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許該關(guān)注他昧著良心在簡庭城賺了多少錢，而不是我虧了多少。”卡斯珀·厄洛瓦淡淡地道，制止了連忙想道歉的塔彌爾，“不過價格問題，在這種場合，也怪不了市政廳的管理。只是謹記，簡庭城里，自由永遠在王權(quán)和法律之下，特許狀、禁令、關(guān)津、市場稅，設(shè)來不是讓商會為所欲為的。”

穿過半個市場，視野里輕盈取代了厚重，一邊隨處可見飄掛著的彩染絲帶，另一邊地上的小桶里堆著新摘下來的覆玄薄荷和紫蘇、三層木架上有許多篾籃或白氈布托著的干藥材：入沸水后性極寒涼的云薇，干花瓣如蜷縮起來染上大地枯黃的羽翼；新鮮時氣味聞之即醉的酒神草，曬干后便變成灰色的葉子小卷……然而更吸引他的是一個戴著兜帽買藥材的人。

卡斯珀湊近了些，聽到只言片語，大意是客人怪攤主沒有準備好之前說好的某項貨物。許是感受到背后的推擠突然消失（人群被侍衛(wèi)驅(qū)開），那人警覺地轉(zhuǎn)過頭，不巧正與卡斯珀四目相對，兩人同時愣住了，那人隨即閃電般轉(zhuǎn)回頭，側(cè)著身子鉆進人群，卡斯珀反應(yīng)過來時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真是有意思呢，那帽檐陰影下藏著的竟是如此熟悉的面龐，一個小小的艾利諾弗伊蘭，竟存在這樣大的吸引力，也難怪其在城內(nèi)外聲名遠揚。

“大人，那是誰？”塔彌爾沒有看清神秘人的相貌，也只有卡斯珀這樣與之朝夕相見才能轉(zhuǎn)瞬間認出彼此。

卡斯珀沒有馬上回答，只笑了笑，專心致志地挑揀著架子上的小堆火豆，棕黃色的飽滿豆粒上有干涸的紅色細痕，它們來自于火豆豆莢內(nèi)分泌的某種粘稠汁液。過了一會，才道：“這與你無關(guān)。我想，今天就差不多到這里吧？我還要去別的地方，塔彌爾你連官袍都沒換就跑了出來，還是市政廳里的木頭椅子更適合你。”

“是是。”塔彌爾諾諾道，既然卡斯珀已經(jīng)說得這么明白，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得灰溜溜地向著位于赫辛街的市政廳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就消失在艾利諾弗伊蘭邊緣的高大白石柱后。

今日算是趁著閑時來市場視察了一趟，大概是修文瑞爾人宮廷里慣有的陰謀習(xí)氣，他總是不愿信任手下的工作，要自己“突如其來”地前去探訪方才放心。當(dāng)然，遇見熟人，是意外收獲。卡斯珀看看天色，高懸在近旁一座鐘樓頂上的太陽已經(jīng)偏向西南，被一層薄云遮擋，為鐘樓略顯傾斜的塔身、年久失修的磚石、基座上的青苔和剛敲過午鐘還在隱約抖動的青銅大鐘抹上剛剛好的溫度與光澤。這座塔是典型的應(yīng)付貧民的城市工程，據(jù)說修筑時只花了五千蘇利爾，工程師喝酒醉在圖紙上畫歪一條線也是正常的。

已經(jīng)到了這個時間，登門拜訪想必算不上失禮。卡斯珀想道，從安素路再走一小段就到了劍蘭長街，因其形態(tài)也被稱作“蛇街”。它寬闊足以令六輛馬車并駕齊驅(qū)的路面南北縱向?qū)⒑喭コ乔懈顬閮刹糠郑鞑糠质峭鯇m、府邸、法院、工場；東部分是貧民區(qū)，外地人和異教徒集聚的場所。阿列克謝伊廣場位于兩路交界處，名字來源于那位一百七十年前服侍國王弗朗西斯一世，從頹境中拯救了阿托納斯王國，避免南北修文瑞爾被修文斯帝國統(tǒng)一的阿列克謝伊將軍。

