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茜的翩翩裙影似乎早已遠去，奧斯汀也回到沙漏前，繼續著火焰與藥甕的工作。他把陶瓶輕輕放在一座守衛雕像的底座上，然后從袖中抽出白凈絲帕拭去掌心冷汗，再重新拿起陶瓶，重新端詳它時，卡雷斯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卻終于沒有想出來。

窗外漸有暴雨之勢，一陣風驀然而來，火炬焰鋒飄搖，此處似乎突然暗了一瞬，令陰沉的天色分外明顯，待到風止息火復明，剎那陰暗便似從未出現過一般。

他順著最近的樓梯去往國王房間，路上竟沒遇到什么人——除了哈維，依照禮節向他點頭微笑致意。只不過，他注意到哈維的身后也并沒有跟著仆人，看來和自己一樣是偷跑出來的，如此表面上的遵規守矩便顯得有些荒誕可笑。他偶爾能看見一些搞錯站崗地點的哨兵急匆匆跑過轉角，或是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雜役端著一盆水四處張望。

國王病倒后，無心管理城堡事務，王后伴其身側，多年不過問內廷的她以權位強行號令那些本聽從于瑞茜公主行事的仆人，于是反而加劇了混亂的局面。那是大人們的事，對他來說，就只需要完成被托付的工作，然后繼續自己的瀟灑自在。

那扇堅實的橡木門上，有漂亮的花體金漆字以格安普語（密蘇恩王國的官方文字）和艾斯諾語（介神殿使用的文字）寫就“克萊門特·杰薩”，在名字下方是一頂歪歪扭扭的王冠，深淺輕重不一，顯然是兒童粗淺拙劣的筆法。

剛來青桓城的那段時間，卡雷斯聽說，在喬伊小王子三歲時，特別喜歡色彩與繪畫，男孩在父王的懷抱中，給這條走廊的每一扇門都畫了個小小的記號，伯納德是一把劍，亞歷克斯是一個五角星，瑞茜是一片羽毛，可惜這些房間的原主人都早已不住在這里了，只有國王一人守著這條固定作為王室成員居所的走廊。只不過，孩子們是自己離開的，而王后是因為克萊門特受不了她的神神叨叨而被“請”出來的。現在王后回來了，國王終究還是要面對自己兩年來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小子，這是國王寢室，外人不得擅入。你有什么事？”守衛伸出一只穿戴著輕便鎖甲的手擋住了他。卡雷斯揮揮手上的藥瓶，道：“我是御醫派來送藥的，讓開，耽誤了國王的病情你可擔待不起。”

守衛皺了皺眉，或許想起王后這些日子常有的接近于無理取鬧的訓斥，便覺得在過往的事情上惹她不高興可能不會是件好事，便也沒向里面通傳就打開門放了卡雷斯進去。

以金線繡著飛燕草的絳紫色簾幕掩了窗格，不見白茫茫的天光與垂空銀絲。壁爐里留著一小撮火苗，灰燼蜷縮著偶爾爆開，但并沒有人在意。王冠放在角落里的石臺上，灰白色大理石的床柱被貼上銀筆寫就的符咒，地面上有被水濺濕的痕跡。

不知是開門的聲音太小了，還是國王和王后吵架的聲音實在震耳欲聾，或者說他們都完全注意不到旁邊的其他東西、人員的進出來去，卡雷斯走進房間，立刻就被薇拉王后尖細的喊叫和國王低沉的咆哮淹沒了。像是獅與雀發生了爭執，他突然產生了這樣的聯想。

“我說過了，這些什么圣水符咒之類的東西根本沒用！你能不能讓他們不要在這里轉來轉去惹我心煩！”克萊門特坐在床上，雖然耷拉著眼皮，嗓門可絲毫不輸。被他指著的一個年輕女仆嚇得端著銀盆不敢動，她之前正在簾幕、桌椅和窗臺上灑著水。

“彌希絲在上，這些圣物可是我專門去神殿給你求來的，祭司和我聊過，他說你會得病就是因為邪氣所侵，只要祛除身邊的‘不潔’，就自然藥到病除了。”薇拉看起來也毫不相讓。

“我早就受夠這一套了！只是因為那天陽光刺眼，我又吃得比較少，才會感到頭暈難受，本來吃幾服藥就能痊愈的事情，偏偏被你搞成現在這樣！”說著，他用力咳嗽了幾下，幾乎想要站起來，卻沒能成功，看來身體還是比較虛弱。

“病中不宜動怒！你忘記御醫的囑咐了嗎？”

“要不是你在這里我原本可以安安心心靜養！沒錯，當初從昏迷中醒來時，我確實向身邊人喊著要叫你過來，可是我沒想到你會把事情攪得一團糟！看來這兩年來你一個人住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重新和你在這個房間相處真是個錯誤的選擇！找你的介神去吧，墨涅德斯和勒忒斯才會保護你的兒子，而不是我！”克萊門特怒氣沖沖地說完，手在旁邊摸索著，似乎是在尋找有什么可以扔的東西，最后卻只摸到了軟綿綿的羽絨芯枕，終于還是沒有把它扔向薇拉。

“我走了。希望你之后能好好想想今天的所作所為。”薇拉王后不想再與克萊門特國王爭辯，轉身快步離開，卻不巧直接撞在了還沒反應過來的卡雷斯身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只留下陶瓶碎裂的聲響如一道漣漪蕩開。薇拉很快站穩了腳跟并拉住了卡雷斯，那些灑掉的、還在地上泛著泡沫的藥水卻無法挽回，克萊門特的目光轉向卡雷斯，他有些擔心國王的怒火會轉移到自己身上，正想解釋，卻聽克萊門特只是低沉地問道：“怎么回事？”

“我是來幫奧斯汀先生給您送藥的，他說助手和仆人都不在，但是……”

“這等事情，出點差錯也沒什么要緊的。”薇拉的態度卻很寬和，輕輕拍了拍他的衣服，“沒什么事吧？也不用再麻煩你了，這邊稍后會派人去取。”

卡雷斯注意到，背對著國王的王后似乎眼神不住瞥向地上的那灘正漸漸滲入地磚的藥水，語氣間隱約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克萊門特不耐煩地看著他們，好像是希望他們趕緊都離開此處，又命人把陶瓶的碎片打掃干凈收起來。

于是，杰薩家族的王后，恩米爾家族的幼子，和嘰嘰喳喳的仆役，文繪羽毛、銀鐺、水盆、福符一起，被生病的國王鎖在了房間之外。

火光洇出松明的香氣，這里聽不見暴雨狂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