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美好的早晨，又一次，因樓下兩個加起來已然超過一百四十歲的老兩口而毫不留情地、自自然然地破滅了。

經營雜貨店的大爺種的絲瓜已經大張旗鼓地爬上了通往二樓的屋檐，綠色藤蔓在青灰的瓦片上無比悠然地攻城略地，開出一朵又一朵黃色的花。

從樓下仰著脖子望去，全然一副色調柔和的涂鴉之作。

然而，這株絲瓜的主人，樓下那位七十有余的，小眼睛里滿是藏不住的狡黠的大爺卻不是好對付的。他有著上海人特有的熱情和天生的精明，其口才鋒利與誘惑性并存，讓剛一跟他打上交道的你，不由自主且心甘情愿地掉進他實則早已為你張開的大網里。

也不知是因著陸玉凝天生遲鈍，不善于捕捉來自他人的神情信息，還是畢竟是事實，上海人其實并不是謠傳中的排外。有什么好排的呢？阿拉上海人連伊拉歪果仁都是看不起的，我們中國人自己人看不起自己人？儂剛剛清桑好伐？紐約客還看不起加州佬呢，儂怎么不去幫幫腔一起聲討呢？

真是拐倒(跌倒)哦，你們這些來自上海以外的外地人，就知道一天到晚人來瘋一樣捉扳頭(找茬)，老三老四(沒大沒小)，真是胸悶得不得了，小心阿拉一拳過去，請吃生活(揍人)哦……。

此刻，樓下的兩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翻天覆地，此起彼伏，比對面二樓那胖小子拉的大提琴有節奏多了。

“儂關特(你閉嘴)！”

“儂關特(你閉嘴)!”

“儂卻西(你沒良心)!“

“儂卻西(你沒良心)!“

一陣沉默。歷時大約五分鐘左右。老太太先開了口，打破了暫時的和平。

“儂特古份萊(你太過分了)，個寧哪能嘎昂三啦(你這人怎么這么不知好歹呢)?”

“儂老綠(你厲害)，儂老句(你能干)，從房間里相嚕素到外相，儂作西伐(從房間里啰嗦到外面，你想找Si呀)？真是挖色特萊(真是胸悶啊)!”

“儂戇大(你混蛋)!“

“儂戇大(你混蛋)!“

……。

在房間里敲字的陸玉凝每日都接受著來自兩位彪悍老者之間的，不乏人身攻擊的洗禮，早已習以為常了。兩位老人家都是一把年紀了，這火拼起來，還能如此之兇猛，戰斗力還能如此之強悍，真是讓人心下羨慕啊。畢竟是向海寧(上海人)啊，有時間斗嘴打發時間，而我們這些外地來的，恨不得一天24小時都戰斗在工作第一線，才勉強可能在這個城市謀得一個立錐之地啊。

“你下樓來，我們去逛逛街……。”電話里周寧顯得很有興致。

陸玉凝一邊噔噔地下樓，一邊嘀咕，到底是向海寧，連失戀的恢復速度都比外地人神速。

周寧在梅龍鎮的入口處，踱來踱去地走著。

今天，她穿了一條裁剪利落的過膝小白裙，配一雙黑色平底圓頭鞋，寧靜優雅，竟稍稍讓人忽略了其身材過于豐滿的事實。

“你就這樣，跟我一起逛街？儂幫幫忙好伐？小姐妹也要互相扎臺型的呀。跟你走在一起，實在是太丟人了！”周寧看到迎面走來，上身一件超寬松優衣庫棉質T恤搭配牛仔短褲，腳上蹬了一雙小白鞋的陸玉凝，抗議道。

“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上海最不缺的就是狡猾的有錢人這種物種，我就算把一雙水晶鞋穿在腳上，人家就能多看我幾眼啦？辛德瑞拉她首先，得是一位公主好嗎？”陸玉凝反駁道，“你要是嫌棄我，我就回去嘍，反正，我還不愿意出門呢。”

“好了好了，我自打嘴巴好吧？你說說，我一個正宗的上海有錢老姑娘，哪能被你這個一窮二白的鄉下人給收拾得服服帖帖？這算不算犯jian啊？”

作為上海人的周寧，有著良好的出身。父親是一所名校的法學教授，退休之后又被一家大公司重金返聘，母親一輩子都是個家庭主婦，只穿旗袍出門。剛開始的時候，陸玉凝以為周寧是在開玩笑，結果有一天她去周寧位于“上只角”的家里拜訪，發現周寧的母親大人正坐在窗前，翻著一張《申報》，身姿筆直，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手旁的果盤里盛放著山竹、車厘子這些味美價昂的水果。角落的花幾上，一束白百合暗放一屋清香。

