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人們用過朝食以后，艾利諾弗伊蘭就逐漸熱鬧了起來，靠在半塊石板上睡覺的流浪漢瞇著眼被藥材商人雇傭的保鏢丟到一邊，吆喝叫賣聲在被附近孩子敲擊得千瘡百孔的細長石柱間回蕩著，柱頂環繞的那些云端翼靈和炎駒的雕像早已對這些市井聲習以為常，帶著塵土下古老信仰在這個時代的特有沉默。殘垣圍起的半片新月形地帶很快熙熙攘攘。

秋末的陽光催落梧桐半樹，時有不耐煩的行人抬腳，將落葉同碎石一起踢到遠處。許是坍塌的石壁仍每日都在掉下渣滓的緣故，這里的石子與揚塵如何也掃不盡，據說有兩百多年了。這里在尼爾三世時原本預備建作術士聯盟的簡庭城駐點，然而未等術士們住進這座大興土木、簡直依古代圣殿的模樣筑造的樓宇中，尼爾三世便撒手人寰，新任國王迪恩七世回歸了傳統，保持對法師的友好立場。

照理來說，這里是該被國王雇的工人們揮舞著鶴嘴鋤拆除的，不談別的，單是廊柱間那些“異端”元素，便足以讓圣靈會內一些偏執的修士心懷不滿，畢竟圣靈教深深扎根于此，從修文瑞爾帝國時算起，已有一千多年時間，長得足以讓人們忘記謙虛和寬容為何物。但迪恩七世短暫九年的統治生涯里四處征戰，或許竟忘記了處理這座前任留下的建造到一半的殿宇。日久天長，沒有支撐與看護的它終究在某一天傾倒了下來，空遺一片廢墟，而后便成了斷柱殘垣前的艾利諾弗伊蘭廣場，簡庭城內最重要的交易場所之一。

“大人，我建議過您不必親自前來，是吧，您看這里來來往往的，此等敝所怎值得您這樣有身份的人踏足呢……”市政官塔彌爾籠著袖子賠笑跟在位列樞臣的司賈，卡斯珀·厄洛瓦身后。阿托納斯王國的編制，每座城市有六位市政官，分別負責不同的城市事務，平時向列位樞臣所屬之部匯報履職情況。市政官塔彌爾分管商貿和行會，只是平時都與中層官員打交道的他今天怎么也不會想到，管理整個王國商業的司賈大人竟會有興趣低調地來艾利諾弗伊蘭閑逛。

“這也算是我職權范圍內的事業，如何便不能來看看呢？”卡斯珀溫和地笑道，拍拍市政官的肩膀，這個年紀比自己還大近十歲的男人看起來似乎要緊張許多，“司業蓋比·戈忒芬在每項重大市政工程落成時也會到場祝賀，有時還騎馬赴外省檢驗那些重要的建筑，司政康納·弗雷德里奇縱然年輕了些，卻也在管理市民、驅捕盜賊方面親自過問。我想我這樣做也沒什么錯。”

有保鏢低沉地警告不懷好意者遠離，商人扯著嗓子叫賣；間或有那種來自附近“威名遠揚”——不如說“臭名昭著”來得好些——的濕泥巷、花一個蘇利爾就可以雇來坐在空桶上用尖細的聲音喊上一下午的無所事事者，他們中熟練的人會嘴皮子動個不停，從一口壞牙里吐出商品確實存在的或隨口胡謅的各種優點，也因此在太陽落山時能多得一把銅板作“酒錢”；遠處有布商為行人弄臟了布卷大吵大嚷，侍衛鷹爪般有力的手抓著竊賊暗青色血管幾乎貼在骨頭上的細瘦手臂，混著咒罵、鞭笞與求饒的顫抖聲響。

