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拉斯慢悠悠地在圓面包片上涂抹著夏天留下的桑葚果醬,剛從爐火上取下的面包淺淺地蘊著焦糊奶香,一盞濁酒尚還泛著泡沫,折析出朦朧水晶般的昏黃燈光。一陣急促敲門聲響起,然而他不以為意。小巷里的貓叫透過緊閉的窗柵隱約傳入,敲門聲突然停息,而后轉為依著固定節奏的長短交錯,道格拉斯將面包放回陶盤,仔細傾聽,卻是再熟悉不過。
于是他拍拍手,離開溫暖的起居室,穿過堆滿雜物的樓梯間,來到門前。轉開黃銅把手后,一個戴著兜帽、全身已被淋濕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來,雨水混著血水滴到地毯上,道格拉斯第一眼就看見了男人腹側那道駭人的傷口,連忙便欲轉身:“我去拿繃帶給你……”
腳下忽然一輕,男人左手按著傷口,眉宇間猙獰里亦看得出掩不住的痛苦,右手抓著衣領把他拎了起來,似乎有布料撕裂的聲響。道格拉斯略微偏過頭去,不愿直視那鷹人特有的冰冷暗金色瞳孔。
“情報為什么有偏差?”男人的嗓音,沙啞中混著尖銳,“所有城門和城郊林野全部被近衛軍控制了!此前傳到總部的信函不是說,青桓城的近衛軍只負責宮廷防務嗎?”
“之前確實是那樣沒錯,但是……咳,咳,你先放我下來,我再解釋意外情況。”道格拉斯無力地揮動著手腳,“他們既然派你來,那么也應當告訴過你,我是足以付與信任的……”
男人狐疑地盯著他,最后還是選擇松開手,輕輕把他放在地上。
道格拉斯大口喘著氣,正欲開口,又被嗆了一下,好一會才緩過來,卻是一字一頓不敢有絲毫差錯地報告道:“代號為‘幼狼’的行動目標在宮廷內發生意外,據說弄出了很大的動靜……但御前術士戈溫沒有往那方面去想,而堅持認為是外來魔法力量的干涉,因此終于逼得國王松口,接管城防權,現在正在青桓城內外大肆巡邏搜查,這不過是最近一兩天發生的事,鳥兒大概還在路上罷。”
男人微屈的手指略微放松了些,抿了抿嘴唇,道:“且信你這一次。”
“我勸你還是別太懷疑我,畢竟接下來我們還要共事數令時間呢。所以……你是切斯特?”見對方并沒有否認,只是照樣冷冷地盯著他,也看不出有什么情緒變化,道格拉斯心下輕嘆,鷹人果然和傳言中的一樣不好相處。
他便引著切斯特來到起居室坐下,自己翻箱倒柜尋找之前配好的冰片白甘根止血藥粉,以及洗凈卷好的亞麻繃帶。拿著這兩包東西,道格拉斯轉身,看見靠在椅背上的切斯特微微皺眉,傷口仍緩緩向外滲著血,摘掉兜帽的他臉色略顯青白,灰黑色的短發碎亂,耳下和頸側爬著一些細小的粉色疤痕。
未等他猶豫完,切斯特便先行開口道:“把那些藥給我吧,我自己處理就好。”
過了這樣長時間,皮肉早已和衣料粘連,解開外袍后,他按壓著傷口旁側,迅速一撕,剛凝結的血痂隨著邊緣潰爛的皮膚被扯下,血流汩汩滲出,切斯特冷汗直冒,咬牙勉力將止血藥倒入創面,接觸那一瞬的痛楚終于還是讓他忍不住低呼一聲。傷很深,像是斧刃切割的痕跡,只是因為內襯甲衣的保護才沒有落得開膛破肚的下場。周圍翻開的皮肉無法再重新合攏,切斯特倒像早已熟悉了這種情況似的,另一只手撫過傷口,一縷黑煙從其上飄出,帶著難聞的焦糊味。再看時,那里已被他的原靈火焰炙烤得基本粘連起來。
切斯特僵硬地一圈圈在腰間纏好繃帶。道格拉斯看得有些心驚肉跳,一直斂息屏氣,直到他包扎完以后才感嘆道:“我算是知道他們為什么選擇你了……一個真正的戰士。”
切斯特瞟了他一眼:“我不相信你以前沒見過這樣的場面。”
“自然,比這血腥得多的都有,”道格拉斯平靜地回答道,“但也伴著眼淚、喊叫與痛苦下的求饒。先來談談任務吧,你在總部那里接到的訊息是怎樣的?”
“上面讓我入城以后先來找你,然后聯系居留在青桓城內的三十人精英小組,先偵查尋找城堡突破口,并同時籌劃轉移路線,靜待時機實施行動。”切斯特很快地回答道。
“沒錯。‘幼狼’目標身份特殊,這一次之后無論成敗,我們都會失去在青桓城的影響力,所以務必要一舉成功。”道格拉斯鄭重道,“明天我會帶你去找他們,然后開始具體的籌劃工作。組織這次是真的拼盡全力了,如果你看到那三十人里都是什么人物的話……我手里現在只有一半名單,但已都是能在城內翻云覆雨的狠角色。”
切斯特一聲不吭地望著他許久,然后轉過頭去,似在思索著什么。
道格拉斯感到氣氛有點尷尬,但這并不要緊,圓滑的他一向擅長和各種各樣的人相處。他在椅子上坐下,輕輕搓著手,一會兒,問道:“能說說你在城外遇到的事情嗎?竟然傷到了你,這讓我有些意外。”
“你覺得這很有意思嗎?”切斯特冷冷地問道。
“不是……”道格拉斯抹去額上的汗,不知何處又觸犯了乖僻的鷹人,“我的意思是說,戰斗的情況大概如何?你知道,如果有重大交戰,也是要寫進報告里的。”
“大概死了四十人吧,”見道格拉斯驚慌的眼神,他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不用擔心,我沒有使用原靈,所以應該不會暴露身份……大約是我小覷近衛軍了,竟然隨意派出一個小隊就有擁有‘虛靈共振’這等稀有天賦的成員?”
“近衛軍八千人,對外宣稱有五百術士,這是通過術士聯盟簽訂契約的數量,實際可能更多。至于‘虛靈共振’……這倒是之前未掌握的情報。”道格拉斯有些緊張,生怕切斯特又說自己這個情報人員失職云云,盡管他們之間并非從屬關系,那份冷淡卻似乎平添了幾分威勢,令他喘不過氣來。
于是切斯特微瞇著眼,開始回憶自己受傷的經過。
陰沉沉仿佛鬼影繚繞的森林,突兀照來的火光,凄厲的鳴鏑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