滅,隨之消失的還有平衡性和多元性、包容力和選擇權——我們稱之為文明的一切。”
誠然,阿維拉確實是一個極端保守主義者,可他說的沒錯,所有這些人(國王和主教、公爵和銀行家、農民和工人)都掛在同一根磨損的繩子上,搖搖欲墜地維持著平衡,底下就是萬丈深淵。一年前發生的事件再度驗證了這一情形:在那場日俄戰爭中,歐洲每一個參謀官都認定俄國會贏,但俄國最終被日本打敗了。緊接著,圣彼得堡和莫斯科就爆發了動亂。目前,沙皇政府正在把暴民的殺戮欲導向猶太人,企圖通過對猶太人的瘋狂屠殺,把工人和農民、教會和貴族團結到一起。他們的行為可并不比那些暴徒更高尚。
然而,已經不再有人愿意聽這些了。幾個月前,索別斯基把奉行了一輩子的謹慎拋諸腦后,犯下一樁對經驗老到的外交官來說不可饒恕的錯誤——他冒著在高層樹敵的危險,直言告誡英國外交大臣,戰爭必將帶來社會秩序的崩壞和混亂。可身為英、法、俄三國聯盟的締造者,那位外交大臣正躊躇滿志著呢,自然不愛聽這種論調。
“您不了解英國人。”外交大臣冷冰冰地說。
“可也許是您不了解愛爾蘭人吧。”索別斯基回敬道。
這句話太讓人下不來臺了。幾個星期之后,英國國王似笑非笑地對他說:“我親愛的索別斯基,聽說你對我的一個大臣很粗魯呢。”
顯然,他的告誡猶如東風過耳,無論國王還是外交大臣都沒當回事。
如今,就連他自己的奧地利同胞也加入了這股奔向自我毀滅的潮流,盡管他們的國力根本承擔不起戰爭,就算最后打贏了也一樣。原本維也納那位年邁的將軍多年來一直在反復告誡人們,不要遺忘19世紀中葉奧地利所有那些敗仗帶來的教訓。但年歲不饒人,他終于不得不引退了,大權落入弗朗西斯·費迪南德大公這一派系。這幫自命不凡、急功近利的家伙,整天嚷著要揮舞軍刀建功立業,他們決心向柏林的“朋友們”,尤其是大公那位“偉大的朋友”——德國皇帝,證明他們也一樣可以“英姿勃發”“所向披靡”。聽說康拉德·馮·赫岑多夫(Conrad von Hoetzendorf),也就是當初質問索別斯基是不是反戰主義者的那位軍官,極有可能是下一任參謀長。另一位代表人物是奧地利駐圣彼得堡大使兼“活動家”艾倫塔爾(Aehrenthal),人人都稱贊他“有頭腦”,因為他每說兩句話就會冒出一個時髦的詞,比如“經過精確計算的風險”“實力上的優勢”等。據索別斯基在維也納僅剩的幾個朋友說,這位艾倫塔爾接任外交部部長幾乎也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不,他不能責怪亨里埃塔把戰爭視為理所當然的想法,她無疑是對的。他不能責怪她在戰前未雨綢繆,不能責怪她把這看作丈夫升遷的機會。當然,他更不能責怪她寧愿做窩在后方的將軍的妻子,而不是壯烈捐軀的上校的遺孀。
可是他,索別斯基,該不該成為她達到目的的工具呢?他能否做到一邊充當她的共犯,一邊又不背叛他所支持和主張的一切——他在所有人面前公然支持和主張的這一切?