“是，是，您自然是不會有錯的，但視察市場這種小事，隨意派個仆人來便很容易完成的，配上一個書記官，能為您詳盡地記錄下各種攤位的種類和數量。”塔彌爾環顧四周，他們來時的路已經重新被人堵上了，自然，人們看到這一小群衣著華麗、護衛在側的人都知道要繞著走，他們立于此，便如驚濤拍岸中找不到方向的礁石，“需不需要我讓他們開一條路出來？”

“那就太張揚了。”卡斯珀說道，然后伸手扶住了差點被那件象征職權的銀色滾邊寬擺窄袖長袍絆倒的塔彌爾，后者連連道謝，一邊稱贊著“司賈大人的仁心”一邊扶正飾有羽毛的黑色寬檐帽，這身衣著本應該安坐在市政廳的木椅上，出行實在不便。

他自己則穿暗綠細密羊毛短衫外套絲綢長衣，為了不過于明顯地展露自己的身份，用的是純絳色，沒有著慣常出門時披著的繪有家族紋章的那件。胸前搭扣用鎏金黃銅別針系著，銅飾仔細地雕刻著一對小羽翼。

這尚是比較方便行走的款式，后方的侍衛能保護他免受割人錢囊衣袋的扒手的困擾。

“這雙手套不錯?！笨ㄋ圭曜叩脚赃呉粋€皮商的攤位前，輕輕捏著一雙厚重的棕色手套。皮商眼前一亮，他并非商會高層那些能常與宮廷打交道的巨賈，所以不識得司賈大人的面容，然而這般排場他也至少能看出來卡斯珀是個有錢人，盡管是低調的有錢人，忙熱情地推薦道：“大人您真有眼光，這雙是熊皮的，您看這上面附著的兩束白毫，多么細膩漂亮啊?！?

“我猜的沒錯的話，它們應該來自銀山雪狼，頸側毛?！?

卡斯珀微笑道，指腹輕擦過白毫，尖銳粗硬的觸感。皮商似乎楞了一下，旋即壓低聲音道：“不錯，大人好眼力，既然這樣，我也無需多言，您看這個價格如何？”

“六個金塞緹？”卡斯珀搖搖頭，“這都足夠一件騎士受封洗禮時所用的嶄新鎖子衣的價格了?！?

“大人，想必您也明白銀山雪狼皮毛的珍貴性，哪怕只有這樣一小撮而已……”皮商見卡斯珀仍沒有動心的意思，又連忙加上，“熊皮手套內里柔軟溫暖，外面的堅固也絲毫不比鏈甲手套差，在冬日里戴最為合適了?！?

于是卡斯珀點點頭，從錢袋里掏出一把，在袋口處抖了抖，攤開掌心時正好是六枚塞緹金幣。拿到手套以后，他們又往前走了一段，塔彌爾忍不住問道：“厄洛瓦大人，您難道真是來買東西的？可是那雙手套要價六塞緹也太貴了些吧？”

“是貴了些，因為那只是普通白狼的毛，根本就不是什么銀山雪狼，而且……我倒是對他的渠道很感興趣呢，南落洲的白狼現在僅存于沉明森林和兩國的皇家林苑內，在其他地區早就被獵捕殆盡了，說到底，它還是屬于北方的生靈?！笨ㄋ圭暾f著，把手套丟給了侍從加文·莫納。

那是個面容青澀的小伙子，對他十分順服，出身自不起眼的望族旁支，因血緣來自母親，連唯一能為自己增添一點顏面的尊貴姓氏也失卻了，加文通過卡斯珀的妹妹找上他，他見其尚算盡忠盡職便不在意地留下了，“加文，你如果想要它的話就收下吧，如果不想要的話，隨便找個乞討者或是麻雀街的寡婦送了也行，他們應是比我更需要這類東西來應付冬天的吧?！?

加文沒說什么，默默地收下了，卡斯珀自然也沒想著回頭看看隨從的神色，便當他是悅納了。

塔彌爾接著道：“那這六塞緹豈不是白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