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鐘慢悠悠地在塔樓內回蕩起渾厚的聲響時,劍術課畢后在大廳用過早飯的少年們才匆匆忙忙跑進教室。“今天的麥粥好像糊了,吃起來一股怪味,你說是吧,格雷?”不知是誰這樣喊道,低著頭的格雷有些驚訝,模糊地應了一聲。抬起頭來,他們仍兀自說笑著,或許是自己聽錯了吧,怎么可能會有人跟他講話呢。
又硬又長、需要用小刀切下來才能吃的面包,木碗盛的麥粥,切成三角薄片的冷肉,咸豌豆,前一天剩下的食材放在大鍋里熬了一夜的燉菜,城堡里的早餐大約也總是這幾樣,庖人未換,味道所謂的不同,他似乎也嘗不出來,或者說,是沒有心思關注這些了吧。
十一歲,這樣的年紀,或許利昂人的貴族孩子會花費整天的時間學習在馬上戰斗,修文瑞爾人的富家少年會無憂無慮地暢快玩耍,但因北地文化的影響,密蘇恩、法文洛彌、烏博迪爾斯等數個王國卻是從不放松對幼童的教育,識文斷字、知古曉今是對一個貴族的基本要求。因此盡管歷史課很枯燥,他們還是只能乖乖坐在這里聽講。
教授他們的是一個名叫奧古斯塔斯、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白發老人。奧古斯塔斯講話時總是將音節拖得很長,常有人在大量消耗體力又吃飽喝足的狀態下不由得趴在桌上睡著了,幸好老人也不怎么管,依舊講著他的課。崩壞時代本該是比較有意思的一部分內容,經他之口,也變得索然無味了。
格雷的羽毛筆輕點著桌面,有幾滴小墨漬滲出來。后門那里傳來一陣騷動,格雷這才注意到教室內有兩個空座位,是誰的呢?他見此時進來的兩人中有一個是喬伊,便馬上偏過頭去,但跟他在一起的那個……是卡雷斯嗎?格雷有些難以置信,由仔細看了一眼,才敢確定。
在意那些做什么,反正我們現在已經沒有、也不該有什么牽連了。他自嘲一笑,漫無目的地翻看著厚厚的書,在有關失控魔法、暴虐巨龍、神使戰爭的記載中暫時忘卻了現世的煩惱。空前絕后的一個時代。
奧古斯塔斯講到激動處,不由得拍了一下桌子,但他顫顫巍巍的手掌并沒有驅散眾人的困意。他說著那些傳奇的君王,目光凝視于半空中,仿佛那里正有一面鏡子映著當年景象。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歷史課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又過去了,也許會有幾個名詞不經意間留在他們心里吧。格雷假裝向奧古斯塔斯請教一個很長的問題,老人似乎很欣慰,對他滔滔不絕了許久,如此,等到他把書本收拾好后,教室里就只有他一個學生了,他可以自在地走出去而無需受眾人指目。
后來他才覺得自己不該把事情想得那樣簡單,又或者如果離開時走的是二層走廊的話,也就不會有此后發生的種種困擾了。
格雷從旋轉樓梯走下高塔,來到花園中,荊棘剛被砍伐的截面還溢著青綠色的汁液,鋸草和雛菊中間是積水和爛泥。樹叢間隱然有衣影。
喬伊出現在他前方。“不要走,我們今天好好說清楚。”
“殿下,沒什么好談的。”格雷低著頭就想把他撞開,卻被喬伊的手臂攔住。
他踉蹌了幾步,看見喬伊的目光中透著頑石般的堅定,手掌也漸漸握成拳。格雷忽然感覺有些陌生,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喬伊嗎?是那個喝牛奶時總有白漬沾在嘴邊、冬天把小手放進他的衣服里、總在別人欺負他時說著“有我在,不要怕”的幼王子嗎?
“格雷,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惹你不高興了?我會去改……還是因為父王對你不好?請你務必給我一個理由,否則別想離開。”
“我說過了,不是你的問題,更不是陛下的問題,都怪我自己。”格雷逃避著他的目光。
“你總是把所有事情都歸咎于自己!還記得嗎,你剛來青桓城的時候一直被大家欺負、嘲笑,也不知道反抗,就只是一個人在角落里哭泣。姐姐說過,滿十一歲以后我就是親王,父王會為我授封爵位,十七歲我就可以獨自管理封地。我一定會有能力保護你的!”
“跟這些沒關系。”
喬伊抓住格雷的手腕,他奮力想掙脫開來,兩人推推搡搡,不知不覺偏離了小路,來到一塊雜草叢生的空地。
后來的事情,格雷就記不清了。
仿佛記憶被撕成殘破的白色碎片。
喬伊的手突然放松,格雷還未跑出幾步,就聽見后面重重的倒地聲,隱約感覺有些不對勁,回頭卻是驚異萬分。喬伊仰面躺在亂石雜草間,姿勢僵硬,腳踝處有一道細細的血痕,傷口周圍已經變為青紫色,其旁一片邊緣鋒利的草葉上尚流著暗紅。
憤怒、哀傷與悔恨一同涌上心間,最后一道防線也被擊潰,情緒噴涌而出,化為灰色的烈焰在指尖跳躍、纏繞,如蛇般鎖定了流淌熱血的人身,卻被他耗盡精神強行拉回。冰冷的灰火便開始吞噬周圍的植物,那株毒草首先化為齏粉,一切像被奪去了顏色,自然的染料從這片區域的周邊流走,毫無生機的灰黑色不斷擴大,花苞與枝葉一同枯萎。
吞噬生命的蛇尋不到目標,開始重新貪婪地打量著地面上虛弱的喬伊,格雷感覺有毒牙在啃噬自己的魂魄,五臟攪動著,灰色的能量充盈四肢,手指不受控制地屈伸,也許再過一會,他就會被這頭從心里放出來的野獸完全占領。早上還未服藥,他突然想起這件事,眼前已漸漸模糊,他努力保持著清醒,因為不知道自己昏迷以后再醒來時會看見什么。
前方驀然出現一道黑影,想來是彼者的黑衣,咒語和手勢看起來像朦朧的曲調和幻影,三束白光徑直穿過他的身體,有什么事物畏縮著逃回靈魂深處,身體的被控制感消失了。他剛試圖重新站起身來,彼者就已經不見。小徑的另一頭,急匆匆跑來的是一襲藏藍色斜紋長袍的戈溫,格雷正欲向他呼救,卻已經被寒冰鎖鏈扯開,十三柄冰矛依次落下,封鎖了這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