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格雷不一樣。兩人的身份在差距中微妙平衡，使得他們盡可不帶任何目的性，自由自在地相處。他的父親、兄長同為王族，卻從未有過這樣與人平等相交的幸運。

他年紀雖小，亦知來之不易，因而格外珍惜。

又是幾枚楓葉落在腳邊。

風只是徐徐，遠稱不上勁疾。這是霜落后，真正的寒冷即將到來，所以葉落得分外快的緣故么？

驀然一陣心悸。

南莉亦微微皺眉，右手輕輕攥著心口，呼吸急促起來，斷斷續續地道：“殿下，好像，好像有點不對勁……”

喬伊撿起一片楓葉，火紅的邊緣略顯灰黑。

“會不會是法術……殿下，我們……快離開這里，讓戈溫先生來看看……”

突兀地，那種說不清的感覺又消失了。

門打開了。

格雷倚在門邊，逃避似的低垂著視線，左肩纏了幾圈潔白的亞麻繃帶，散發著清苦的藥草味。他咳嗽兩聲，終于對上目光，說的第一句話卻不是“進來吧”——

“……你哭過?！?

許久，又一片楓葉方才離開枝頭，翻飛幾圈，卻未飄入廊內。

肆

喬伊走進房間后，略有些驚訝。

“我記得以前你房間里擺了許多花花草草，現在一盆都不見了，真讓人有些不習慣呢?！?

“前段時間沒注意，都死了?！备窭字雷约旱睦碛珊茏玖?，不過只要讓他明白就行了，也用不著費心編造，反正都瞞不過喬伊——雖然某種意義上，他說的也是實話。

喬伊很聰明，并未再多問。只是這樣的“理解”，反而讓他感到分外愧疚。

“其實……剛才我一直都在。對不起，讓你著急地等了那么久。”

“應該說對不起的是我……傷口怎么樣了？”

格雷低頭，把手放在繃帶上，盡量作出輕松的表情：“還好。血止住以后，沒有看起來那么嚴重。畢竟是練習用劍。奧斯汀先生的醫術亦是值得信任的?！?

“可是，”喬伊凝視著他，輕咬著嘴唇，猶豫了很久才接著說道，“為什么不擋呢？舉劍已經來不及的話，為什么不躲呢？只要稍微再偏一點，我可能就反應過來往回收了?！?

格雷沉默著。這個問題，他甚至已無力隨便扯一個借口搪塞過去。

“你心不在焉很久了，到底在想些什么呢？能跟我說說嗎？”

格雷偏過頭去，說道：“抱歉。不能。”

“為什么？你覺得我……不值得信任嗎？”喬伊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不是這樣的。喬伊，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烧虼?，我才不能說，不能害了你?！?

“你這樣郁結于心，對自己又有什么好處呢？”

“我本來就不應該存在?！?

“格雷，你到底怎么了……別這么說?！?

“不，你不懂。這件事，比你想象的嚴重得多?！?

“可是……”

“不過放心吧，我會好好活下去。不管是為你，還是為青桓城?！?

“你別這樣想……”

“我累了，”格雷躺倒在床上，看了喬伊一眼，“殿下請回吧。”

“你……叫我什么？”喬伊怔住了，看起來淚水似乎又要盈滿眼眶。

“殿下，慢走?！?

喬伊沒有再多說一句，一步步走出房間，輕輕把門關上。

格雷盯著角落里蒼白的蜘蛛網，心中亦有苦澀。

這是他第一次在兩人獨處時對喬伊用敬稱。

他不想放手，但或許是時候疏遠了，否則將來面對抉擇，他恐怕無法下定決心。

這樣的自己，真是自私得可怕啊。

和生長在貴族家庭的所有男孩一樣，他是聽著各種史詩、神話、歌謠長大的，這些作品中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英雄，用自己非同一般的力量和智慧守護、抗爭、復仇，用生命譜寫壯麗凄婉的詩篇。昔年對他們的崇拜卻早已消逝，他如今無限渴望自己只是個普通人，沒有任何“能力”，除了世俗的責任義務以外，不用背負任何東西。

可又怎能實現呢？

格雷扣緊門閂，暗想道，也該來了。

沉重的石墻緩緩移動，一位黑袍老者扶著巷壁走出。

“城內外巡邏的近衛軍又變多了，戈溫可能意識到城內有法師活動?！崩先松硢〉穆曇舻?，“我感覺形勢不太好，你打算什么時候離開？”

“能否等典禮過后？”格雷試探著問道。

“待那個小王子滿十一歲？”老人問道，“太久了，恐怕會橫生變數，最好早點走?！?

“陪他到那個時候，或許是我能給的唯一補償了?！?

“可是你的身體……我很擔心，萬一提前爆發怎么辦？”

“不是有藥嗎？暫時應該沒事?！?

“不對，”老人默念咒語，將手放在地上，幾圈光芒如漣漪般在他身旁蕩開，“你剛才有點失控，房間周圍都被影響了。而且，你的生命氣息里有微小雜質，有兩股，是來自人的?！?

格雷愣住了，連忙急切地問道：“對他們會有什么影響嗎？”

“以這個程度看倒是不會，他們頂多有點頭暈，而且失去的生命力還處于可以自我恢復的范圍內。這份藥不是完全有效的，因為沒有真正可靠的藥方。事實上，幾千年都不曾有過?！?

“那我能再撐那么久嗎？”

“我不太確定……這和你的心境也有關系。切記情緒不要過于激動，否則會發生什么誰也不知道。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必須向學院方面請示一下，這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但是……唉，罷了，最好還是順著你的想法來。”

“多謝?！?

“或許需要讓他們再派幾個‘彼者’來青桓城?！崩先顺聊艘粫?，說道。

“那御前術士……”

“戈溫？必要的時候，我們只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了?！?

那樣的話，恐怕這個國家就要大亂了吧。對那位一直利用著他血統的王，他從未有過任何感情。但是，格雷也同樣不希望和平安寧的青桓城陷入奪權的血腥斗爭中。

愿自己的路，能避開這些險惡。

“索菲婭在上?！彼皖^默禱。

老人嘆了口氣，深邃眼眸仿佛能望穿山高水遠：

“萬物源虛，萬物歸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