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秋草微黃,深潭冷碧蕩漾,蕭蕭垂矣,初秋時尚存的最后一點夏日余情,此刻也早渙作殘花敗柳,橋上卻有一人獨倚欄桿,凝望著湖面上的高塔倒影。輕風吹去長裙上的酒氣,褪去臉頰因處于溫暖室內而顯出的紅潤,只留下淡淡的清冷味道。
洛絲莉王后看著這屬于簡庭的一潭深碧,有一剎那竟驀然想起了自己的故鄉。那里似乎也有類似的景象,只不過塔樓之上飄揚的是巴布萊島總督的旗幟。然而這偶然泛起的薄薄憂傷,亦如水面上蕩漾的微波一般,霎時也就消盡了。剛剛結束的宴會,已是這些日子的常態,觥籌交錯間,她不知廷臣的笑容或麻木是虛妄還是真實。但洛絲莉知道,自己或許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逐漸消卻眾人心底的疑慮,至少不要在最近的地方滋生陰暗。
她沒有如往常一般以薄荷水漱口,酒香仍縈在唇齒間。宴飲所用的修文瑞爾葡萄酒,是從庫里搬出來的本地貨色。和修文斯帝國的摩擦不斷,這一年來更是兵戎相見,南方已經很久沒有佳釀運來了,存著的一些大多是前幾任君王積累下來的,通常只有在重要的宴會或儀式才動用。
終是有些孤獨。那些臣子,她的丈夫勞埃德國王尚也只能小心利用,她更不可能從中覓得朋友。簡庭城里的貴婦人們有著自己的小圈子,隱隱約約地將她這個“異邦人”排除在外。向御醫不知求了幾服藥,卻始終未曾懷過孩子。洛絲莉輕笑著,那么自己還剩下什么呢?遠嫁的她,只有夫君而已,然而勞埃德畢竟不可能一直陪在她身邊。已經許久沒有信傳來了,他正身處沉明森林啊,那個在流言中被傳得無比恐怖的地方,怎能不令她為之憂心?
所幸他終究留了些念想給她。
貳
歸途中的鷹俯瞰,暗紅的營火余燼透過密葉若隱若現地閃爍。
去路中的人仰望,冷白的星辰微光穿過繁枝似有似無地傾落。
白衣的女子在帳外蹲下身,撫摸著地面上黏滿青苔的突起樹根,光裸的雙腳沾上落葉殘片和濕潤泥土,耳垂、手腕和腳踝皆有銀環輕輕搖動,聲響細碎如蟲語。
距女子數十步處,厚重簾幕阻隔下的帳內卻是另一番光景。勞埃德國王脫下了鎧甲,只著一件暗色羊毛衫和貼身軟甲,正從架子上拿下長劍,將其緩緩從鞘中拔出——劍鞘是不著繁飾的寒鐵,邊緣有一點銹蝕痕跡,中部的紋路已近磨平,內壁與劍身摩擦的銳響,卻絲毫不拖泥帶水。桌臺上的蠟燭將人影拉得很長,于帳頂帷幕的盡頭扭曲變形。他抬手舉劍,借著火光端詳著那些早已熟捻不過的細節——
劍名“碎潮”,用細細長長的元語符文刻在經過百次折疊鍛打的精鋼上,名字來源于颯原城鐵匠賦予劍身的蛇形鍛紋和融入劍身的藍溟石。藍溟石僅產于蒼洲北部的礦山中,易碎但性極堅韌,即便被磨成粉末加入熔鐵之中也只會被包裹,最終在劍身上顯現出星星點點的暗藍色,以這種極稀有的寶石鑄劍,即便劍刃打得極薄也不用擔心崩刃卷刃。
“碎潮”制得平衡,劍形并無刻意追求哪一方面,可砍可刺,柄長手半。與他一直渴望得到的那柄“離歌”不同——“離歌”是修文瑞爾帝國所鑄造的最后一把象征著“正統”的榮譽之劍,由南方的皇家鑄劍師打造,現在被修文斯帝國所繼承——“碎潮”的材料與工藝全部來自颯原城,為了求購這柄劍,勞埃德的曾祖父,克德里安一世付出了數不盡的黃金。
看到了嗎,皇帝。金錢也可以買來力量,就像這柄劍,就像外面的半個群風軍團一樣。你那臃腫的爪子,很快就要在“碎潮”之下流血了。
“陛下。”
勞埃德收劍入鞘,轉過身來。
叁
踏過橋,草坪上曾一度無比繁盛的細小花草,大半已經消逝。走過一段不長的石子路,城堡的一個側門開啟又合上,將天光云影擋在了身后。爬上旋轉樓梯,這重復的路程,她甚至已牢記到哪一層需走過幾級臺階,想必勞埃德更是如此。到了國王的書房門前,一道看似簡單的木門,卻被宮廷法師設過術禁,結界從不允許外人進入。洛絲莉將手輕輕放在門把手上,一道極微小的藍色漣漪從把手開始傳向整扇門,輕輕一下咔噠聲,書房對她敞開了。