在問出這個問題的一瞬間,他就意識到,這正是令他如此彷徨、焦躁甚至幾乎是恐懼不安的原因。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喪失了奮斗的目標,接受了自己的失敗。他很清楚,他這一生的工作都白費了,但至少他不曾屈服,不曾同流合污。他把推動戰爭視為愚蠢、瘋狂和不負責任的罪行,而他從不曾與之沆瀣一氣,以此來謀取私利。可是眼下,亨里埃塔在求他幫忙,要他把這文明的廢墟變作她丈夫晉升的階梯。
“我這樣一點兒都不理性,”索別斯基大聲說道,“就算我跟別人解釋我為什么會難過,都沒幾個人能理解。
“皮埃爾·杜吉特是在馬德里或羅馬做武官,還是當一名中年上校,騎著高頭大馬裝腔作勢扮英雄,難道有什么分別嗎?那個位子皮埃爾不坐,別的上校也會坐啊!再說了,不管是誰創造歷史,反正絕不會是使館的武官。武官嘛,不就是寫寫沒人看的報告,或是把《火車時刻表》裝進郵袋,蓋個‘絕密’的戳嘛!
“當然了,大使也創造不了歷史——至少現在不行,現在已經有了電報和電話,一個大使所能做的,也就是枯坐在沒完沒了的宴會上,對各種夸夸其談的演講充耳不聞,即便那演講是他自己做的也一樣。我的信念和政見,亨里埃塔很可能一無所知,可她干嗎要知道?就算她知道,那也只能說明她理性——用她的話講,那叫現實,所以才能把這些當作一個老怪物的執念撇在一邊,并且要求我(她的父親)做我該做的事:促進她的利益,保護她的安全,而這恰恰是因為災難就在眼前,每一天都在逼近。”
他忽然又想起了阿維拉公爵。這位公爵經常就“紳士”這個深奧的命題進行長篇大論的探討。有一次,他說:“要想使一個僅僅擁有出身和教養的人變成一位真正的紳士,那么他關心的必須是每天早上在鏡子里看到的那個自己,而不是別人眼中的自己。”
“我知道,”他繼續就這個主題闡發下去,“一個大使在男士聚會上找些嬌媚的女郎來娛樂他的客人,這樣做沒人會覺得有什么不妥——我聽說,即便在皇室也那么做。可我還是不愿意一早起來照鏡子,卻在鏡子里看到一張皮條客的臉,任何一位我稱之為紳士的人都不會愿意的。”
假如他遵從亨里埃塔的指令,寫信幫皮埃爾謀求武官的任命,那么,每當清晨對著鏡子端詳自己的臉時,他會稱呼自己什么呢?
索別斯基就那樣獨自沉浸在陰郁的思緒中。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只知道他生平幾乎從未如此痛苦過。他對亨里埃塔負有責任,或者倒不如說,他對自己負有責任。早在38年前,當他對那個驚訝的(不,是驚呆了的)助產士說:“把你在出生證上父親一欄里填的‘不詳’兩個字劃掉,寫上我的姓名和頭銜吧。”從那一刻起,這個責任就背負在了他的肩上。
那個助產士驚訝極了,以至于幾個鐘頭后,她又跑回來確認了一次,然后第二天又重新確認了一次。
向來講求實際的露西爾,聽到這話也著實吃了一驚——不過絕對不是驚喜。“拿一大筆錢打發私生女兒,從此不再管她,這倒沒什么——反正修道院和孤兒院都能收留這樣的倒霉蛋。可是被一位公爵承認了的私生女,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不管給多少錢作為補償,這個孩子都會成為一種負擔、一種責任,我可寧愿不要這樣的累贅呢。”
然而他始終固執己見,盡管心里并不很明白是為了什么緣故,他只知道他的整顆心都已經撲在那個哇哇大哭著的、無助的小東西身上了。那一刻他暗自發誓,一定要承擔起善待女兒的義務。這是一種不容悖逆的職責,正如他有義務堅守自己的信仰和信念以及維護他的職業在公眾中的神圣榮譽一樣。