房子并不大，但里頭的擺設，幾乎都“老有腔調”。

其實，某些外鄉人也不必過于嫉妒老上海人，至少他們的人均居住面積實在小的可憐。

周寧逛街的第一站必定是金鷹，因為那里有她喜歡的一個鞋子的品牌。陸玉凝并不想去，因為那個專柜里的任意一雙鞋子，她都買不起。

是的，接近而立之年的她連一雙像樣點的鞋子都不敢入手，這場面混的，真算得上差勁。

然而，上天賜予了陸玉凝一個足夠鈍感的心臟。可能是不忍心讓陸玉凝太清楚自己的悲慘處境，以免她還沒完成老天暗自安排的任務就中途自戕了吧。

看周寧往金鷹方向走，陸玉凝很自然地叫住她，“你先去那邊等我。我要去一下恒隆廣場。”

“恒隆廣場？你去里面做什么？”周寧表示費解。陸玉凝從不往恒隆里亂走，她說買不起、摸不起只能過上一遍眼癮的感覺，經歷多了，人就容易抑郁。

“我，”陸玉凝很認真地回答，“去買包檸檬片。”

周寧笑起來，“神經啊你。人家去恒隆買GUCCI，LV，你跑去里面買檸檬片？那些奢侈品導購的眼神可是把冰刀啊，小心你完完整整地進去，千瘡百孔地出來。”

陸玉凝一點都不害臊，“怕什么？恒隆門口寫著‘不許買檸檬片的人入內’這樣的牌子了嗎？導購怎么了？她們那么牛，這購物中心是她自己開的嗎？我們中國的服務態度啊，再過八百年也好不起來。因為，有些服務人員的邏輯真得值得放進試管，在研究室里透透徹徹地、好好地研究個所以然來。敢情我們顧客花了錢，都是爭先恐后地沖著她那張大多數時候都保持在零下十度的臉去的？”

“我的媽呀，又來了。”周寧翻了一個白眼，“你這么憤世嫉俗，為人民的小心靈鞠躬盡瘁，國家知道嗎？”

陸玉凝哭喪著臉，配合地搖搖頭，假裝委屈地回答：“不知道。”

“行了，別裝了。你去吧。我在老地方等你。”周寧笑著推了陸玉凝一把。

手機響了。陸玉凝接起電話，幾分鐘后，又默默地掛掉。

周寧見她神情有變，不免關心道：“誰的電話？”

“老宋，大老板的。他說，我寫的劇本，就是一堆bull shit。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大老板的英語說得這么好……。”陸玉凝的表情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差當街哭起來。

周寧摟過陸玉凝，拍著她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混蛋，不想當伯樂就算了，還說出這么沒有人性的話來。下次你老板再約你開會，你發微信給我，老娘找根棍子在他背后，狠狠給他一悶棍，保證他人仰馬翻，遍地開花！”

“可是，可是我們老板，是個儒雅的翩翩老公子，正好應該是會讓你垂涎欲滴的那種。”陸玉凝帶著哭腔，補充了一句。

“哦，那我應該慎重才是。我感覺，我人生的路燈，好像又重新亮起來了！”周寧猛一拍陸玉凝的后背。

陸玉凝一把推開周寧，笑起來，“有你這樣的嗎？我想，我很快，馬上，將要，失業了。”

周寧滿意地說：“笑了就好。失業了怕什么？距離你邁向貧窮詩人的行列，不又更近一步了嗎？你應該高興才是啊。”

陸玉凝捂住臉，“哇……”地一聲，好像真哭起來了，“我不想活了……。”

“行了，周圍人都在看著我們呢。我們不是在拍偶像劇，OK？這是標標準準的現實寫實主義題材的記錄大片，懂嗎？社會就是這么冷酷，不會因為你的哭泣而對你溫柔一些……。”周寧進入了抒情模式。

陸玉凝頓時不哭了，她抬起頭，將頭發一甩，惡狠狠地附和道：“對！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人生自古誰無死，我有實力我怕誰！”說罷，一把挽住周寧的胳膊，“走！今天姐姐舍命陪女子！”

走出很遠，突然聽到周寧說：“哎，我好像，忘記拿錢包了。”

“不會吧！”陸玉凝簡直要暈倒。

“不過有手機啊。”周寧神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