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聽到凱恩斯的回答，嘴唇默默地動著，也不知在念些什么，隨后回憶道，聲音初有些顫抖，但很快便平靜了下來：“我跟著將軍已經三年時間了，一直仰慕他的名聲，卻從來沒能得到機會。自始至終，我只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兵，也不曾經歷在刀劍無眼的沙場上飛身救主的機緣。
“三年前，平定柯萊行省叛亂的最后一場戰役，我有幸與將軍并肩作戰，戰爭結束以后，格蘭瑟姆將軍就要解除對我所在的十一軍團的指揮權，所以那也許是我最后的機會了。我在戰斗中奮力殺敵，多次冒險，許是虛實間真有所指引，竟讓我在那般危局中活了下來。雖然身處離指揮營最近的一個方陣，但將軍目中是整個戰場上成千上萬的士兵，我時常在想，自己這樣拼命真的有人看嗎？將軍會在意這樣一個草芥般微不足道的人嗎？
“直到戰爭結束，我也沒有機會近距離見上將軍一面，以為一切都到此結束了，那些傷痕、沖擊與期盼終是成了妄想。但是就在一介后的某天，有個使者來到軍團，聲稱自己代表將軍的意思，并詢問我愿不愿意成為守護在將軍身邊的衛士。
“有些貴族喜歡浪擲千金招攬一大隊氣派的私兵，所以當我得知，將軍的私人衛隊只有四十多人時，驚訝程度還是頗深的。將軍那天親自面見了我，像冊封騎士一樣把劍搭在我的肩上，要我宣誓效忠。他還說了一句讓我一直難以忘懷的話——‘每個浴血沙場、無畏生死的戰士都沒有被忽視的理由’。”
“真是個好故事呢。”凱恩斯微笑道，并沒有對冗長的自我介紹感到不耐煩。
“抱歉，大人，讓您聽了我絮絮叨叨的這么多內容……我只是想到將軍的事情突然感觸很深。那天以后我就發誓要永遠忠于他，如果，我是說如果……將軍真的遭遇不幸，我想我會返回紫蕓城，向寧倫少爺繼續我的效忠義務。”
“那樣的話，我們或許將接著共事很長一段時間，”幾片黃葉沉重地掉下，飄落在風懿的鬃毛上，凱恩斯用手拂去，而后道，“‘每個浴血沙場、無畏生死的戰士都沒有被忽視的理由’……的確如此，他是一個成熟的指揮官，從來不會忽略戰場上的各種要素，我想這次，他或許就是在細節上糾纏地太深了，看見了旁人所看不見的東西……”
英格轉過頭來，問道：“大人，您對將軍可能的去向有什么了解嗎？”
“只是一些毫無根據的猜測罷了。”
調離謝爾菲德山谷駐軍、無折損穿越沉明森林、圍攻與突襲、增援、不清楚是否偽造的信件、鐵楠堡潰敗、南北分兵、逃兵、瘟疫、謀殺與失蹤……這些日子發生的許多事情，連同格蘭瑟姆曾對他闡述的分析，不斷閃現在凱恩斯眼前，他隱約感覺有一條線將這些東西穿了起來，卻始終有幾處不合理困擾著他。
宛若破開眼前門扉的鑰匙就懸浮在七彩的泡影之中，手略微靠近，那點希望便倏忽消逝了。
素色長袍的下擺與馬身輕輕摩挲，隨著步伐的律動蹭過衰朽的毛發，曾經如銀發王子一般健壯的風懿，現在只像個白首垂暮的老人，這是任何高貴的血統都改變不了的。老馬喘息著，一步步往前走，緩慢而堅定。
側邊，斯登諾自然不止于這點慢吞吞的速度，卻也沒用力扯韁繩，只是偶爾甩一甩頭，尾巴不耐煩地拍打著，有時又在路上停下來，望著前方一動不動，待英格輕輕一拽又跟上去。臨時衛隊長英格沒什么話說，沉默著，戴著帝國軍隊制式護鼻盔的頭垂下來，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細長的騎兵刺劍別在腰間，板甲片加固的鏈甲微微晃動，是繚繞在軍隊里的低沉戰歌。
陽光被一抹薄云擋住，顯得有些蒼白，襯出白梣樹的深褐剪影，枝條上蜷著的黃葉卷了卷，似乎又要飄落下來，然而終是抵過了這一場秋風。
凱恩斯回頭，那個體格精瘦、手指細長、指甲缺損好幾塊的小眼睛男人，盡管他看起來怎么都像個竊賊一類人物，但他確實是格蘭瑟姆將軍最慣用的伙夫胡德，凱恩斯想，胡德大約也期盼著再次看到將軍飲下他最拿手的洋蔥湯吧；那個一直用布蒙住半邊臉的是馬僮德里克，在軍中常有不相熟的同伴笑他是害怕馬廄里的氣味才蒙住鼻子，然而凱恩斯知道這孩子是因為半邊臉曾被嚴重燒傷、擔心嚇到別人才一直遮掩著；那個身穿臟兮兮的油膩黑袍的老者佝僂在馬背上，雖然他虔誠地信奉著介神（這在修文斯帝國并不多見），但仍因高超的醫術受到許多人的敬重，他那把精巧的銀色匕首，在火焰上炙烤過的彎刃將無數刀劍擊傷化作淡淡疤痕。
格蘭瑟姆將軍對這些追隨者從來和顏悅色，也常微笑著對他們的工作給予肯定，這讓每個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但是意外真的發生以后，他們發現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將軍。穆奇蘭?格蘭瑟姆是天縱英才，他甚至很少和手下的將官交流，總是一個人對著沙盤沉思，在紙卷上寫寫畫畫，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軍事戰略，但人們信任他，因為只要按照他的指揮去部署軍隊，就一定能贏。
奇才終究是孤獨的。這么多年，凱恩斯能理解穆奇蘭對帝國的忠誠、對妻子的愛與遺憾、對寧倫的關懷掛念，但始終無法理解他對排兵布陣的看法，和那些不喜歡動腦子的校尉一樣。
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是漫無目的地尋找，然后聽從圣主的指引罷了。
斯登諾忽然急促地嘶鳴起來，不安地踢動蹄子，想要掙脫束縛。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前方探路的騎兵匆匆趕回來道：“凱恩斯大人，我們在前面發現了……發現了……”
“是什么？”凱恩斯見騎兵一陣青一陣白的奇怪臉色，不由得皺起眉頭，問道。
騎兵微微顫抖著，說道：“一具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