索別斯基思前想后,把所有的理由都翻來覆去地羅列了五六遍,這時,他腦中驀地冒出一個主意。像他這種情況,一個有榮譽感的人應當首先履行作為父親的職責,替自己的私生女把事情料理妥當——隨后就自請離職。以前有位大臣就曾經這么做過;當時他不得不實施政府的某項政策,但他本人又強烈反對這項政策,認為它有悖良心。這也是部隊里下級軍官應有的舉措,假如他不愿意違背良心執行上級命令的話。
索別斯基頓時豁然開朗,一切問題似乎都迎刃而解——《魯昂大教堂》的畫面上,那宏偉壯麗的高墻忽然又開始在他眼中熠熠生輝了。
他原本打算再擔任3年的駐倫敦大使,這樣他的任期正好能滿30年;或者也可以再干4年,退休時剛好70歲。不過在一個位置上干了27年,這個紀錄也不錯了,據他所知,極少有哪個外交官能追平這個紀錄,能超過的更是一個都沒有。66歲這個年紀鞠躬退隱也絕對對得起所有人了。他有許許多多想做的事,可過去一直被拴在大使館里動彈不得,中午得主持使館工作人員的午餐會,到了晚上又得在一個接一個愚蠢的宴會上枯坐,想做的事一件都做不了。奧地利宮廷及國家檔案館館長羅伯特·莫森索爾(Robert Mosenthal)——大名鼎鼎的“莫森索爾孿生兄弟”之一,哥哥是一個銀行家——曾多次請求索別斯基幫忙修訂索別斯基家族在第一次瓜分波蘭那段歷史時期的文獻資料;索別斯基自己也一直想要多花些時間把家族中唯一一位曾締造過歷史的祖先當年的信件、日記和備忘錄整理出來。
他曾向亨里埃塔說起這位“締造了歷史的索別斯基”,希望有一天能好好地研究他的生平。結果,亨里埃塔生平第一次對他的工作真正產生了興趣;平時她的興趣都是裝出來敷衍他的。
“噢,爸爸,”她兩眼發亮地說,“您說的是不是那位‘戰士國王’?就是所有歷史書上都有記載的那位,1683年大勝土耳其,解了維也納之圍的國王?就是他消滅了土耳其對歐洲的威脅,對吧?我好想多了解一些他的事跡啊!——那么多祖先當中,他是最讓我著迷的一個了!”
他不得不向她潑冷水:“所有的史書上都有記載的這位揚·卡西米爾一世,就跟你的皮埃爾差不多,是個風流倜儻的劍客,一個繡花枕頭。在他那位頭腦聰明、不擇手段、野心勃勃的妻子手里,他不過是個提線木偶。你還是忘掉那場著名的勝仗吧!一個波蘭國王,居然想要為歐洲消除土耳其的威脅,再沒有比這更蠢的了!沒了土耳其人,他的國家從此也就保不住了——因為沒人希望看到一個獨立的波蘭,除非能用它作為阻擋土耳其人的緩沖地帶。
“不,真正締造了歷史的那位索別斯基,史書上根本就找不到。他十分低調,所以沒有載入史冊。他是那位‘戰士國王’的曾孫,揚·卡西米爾四世,我想你肯定從未聽說過吧。這是個深藏不露、詭計多端的人,極其內斂,精于計算,毫無英雄氣概。他登上王位比那位‘戰士國王’要晚70年。他很明白,在當時的局勢下,波蘭根本不可能保持獨立,波蘭的國民要想茍且偷生,只有躲在歐洲列強的保護傘下,尤其是天主教國家——瑪麗亞·特蕾西亞(Maria Theresia)治下的奧地利。因此他動用了陰謀、賄賂、談判等種種手段,使瓜分波蘭的結果最終達到了他的預期,他得到公爵的頭銜和領地,成為奧地利的頂級貴族,為他自己以及他的子孫后代保住了財富和權力。”
“爸爸,您的歷史知識這么淵博,我真羨慕死了。”亨里埃塔勉強扯出一個僵硬的微笑,果斷終止了這個話題。
現在好了,他終于可以有充足的時間研究揚·卡西米爾四世了。他將一頭鉆進那些文件和秘密信函里,鉆入索別斯基家族史上唯一一位真正成功的外交家(亨里埃塔除外)的頭腦之中。
