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螢窗之侍讀人
- 離歡鑒
- 東臨溪
- 1750字
- 2019-01-28 22:33:10
柳色染衣綠,榴花映酒紅,在這個青陽正春之季,有人卻要叩他人門扉,從此寄人籬下。獨孤煙月本就無根可倚,當她一身塵風地站于王公謝宅門前,卻始終無法再上前一步。不知從何處飛來一些柳絮,一團團地打著旋兒浮在空里。她看得怔了半日。
待何氏細看了信函,拭了眼角的淚痕,才澀語曰:“與英妹一別數載,原以為她卸下鉛華,著了素服,托身道流,便可從此脫離噬心之苦,有個自在之所,誰料蒼黃翻復如此,怎不使人有翟子之悲,朱公之哭。”
她止不住又生了悲苦之情,“說來使人唏噓。與姐姐相比,我不過是流遁世俗,隨波逐流罷了。”
獨孤煙月勉強擠出一個笑來,道:“夫人自謙了。山阿寂寥,白云無侶,我輩實不過是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的凡夫俗士罷了。”
何氏又多瞧了瞧獨孤煙月幾分,見她雖是一副碧玉小家女的楚楚之態,但詞貌間無不透著些與眾不同的道骨柔心,且姐姐信中說此女乃孤女,這更讓她無故生了許多憐愛之意。
于是,她好好平復了心緒,將臉上的淚珠兒抹了個干凈,笑謂曰:“我觀你文辭答對皆有過人之處,不知姑娘可否屈尊,在寒舍做個侍讀先生?我有一子,頑劣難教,雖時有才藻驚人之句,但大體不過了了。若姑娘肯答應,我即刻命人騰出一間清靜奧室,以供姑娘獨居之用。”
獨孤煙月眼眶微紅,辭謝曰:“夫人垂青,煙月感激不盡。但煙月才德疏陋,唯恐辜負夫人所托。”
何氏粲然一笑,道:“我不欲以富貴驕得道之人,姑娘又何須萬般推辭不就?”
話已至此,獨孤煙月也只好點頭應允。稍后,她便跟隨何氏,一同往墅館而去。
塾師江淹留,號望川先生,其人樸訥誠篤,不樂仕進,盛名聞于都下。但其人常年闔戶不出,神龍偶見鱗爪,王公亦是周折費盡,才勞動得他出山為子授業,至今兩載有余。
待走得近了,見一處蘭室,門楣上挑了一盞天青色紗燈,上書“鹿砦”二字,想必是墅館無疑。獨孤煙月顧視左右,見檻外種了好些茶花,北角處扶疏幾枝修篁,曳然破空。
“《左轉?哀公二年》有曰,‘欲擅晉國而滅其君’。是故,千古廢興之事,多起于權臣擅生殺之柄而興妖異之事。為人傳道受業解惑者,更不可擅言擅行,蒙蔽生徒視聽。所謂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為其有所不知,才能成其有所知也。”里間飄出老者之音。
何氏示意獨孤煙月從門隙里觀望個究竟,自家則先行躡足離去。
獨孤煙月一眼瞥見,于座下作昏昏欲睡狀的小衙內支起胳膊,打了個哈欠,道:“先生,那你到底是‘知’還是‘不知’?”
江先生一頓,口中自語道:“先生我自家,也是無有定論哪。”
小衙內將手中白毫轉得歡快,“先生因何講文為生?為文者好遭人輕薄非議,反觀沽賣之家也可獲利謀生,先生何不棄此口舌之業而別尋他路。”
江先生似有所悟,微笑曰:“爾曹見地如此,誠為可教。”
小衙內凝眉對曰:“埋首經籍而汲汲于功名者,非當得起英雄二字。即便文章冠世又待如何?男兒當腰懸三尺之劍,嘯傲馬上,‘撫慶云而遐飛’,為國灑熱血于敵陣之前。孺子我不喜文史,獨愛兵經,先生何不因材施教,好教我早日縱馬邊關,一掃夷狄之患?”
看這青稚小童一本正經地厥詞大放,倒教門外支耳細聽之人為之莞爾。
再看上坐之人江先生亦似有絕倒之意。他仰天而笑,炯目生光曰:“汝這番坐井觀天,有失偏頗之言,卻叫我這個儒門子弟情何以堪。羞煞我也。羞煞我也。”
語畢,他又道:“你這廝可知則平先生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
小衙內白目上翻,答曰:“父親私下曾言,此皆是謬傳。魏國公乃何人,怎會有此腐儒之論?”
獨孤煙月在外聽得愕然,這兩位,一位稱自家學生為“這廝”,另一位則對恩師之講義指手畫腳,微詞頻出,一答一對之間,針鋒相對,硝煙四起。
又聽先生說道:“為師為你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小兒輩貴武功而輕文籍,好比賤家雞而愛野雉,一葉障目而不得其間真相。不讀書者,怎可機變無窮,運籌于帷幄之中,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讀書者,何以達而相天下,退則善其身?”
“況且,依你之意,何不左詩書,右長劍,上馬橫槊,下馬明理,秉文經武,豈不兩全其美?”
室外夏風送涼,小衙內托腮凝聽。先生這一番天花亂墜,似有可取之處,是以他意興闌珊,打了個哈欠,道:“先生所言甚是。奈何做人做到左可文雅光國,右能武略威人,那就是一個字,累啊。”
江先生撫須一笑,“須知地下睡千年哪。”
這一番張遼戰諸葛的智斗看得獨孤煙月膽寒心驚。想自家十載青燈,六載黃卷之所獲,卻遠不及這小蒙童滄海一粟,巫山片云般的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