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克里琴斯聽說這件事后勃然大怒，失態地將斟滿酒的金杯丟在地上，猩紅酒液滲入地面（那個他最喜愛的玉石把手也被摔碎），還威脅他們欲將其驅逐并定罪，依然有一批對格蘭瑟姆將軍忠心耿耿的士兵，不惜冒著得罪他的風險，自愿追隨凱恩斯參與到搜尋將軍的行動中來。

凱恩斯回憶起他最后在營帳內見到的景象，那些信件尚還凌亂地堆在案幾上，佩劍和錢袋都安穩地躺在木箱里，根本不像是一個潛逃者會留下的殘局，反倒像是遭受了意外。可是傲慢自負、一心想擺脫嚴肅固執的將軍的克里琴斯，又哪里會在意這些呢？

他騎著一匹年邁的白馬。雖然它已經到了在山坡上只能一步步挪動的衰弱年紀，但他仍很愛惜它，每天到馬廄里為老馬刷毛，看著它慢吞吞地咀嚼干草，細密鬃毛下澈亮的湛藍眼眸已變得渾濁。蹄鐵也磨損得厲害，踏在干硬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十五年前的那場比武大會上，優勝者的獎勵就是這匹高貴的純種亞博拉馬，它當時還只是一歲的幼馬。當時年輕的穆奇蘭·格蘭瑟姆還只是伯爵，也沒有被授予很高的軍職，在軍事方面的才能卻已漸漸嶄露頭角。穆奇蘭原本無意參加比武大會來出風頭，但他七歲的兒子寧倫——寧倫的母親那時還未去世——特別羨慕在比武場上橫沖直撞、穿著五彩繽紛衣裳的那些騎士，便拉著父親的手懇求他參賽。

于是穆奇蘭和凱恩斯一起參加了比賽，凱恩斯第二場就輸了，頭盔被羅亞托·奎迪厄斯親王手下的一名侍衛掀掉在地上。而穆奇蘭穿著他最習慣的那套灰色戰甲，低調地擊敗了一個又一個包裹在昂貴花哨的定制盔甲里的貴族，終于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最后一場，他迎戰的是受人愛戴的先皇弗雷德里希二世，在經歷幾番緊張的較量之后，也取勝了。弗雷德里希二世從馬上掉下來以后灰頭土臉地翻滾了幾圈，但起身后很有風度地向穆奇蘭致以祝賀，并親手把那匹亞博拉馬牽過來，將韁繩遞給他。

穆奇蘭·格蘭瑟姆不是個喜新厭舊的人，他的愛馬當時也正值壯年，所以他并沒有想就此更換坐騎，而是把它贈與了凱恩斯。寧倫還很小，騎不上這么高的馬，只能跟著他們一起為白馬梳理鬃毛，還很高興地給它取了個名字“風懿”。穆奇蘭告訴兒子馬兒的命名權應該屬于它的主人，不過凱恩斯覺得寧倫取得很好，便一直這么稱呼了下來。

他有些疲倦了，但尚留著一絲明晰的意識告訴他不能在馬背上睡著，于是又強打起精神仔細觀察著這片安靜的森林。

與橫亙于邊境中央、南北交際之處沉明森林反常的幽綠色彩與濕熱氣候不同，這片無名樹林里，稀稀疏疏地立著的白梣樹已然染上暗黃，在南修文瑞爾的溫涼冬季，它們的一部分葉子將在風中飄落。鑲有棕色地衣的筆直樹干間是低矮的雜草，半覆著青苔和鮮艷蘑菇的碎石靠在樹根旁。

幾個騎兵拿著光禿禿的長木桿撥動草叢，試圖發現諸如不尋常的突起、打斗中遺留下的殘跡之類的東西，卻都一無所獲，到后來只將長桿萎靡地垂在身側，如同打了敗仗拖著長矛撤退的流軍。凱恩斯有點懷疑格蘭瑟姆將軍已經遇難，否則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時刻將帝國利益置于一切之上的將領如何會玩忽職守，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況下神秘失蹤。

“愿圣主保佑將軍，他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凱恩斯側過頭去，是那個臨時衛隊長，一個顴骨突出、下巴有些胡渣、臉上帶著淺淺雀斑的修文瑞爾小伙子，正騎著馬走在他旁邊。凱恩斯想了許久，才記起來對方的名字應該是英格。這張面容他倒是不陌生，畢竟對方身為一個普通衛兵也與他經常相見，不過此前從未問過名字罷了。隨后他便注意到，英格左手拉著韁繩，右手還另牽著一匹馬，是格蘭瑟姆將軍的坐騎“斯登諾”。

凱恩斯點了點頭，隨后問道：“你怎么把它也牽出來了？”

英格悵然望著前方，手不自覺地捏緊了些，輕嘆一口氣道：“將軍離開以后，‘斯登諾’一直很煩躁，每天在馬廄里踢來踢去，我想著帶它出來走一走，也許心情會好一些。說不定過不久它就能與主人重逢了呢。”

“你真的這么認為嗎？”凱恩斯苦笑，風懿看見自己的戰友，低低地嘶鳴了一聲，斯登諾也用同樣的嘶鳴來回應，兩匹馬行在同一條路上，道路的盡頭是失去。

“嗯。有這么多人都在為將軍祈禱，圣主一定能聽見我們的呼喚，是這樣吧，圣靈使大人？”英格望著他，目光里帶著些脆弱的懇求，期盼凱恩斯能篤定地給出肯定回答。

凱恩斯也很想用不容置疑的語氣告訴他，將軍這么好的人，圣主不會讓他的生命就這樣過早結束的，只要我們日以繼夜地祈禱——這是年輕時狂熱的他會干出來的事。此時，凱恩斯卻只覺得帶著圣靈破碎意識的神術能量正隨心潮漲落，他實在無法在涉及信仰的問題上說謊。

凱恩斯低頭許久，含混不清地應道：“不知道，我希望真的如此。《神誡》道，‘那公允忠誠的，神使他來到身旁；那奸猾善變的，神使他墮入最遠的靈淵。’”

他偶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穆奇蘭守在妻子的產房之外，心焦如焚，也問了他同樣的問題。其實穆奇蘭本來大可以問祭司們，日日浸淫于經文的他們更擅長在教義方面滔滔不絕，給出迷茫者想要的回答。但穆奇蘭最信任的就是他，于是凱恩斯說只要他認真祈禱，就能保住母子平安。

穆奇蘭那次守了整整一夜，而妻子漢娜·金斯利最終成功誕下寧倫，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最幸福的片段之一。凱恩斯也希望他的話和彼時一樣有用，可隨著他們越來越接近事實的真相，他退縮的意愿便越來越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