不過最要緊的還是要好好打理索別斯基家族的產業,過去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渴望自己能騰出時間來做這個。他曾經花了整整三年時間,在耶德爾斯(Jeidels)的指導下,打理家族產業,清點賬目,規劃未來。那三年給他帶來了無可比擬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在他整個外交官生涯中,沒有任何事能帶來如此強烈的感受,即便是最初那幾年也一樣——那個時候他還會為了能參與國家大事、知悉內幕秘聞而激動不已呢。
索別斯基忽然記起,昨天下午第一眼看到莫奈的《魯昂大教堂》時感受到的那種喜悅和幸福,他從前體驗過不止兩次,而是三次。另外一次發生的時間甚至還要早——是在耶德爾斯要送他去體驗外面的世界,求上帝賜福于他的那一刻。
索別斯基23歲才回到普熱梅希爾的索別斯基親王府。16歲時,他被送往維也納,在卡爾科斯堡的耶穌教會學校學習,隨行的還有20名仆人和一名主管。而后在隸屬于他的索別斯基胸甲騎兵團里待了兩年,其間參加了1859年的對意戰爭。在那之后,遵循當時貴族子弟的慣例,他成了維也納大學幾位知名教授的私人學生,攻讀法律、經濟、哲學和歷史——盡管他花在女人身上的時間八成超過花在書本和名家講座上的時間。想到這里,索別斯基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不過在23歲那年,他主動提出要回到坐落在波蘭森林里的索別斯基親王府,拜當時的親王總管——老猶太人耶德爾斯為師,學習管理領地并熟悉家產。這個決定令他的父親大為吃驚。要是放到現在,貴族子弟學習打理產業并無不妥,就連哈布斯堡大公也這樣做過。但在索別斯基那個年代,這是聞所未聞的事。
索別斯基家的高級員工們立即舉辦了一個歡迎舞會,迎接回歸故里的年輕主人。就在這個舞會上,他遇到了波琳。波琳的父親是個鰥居的德國人,擔任家族的林務官。當時她就站在她父親身邊,修長的身段亭亭如柳,白金色頭發,一雙碧藍的眼睛波光粼粼。他先是履行分內的義務,跟她跳了一曲華爾茲——那感覺如此美妙,令他忍不住冒著被人說閑話的危險,再一次邀她共舞。
一曲終了,他把她送回她父親坐著的地方。半路上,她紅著臉悄悄問道:“以后我還能再見到您嗎?”
他一陣心神蕩漾,就說:“明天下午怎么樣?”心里卻不敢指望她會真的如約而至。
然而到了第二天下午,她果然出現在他的書房里,懷里抱著一大捧矢車菊,把半個身子都掩住了,襯得眼睛越發湛藍。索別斯基自然不會傻到再讓她回去;在她的半推半就下,他當場就要了她。
于是,他一生中最快活的三年就這么開始了。早晨無論天氣如何,他都會和波琳一起出門騎馬。然后,他會花上三四個小時的時間,在耶德爾斯的指導下刻苦學習,后者一絲不茍地教他看懂每一本分類賬簿,向他介紹每一處產業,剖析每一份資產負債表。后半晌和整個夜晚他都跟波琳一起度過。這兩者中哪一樣令他更快活?是跟耶德爾斯和那堆賬本一起度過的四個小時,還是在與波琳狂野銷魂的魚水之歡中度過的那些夜晚?這個連他也說不上來。
再后來,不可避免地,快樂走到了盡頭,夢醒的時候到了。他的父親在遙遠的匈牙利城堡里猝然離世。他生前跟他的吉卜賽女郎一起,在那里度過了最后的五年光陰。有一天他和他的新寵轟轟烈烈地吵了一架,一大早就喝了個酩酊大醉,結果騎馬出門的時候,從馬上掉下來摔死了。索別斯基不得不在隆冬時節長途跋涉,千里迢迢地趕到喀爾巴阡山脈(Carpathian Mountains)。當時還沒有火車,那條冰雪堆積的路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似的。他把父親的遺體運回波蘭,在克拉科夫大教堂舉行了國葬,數以百計的達官顯貴和親朋好友參加了葬禮。葬禮結束后,他把父親安葬在索別斯基家族的墓園里。
