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帳內縈繞的肉香之中驀然闖入幾抹黏膩甜香，幾名面蒙薄紗的女子輕搖漫步，舞著絲綢寬袖款款而入，領頭的女子風姿綽約，微微仰頭，金色耳環泛著微黃的光暈，眉眼間秋波暗送。面紗下薄唇輕啟，便是一曲纏綿婉轉的歌謠，不似修院里常年吟誦的遠離人間的圣詠，不似宮廷內莊重典雅的禮儀之樂，而是盡透柔媚，宛然有幾分古修文瑞爾藝術的靈氣。舞姿曼妙婆娑，抬手時袖子落下露出一截纖白手臂，旋步時裙角有意無意地飛起，挽起的長發散開幾綹。

“大人，請吩咐。”舞步停歇，略微躬身施禮。

“伺候他們飲酒。”馬洛校尉指向席間諸將。

銀鈴般的笑聲伴隨猩紅酒液傾倒。

“如果各位覺得有些疲憊想回去休息，可以把她們帶走。”馬洛含笑道。

“我說……在這里喝酒也就算了，可她們，恐怕不是真正的舞女吧。格蘭瑟姆將軍可是嚴禁軍官尋歡作樂的，要是被抓到了，我們可沒有好果子吃。”提爾校尉說道，把來到他身旁的那個女子輕輕推開了，換來一聲嬌嗔的責備。

“嘿，老兄，送上門來的，豈有不要的道理？”庫雷馮校尉說道，“難道將軍大人還能把衛兵趕走，氣勢洶洶地沖進來抓人不成？他現在正焦頭爛額，我看才沒心思管這些呢。況且，這些美女還真是天姿絕色，比起紫蕓城里的高級貨色也差不到哪去。”說著，他扯下身旁女子的面紗，她的驚呼還未發出就被堵上了嘴。

“那是自然，為了搞來她們，我可費了不少功夫。”馬洛校尉哈哈大笑。

提爾校尉微微蹙眉，沒有回應，但當舞女重新湊過來，一邊舉起酒杯送到他嘴邊，一邊引著他的手向自己的纖細腰肢摸去時，他的眼神也變得有些迷亂了。

至于其他諸人，也大多如此。他們領著一份不錯的薪餉，身處帝國的中上層，一般看不上那些見到薩拉米銀幣就張開雙腿的女人，而容易被這些有一定教養、機靈而善于伺候的煙花女子吸引。

“你，過來。”舞女四散開來，唯有那領頭的女子站在原地，馬洛向她招招手。

女子過來坐下，馬洛手伸到她耳旁，想解下面紗，沒想到她卻避開了，還留下輕飄飄的一句話：“大人，別這樣，不如保持一點神秘感。”

“真有意思，”馬洛沒有強迫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說了一句什么，馬洛沒聽清，因為庫雷馮校尉突然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吵嚷得讓馬洛懷疑監軍都聽得見——不過，年輕的霍布恩這時大約也在行風流之事吧——而后，庫雷馮醉態初露，道：“馬洛，我恐怕是受不住這酒勁啦……各位失陪了，我得先回去休息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挽著舞女的手走出帳外。不知是誰喊了一句：“看來是按捺不住了啊！”頓時引來一片哄笑。

“你剛才說什么？”馬洛轉頭問道。

“我沒有名字，大人。”

“哦？怎么說？”

“名字，是人們用于稱呼他人的代號，對嗎？可是，我侍候過的人中，有一半在激動時喊的都是不一樣的名字……他們用那些音節來稱呼我，這下讓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了。若您愿意的話，便叫我‘卷尾’吧。這是姐妹們叫我時用的名字。”

“‘卷尾’……聽著有些怪異，姑且就這樣吧。你很有趣。”

“大人，說實在的，名流、軍官、文吏一類我見識多了，也很有經驗，今夜準讓您舒坦地說不出話來。您或許不信，連克里琴斯?霍布恩大人我都侍奉過呢。”卷尾湊在馬洛的耳邊說道，呼吸拂起面紗，讓他感覺有點癢。