后面的隨從竟然沒跟上自己的腳步，卡斯珀有些不滿地回過頭，卻見一陣嘈雜，加文被一個大概是從濕泥巷里跑出來的瘋婆娘抱住了腿，她蓬亂油膩的頭發(fā)下是沾滿炭灰的圓臉，眼神中充滿乞求，嘴唇微動，發(fā)出沙啞的嘶叫：“大人，賞幾個子兒吧……”

加文很尷尬，先是不住向卡斯珀道歉，然后試圖掙脫開來，女人肥大的手指卻抓得愈加緊了，其實如果他愿意的話，一腳就可以把他踹到旁邊灰泥板結(jié)的矮墻上——也許就是看準了年輕的侍從軟弱可欺，女乞丐才敢這樣猖狂。

一個侍從斯特拉看不下去了，拔出窄劍指著女人，對加文說道：“大家可沒時間和你在這消磨。快點踹開她，或者我?guī)湍憧车羲氖帧！闭f著還比劃了兩下，然而女人沒有畏懼的意思，反而輕蔑地看著他。

斯特拉也許是感到有些沒面子，頭腦一熱，竟舉劍就砍了下去，卡斯珀連忙喝令：“白癡，不要在城內(nèi)制造流血事件！”

于是卡斯珀從錢袋里掏出一把黎寧銅幣，手腕一抖，銅幣在一旁撒得滿地都是。女乞丐眼中射出掙扎于生存線的貧瘠所帶來的貪婪，飛快地松手，伏在臟兮兮的地面上一邊撿起銅幣揣在懷里，一邊抬頭奉上僵硬而卑微的笑容。

他眼神示意加文怎么還不走，女人的表情卻突然凝固了，指著卡斯珀輕聲道：“您……是不是司賈大人？”卡斯珀轉(zhuǎn)身，沒心思理會她，揮手讓侍從跟上，只聽女人在背后絕望地哭喊：

“不錯，不錯，我認識您！我還做廚娘的時候，對，在司庫大人家……那一次碰見您來參加若拉齊的晚宴……求您可憐可憐我吧！他們只不過因為我跟一個該死的騎士說了幾句話，便欲將我除之而后快——愿他們都墮入默域！我躲在濕泥巷乞討已經(jīng)兩介了，城根本出不去，六個城門都有貝特蘭家族的眼線，您若肯庇護我，關(guān)于司庫府上的事，我一定盡訴所知……發(fā)發(fā)慈悲吧司庫大人……”

卡斯珀依然自顧自地走著，直到聽不見女人的喊叫，她追了上來，又被斯特拉的劍鋒逼退。這才是侍從應(yīng)該做的事，他暗暗想道，瞥了一眼加文心不在焉的表情，還是沒有說出口。畢竟他們也不是傭兵。

順著劍蘭長街向南走一小會兒，即為東西向的寒隼路，它是簡庭城中部的主干道之一，在這條路的東端，可以看見廣場旁邊，市政廳坐東北朝西南，有辛達式風(fēng)格方柱和略高于主建筑的四角側(cè)塔；與周圍極不協(xié)調(diào)的陰森的龍牙獄坐西北朝東南，向貧民區(qū)張開黑洞洞的大口，亮出門上的鋼鐵尖齒與鉸鏈。

再經(jīng)過商會的三層小樓、掛滿南方廉價紅粉灑金絲綢的曲館、開在雷鳴自由傭兵工會旁邊的酒館，就到了玉緗街。

這里行人不多。它一頭連著王宮，一頭連著御賜府邸區(qū)，有資格居住在這里的，都是受幾代蔭寵的名門。他雖位列樞臣，然而厄洛瓦家族勢力大都在地方，所以并未取得居住于此的資格。玉緗街上最好的府邸是掌璽大臣鮑里斯·貝特蘭的居所，這也正是卡斯珀今天要拜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