他離開了四個多星期。等他回來,波琳已經不在府里了。
不過耶德爾斯正等著他。“我擅自建議讓波琳小姐回她父親家去住了,”他開口說道,“我相信,殿下很喜愛這位年輕小姐,但您最好還是別再見她了。您現在必須出門幾個月,以索別斯基家族新任族長的身份,拜訪皇帝陛下和所有的貴族親眷,向他們介紹自己。我這里有份名單。18年前,您已故的父親——愿他的靈魂安息——在繼承您的祖父老親王殿下的爵位后,用的就是這份名單,不過我又添加了最新的信息。您應該不會愿意帶上那位年輕的小姐,雖然您喜歡她。她的身份不適合這樣的場合,去了只會遭到怠慢和羞辱。
“之后,您還要再花6個月的時間,巡視索別斯基家族的主要產業,讓那些地區代表和主管認識您這位新主人。假如這位小姐隨行,同樣會遭受羞辱和尷尬。
“誠然,您不可能娶她。即便您心里有這樣不智的念頭,這位小姐也絕不會答應,這一點,我相信她已經親口告訴過您了。但假如她留在我們這里,作為我們敬愛的親王曾經垂青過的女人,她將會享有榮耀和地位,得到所有人的尊敬。殿下,您離開之前,還是不見她為好……對您和波琳小姐來說,見面只會使分別變得更艱難。
“總而言之,殿下,”耶德爾斯繼續說著,語氣很平靜,“我要提請您考慮關于將來的問題,相信我這樣做并沒有越過自己的權限。我能教給您的一切,您都已經學會了。實際上,作為管理者,您比我要強得多,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您同樣也比我的兒子強得多,盡管我已經訓練了他20多年——您曾經說過,在我退休后會讓我兒子接替我的職位,這件事我們討論過不止一次,殿下應該還記得吧。希望殿下不會覺得我言語無狀,但您確實比我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更有商業頭腦。
“然而,對于一位索別斯基親王來說,做一名產業的管理者、一個商人,那絕對是有失體統的——這不是殿下這樣身份的人該做的事。可要像一般貴族那樣無所事事、消磨光陰,又不合您的意,我想您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不然也不會這些年都待在這里,跟我學習產業管理了。
“因此,我能否謙恭地建議您,去嘗試一下外交部門呢?其實外交與經營一份龐大的產業頗為相似,只不過前者屬于公眾領域,而后者屬于私人領域罷了。當然,最終的決定還是要由殿下自己來做。但我已經冒昧地給殿下的一位親戚的私人秘書寫了信,這位親戚是奧地利駐巴黎大使梅特涅-桑德爾親王,據我所知,他是我國當今最有成就的外交家,是他的父親,偉大的克萊門斯親王(Prince Klemens)的杰出繼承人。”
說到這里,耶德爾斯打開一直拿在手中的信,開始念給索別斯基聽:“梅特涅-桑德爾親王殿下將隨時恭候他的表弟——索別斯基親王殿下兼普熱梅希爾公爵,前往巴黎擔任他的學徒和私人助理……”
此時此刻,索別斯基驀然意識到,面前的這個老猶太人——戴著小帽,拄著手杖,走路一瘸一拐,小心翼翼的高地德語中仍帶著一絲意第緒語