“我看這多半是在吹噓吧，”馬洛微微一笑，攬過卷尾的肩膀，“況且，這里是軍營。你這樣亂說，就不怕傳到監軍的耳朵里嗎？”

“我就知道您吃這一套，您喜歡這樣不知天高地厚侃侃而談的可愛女孩，對嗎？您看著生氣，其實心里是存著無限歡喜的，”卷尾的眼睛瞇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看在圣主的份上，我確實講過不少謊話，但這可是真的，不信您看。”

柒

修文瑞爾人的君主向來不信任陌影這樣的情報組織，所以，每任國王（皇帝）都會培養只忠于自己的隱衛，或稱，皇家刺客。他們行走在黑暗間，以生命作誓言，為君主刺探情報。沒有一位大臣想到，勞埃德會把留在簡庭城的所有隱衛的指揮權交給王后。雖然這些刺客本質上仍忠于國王，王后卻會因此得到平時根本不可能接觸到的隱秘信息。然而，這著險棋，如今竟真派上了用場——簡庭城與國王失聯，隱衛組織與首領刺客失聯，王后洛絲莉成了唯一的決策者，唯一可以平定王城暗潮的人選。

洛絲莉眼前這位，是副首刺客“斂翼”，首領刺客“利爪”年事已高，“斂翼”會是他未來的接班人。御駕親征期間，他代為統管簡庭城情報事務。

“所以說，又有什么新消息？”她一邊繼續蓋印，一邊問道，心情不算太沉重。因為這些日子斂翼定期來拜訪，倒也沒帶來過太壞的情報，只是些要防微杜漸的小事而已，“對了，上次讓你查的那些謠言怎么樣了？若不是水名告訴我，我竟還不知道這事。”

“弄臣倒是聰明，這件事是我們失職了，抱歉。我們當時并未把它當作很重要的事，所以沒有第一時間報告。”

“那現在呢？別告訴我這種風言風語已經傳遍全城了。”

“恐怕事實的確如此。”

“是從哪里開始的？”

“比較大的可能是‘三眼貓’酒館，我們查訪的人中，有人說是聽老板說起過，有人則說流言的最初版本來自司庫若拉齊府上的一個廚娘。當然這絕非是蓋棺定論，您知道，流言這東西向來很難查準。值得一提的事，一些見過廚娘的人說她聲稱自己在廚房里曾聽一個侍衛說他偶然聽見若拉齊大人在談些什么國王也許早就死了之類的話。”

“你能再重復一遍嗎？”于是斂翼又重復了長長的“聽說”鏈。

“真是復雜，不過這樣也說明不了什么，你那邊人手還夠嗎？派個人先盯著若拉齊吧。”若拉齊在王位繼承序列中排在第四位，在朝中也算地位顯赫，她不好因為一句話就對他有什么動作。

“散播謠言者無疑想動搖人心。除卻布魯斯特將軍，司農萊昂哈卡最為接近王座，但就民眾的反響來看，最得民心的是烏明安省區的迪威亞統領。”他們都屬于王室奧馮布韋家族，就她的觀察以及勞埃德時常無意間說起的話來看，萊昂哈卡應該是對王位沒有野心的，若真輪到他，他有很大可能放棄繼承權。

“……我知道了，我會密信致意各位重臣，告訴他們我剛收到了國王的信，陛下一切平安，而且很快便能凱旋，讓他們平定城內的謠言，若有誰拖拖拉拉不想這么做，再重點調查吧。”

“遵命，王后殿下。”斂翼伸出手，“把那些羊皮紙給我吧。”

“怎么，你真打算做文書的活？”洛絲莉一挑眉。

“總要裝得像一些吧。”

書房的門重又關上，洛絲莉靠在椅背上，百無聊賴地摸著扶手，望向窗外天光。

刺客終究只會執行，無法也無權提出建議。這樣的事，她也找不到值得信任的謀臣，真是……在家鄉時，她從來沒想到做一個王后，會有這些責任需盡。處理這些事，洛絲莉感到很累，因為她不想讓勞埃德守護的王國利益受到分毫損害，但她細膩有余卻缺乏國王身上的那種決斷與魄力。

天邊是南回的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