她一眼就瞧見了書桌上尚未處理完的羊皮紙文件,羽毛筆還擱在一疊書上,和昨天她離開時分毫未差。洛絲莉還記得,勞埃德出征前宣布由王后監國的決定時,引起朝野多大的反對與震動,雖然國王有權指定任何人,但依照慣例,一般都是由權位最高、威望最盛的大臣承擔這一職責。朝中諸事一切照舊,阿托納斯王國的體制不會因為國王的缺位而無法運行,王后所需做的,只是在各類政令上加蓋國王印璽而已——明面上是這樣。
雖然她不需要對大臣們討論出的各項事宜負責,但洛絲莉仍有興致認真讀完每份文件。阿托納斯這邊的方言,她嫁過來三年也懂得不是太全;然而修文瑞爾語的書面表達通行于南落洲,洛絲莉自然也從小便諳熟于心。更重要的是,看見這些精心謄抄的文字,她仿佛能想象出勞埃德獨自坐在書房里批閱蓋印的場景,由此暫得安心幾分,更似有一股暖流涌過,在胸中轉了幾圈,卻猛然觸碰到一片冰涼。
她想起這些日子里簡庭城的流言,還是前些天從弄臣水名口中得知的,水名彼時一邊哼著亂七八糟的小調一邊說起了邏輯不明的怪誕故事,在沉悶的氣氛中引得賓客哈哈大笑,誰也沒有注意到什么,只當是他的又一個笑話。然而洛絲莉卻敏銳地捕捉到,這個故事其實是在影射勞埃德國王現下的遭遇。于是那天眾人散去后,她問弄臣究竟是怎么回事,水名卻陰陽怪氣地回道:“王后殿下,這是個秘密”,逼得她疾言厲色地申斥了多次,弄臣才慢吞吞地用正常語調說城里到處都在傳這些流言,他不過是用自己的方法讓她意識到這一點而已。
簡庭城目前確定無疑的消息只有——鐵楠堡一役潰敗之后,勞埃德國王見勢不妙,帶領殘部一頭鉆進了沉明森林,修文斯帝國雖然認為國王軍通過森林后還能保存較多戰力的可能性不大,卻還是在兩端布下重圍。本來戰爭到這里其實也沒什么繼續的必要,勞埃德會戰敗被俘虜似乎已成既定事實,然而沒有人敢冒險沖進沉明森林尋找國王,洛絲莉自然也不肯代替勞埃德簽訂和約,這事便就這樣不上不下地擱在這里,不免惹人猜忌。
為什么我沒有孩子……洛絲莉輕咬嘴唇,手指輕輕抓著桌沿,這次卻不是情感上的需要,而是因為只要她有孩子——哪怕只是懷孕,王國的繼承人都確定無疑。雖同出一脈,阿托納斯的繼承法卻和修文斯不同,國王只有親姐妹沒有親兄弟,繼承序列第一位是他的堂兄弟布魯斯特——但布魯斯特將軍和勞埃德國王一同出征了,萬一國王罹難,他恐怕也無法幸免,往后幾位的繼承人都是遠親,雖然終究有先后,可那么一點淡薄的血緣關系,他們又會有多在意?爭斗是在所難免的。
勞埃德出征后,原本兩三介寫一封信由鷹寄到簡庭城,最近已是五介未曾寄信過來,此時只有洛絲莉和幾個親信大臣知道,他們曾聚在一起討論許久,卻只是嘆了口氣不再說什么。無論如何,若是勞埃德被修文斯帝國俘虜,他們肯定會嚷嚷得全落洲都知道,但要是他在沉明森林內遭遇不幸……事情就變得很微妙了。
洛絲莉隱約覺得有些煩亂,簽字時的筆跡也較平時潦草了一些。敲門聲傳來,她頭也不抬地應道:“進來吧。”同時輕拍了一下椅子扶手上鑲著的玉石——這是暫時打開結界的辦法。她還以為是文書,把羊皮紙分成兩疊,輕輕將其中一疊推到桌子前方,“這些都可以了,拿去吧……”
對方沒有應答,洛絲莉的目光從桌面高度往上掃過,腰際、胸前、領口,的確穿著文書的青色低階制服長袍沒錯,只是……
“王后殿下。”
聽到這聲音,洛絲莉重又低下了頭,不用看臉了——可能也看不出什么——但這個聲音,她永遠都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