口音——唯有這個老猶太人,也許還要加上波琳,會真正地關心他、愛他,把他看作活生生的人而不僅僅是一個高貴的頭銜和一套華麗的制服。索別斯基一時間百感交集,忍不住懷著激蕩的情緒,向老猶太人請求祝福。于是老猶太人抬起一只手,用響亮的聲音念誦希伯來文的禱詞:“愿上帝將他慈愛的容光照耀在你身上。”這時,索別斯基的眼睛里充滿了淚水,耶德爾斯也是。
就在那個星期,他離開了王宮,沒再和波琳見面道別。8個月后,他來到巴黎,投入了他的遠親梅特涅-桑德爾門下,成了他的新學徒。
然而,他對經營產業的興趣從未消失過。事實上,憑著耶德爾斯灌輸給他的理念和原則,他已然一躍而成為巨富,比之他父親過世后剛剛繼承家業那會兒,他的財產增加了足有10倍。
正是耶德爾斯反復向他指出,未來將會與鐵路密不可分。他常說:“殿下,您那些高貴的同僚們憎恨鐵路,唯恐鐵路會帶來顛覆社會的思想。然而思想是無論如何都擋不住的,一陣輕風就可以把它們吹送到四面八方。鐵路運載的不是思想,而是貨物。它可以把您的森林里那些正在腐爛的木材變成有價值的商品,它可以為您領地上的煤礦創建市場,它可以幫您把糧食運到維也納,把您的匈牙利牧場產的牛皮變成鞋子。只要能把產品輸送到市場,現在還是農田的地方,很快就會蓋起工廠。在維也納、克拉科夫、布拉格、布達佩斯等許多城市里,都有索別斯基家族棄置不用的宮殿,維護費用高昂,又毫無收益;可一旦有了鐵路,這些地方立刻就會變成值錢的地皮,可以用來蓋寫字樓和公寓。城市也會變得越來越大,因為有鐵路為城市輸入大量人口。
“事實上,”耶德爾斯繼續說道,“我已經預見到了這一遠景,所以早在30年前,維也納到布拉格的火車一開通,我就把國內幾個主要城市里能買到的地皮都買下來了,價格相當實惠。現在光是這些地皮的價值就漲了整整5倍呢。”
正是由于耶德爾斯的影響,索別斯基才會接納辛頓和莫森索爾提出的建議——當初他們第一次來找他,就提出要開辦倫敦-奧地利銀行。現在這家銀行已經成為他最賺錢的投資之一了。索別斯基想,其實使辛頓成為歐洲最大銀行家的那些觀念和遠見,耶德爾斯早在50年前就已經有了呢!
也正是耶德爾斯和他的諄諄教導,使索別斯基欣然接受了珀凱茨(Perkacz)和沃爾德-萊夫尼茨這兩位真正的房地產大鱷的提議,把他在市區內的地皮跟他們的合并到一起,成立了奧地利第一家房地產公司。這項舉措帶來的收益幾乎可以媲美倫敦-奧地利銀行了。
然而,這就意味著他必須繼續積極參與管理。毋庸置疑,耶德爾斯的兒子是個能力很強的管理者,現任總管是耶德爾斯的孫女婿,也同樣能干。但管理人員只會執行命令,處理日常事務;那些大的想法、大的冒險、全局的視野,還是要由他來把握。
因此,不管是不是有失體統,索別斯基一直津津有味地享受著處理商務的樂趣,從未對家族地產和企業撒手不管過。實際上,唯一讓他遺憾的是,他總是騰不出足夠的時間來做這些事。
現在,他很快就能巡視每一處主要的領地、每一家大型的工廠了。他要親自會見每一位經理和主管——第一站就先去巡視波蘭的產業,還要重游索別斯基親王府。自從40年前他在那里跟耶德爾斯告別后,就再也沒回去過。
還要再過幾個星期,皮埃爾才能接到任命。等事情一定下來,他就馬上向老皇帝提交辭呈——最晚不超過8月,因為在每年8月皇帝誕辰的那天,他都要前去祝壽,第二天再向外交部部長辭職。等到9月,他就會成為前任大使——他每天早晨端詳鏡子里那張臉時,再也不會覺得不順眼了。
驀地,一個念頭如同利箭般刺入胸口,讓他的心揪痛起來——他辭職了,瑪吉特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