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科維蒂姆公爵,請您簽字。”
格雷端坐在書桌前,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低著頭的文書,然后看著那張名義上需要他批準的文件——又是一份國王利用他的權力在康圖利亞公爵領上肆意妄為的政令。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被以公爵頭銜稱呼。
當年他尚在襁褓中,父親和幾位叔叔一同戰死沙場,母親傷心過度亦隨之而去,他成為了科維蒂姆家族直系血脈最后的繼承人。國王只能行使對未成年封臣的監護權,卻無法動搖他的繼承權,因此他成為了那片土地的公爵。隨后,克萊門特便以教育和保護的名義將他接到青桓城宮廷,一方面是為了方便控制他,另一方面,在康圖利亞公爵領的繼承序列中,如果格雷性命不保,公爵之位將歸于他的族內表親——阿托納斯國王勞埃德。
格雷大致瀏覽了一下文件,盡管已經干過無數次這種事,他落筆時仍不免心口微微抽痛。那本是他的土地,他的臣民,如今國王卻只將康圖利亞公爵領當作王室領地,經他之手批準一項項苛捐雜稅。喬伊是知道的,但是他不會理解這種感覺。克萊門特還很健康,之后還有伯納德王子和亞歷克斯王子,王冠怎么也落不到喬伊頭上,決斷從來不是他的使命。
他簽了字。在記憶里,他從未見過康圖利亞的土地,卻要為生活在其上的所有人負責,這怎么稱得上公平?更何況,更何況……
格雷不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沒有名字的彼者,也就是那個老人,曾經向他保證過一定會維護他的安全。然而他害怕,害怕御前術士有一天會帶著八千精銳近衛軍殺進宮中,弓矢、長槍、火焰和寒冰會讓他無路可逃。他會被殺死,還是會被抓起來,成為新的木偶,成為術士的殺戮工具?他從來不確切地知曉自己的原靈天賦究竟是什么,偷偷翻過宮內的藏書,卻從未找到與之相關的記載,彼者說,去長風堡,他能找到答案,真的如此嗎?
格雷陡然感到一陣不安與煩亂,文書早已離去,他站起身——以他的身份,身邊自是無侍從陪伴,平日里僅有些仆役過來打掃并備下衣食罷了——這樣,他倒也自由許多。走出房間,他撿起廊上一片楓葉,微微嘆息后放手,任其在秋風里飄飛。無心地散著步,不覺竟走到喬伊所居的宮殿前,他停了腳步,轉身。說來,宮廷里除了這條路,他竟幾乎都不曾踏足半步,也不知道應該往哪走。既然如此,便只顧朝反方向行去,盡量遠離這里吧。
很快,他就在殿宇樓閣間迷了路,道路兩旁的景色愈加冷清了。幾株殘敗梧桐,數間積塵宮室,想來是年久失修,宮廷內怎還有這樣的地方呢?
遠處樹下,卻有一白衣身影獨立。
他近了幾步,林秋收劍,回首。
格雷心下略驚,連忙擺手道:“抱歉,先生,我不是故意想要打擾您修行的?!?
“無妨,”林秋依舊淡然,似乎修不修行都不是件要緊的事,“你怎么會突然跑來這里?”
“我心情不太好,想出來走走,沒想到迷路了,不知先生竟住在這種地方?!?
“宮里也唯有這里清凈,沒有酒氣、脂粉氣、市井氣?!?
“……我可以問您幾個問題嗎?劍術之外的問題?!?
“可以,問吧?!?
陽光被積云擋著,森林暗淡許多,林秋白衣黑發,看起來倒像是身處一幅失了顏色的畫。
“為什么您要離開故土、遠涉重洋來到密蘇恩王國教授劍術呢?我想,在衍洲肯定有更多希望學劍的孩子,您在那里不是可以擁有更多的學生和追隨者嗎?何必在異國他鄉,飽受異視與不理解,還時時牽掛故鄉,徒增煩憂?!?
林秋輕撫著長劍的劍脊,徐徐道:
“東方劍術繁盛至極,然而表面上的花團錦簇仍掩蓋不了衰亡的實質。劍所注重的從來都不是劍本身,而是心。三洲通商之前,衍洲的一切,無論是神靈、帝王還是劍術,都固步自封,永遠走不出那個死循環。
“而即使通航的船只多了起來,衍洲人,尤其是在我的家鄉,即你們所說的瑟林人居住的地方,人們安土重遷的心思猶重,所以藍海上來往船只里坐著的都是落洲和蒼洲的商人。三百年來沒有一個國家進行過跨洲遠征,除了海神月霖的信仰在許多艾斯諾和格安普商人中間傳開,東方幾乎沒有與西方和北方進行貿易之外的任何交流。
“我一方面想在落洲傳播東方劍術,另一方面也想學習你們的思維方式,來為衍洲破解困局?;蛟S我一個人沒辦法做到,但只要像我這樣的人越來越多,想必定會有所改變。”
格雷被這一大段長長的話沖暈了頭腦,不過仍點頭道:“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會回去好好想想的?!窍壬?,你覺得世界上有從一開始就絕對不應該存在的人嗎?”
“哪怕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也不是一出生就帶著罪過。天生帶有疾病的孩子,患病也不是他自己的錯誤。況且光芒越強烈影子越暗沉,世上有善良、正義,就必有罪孽、邪惡與之平衡,最可怕的不是暗無天日,而是光暗失衡,以成混沌。每個人的出生,以你們的說法,都是安洛爾的恩賜,都是有所意義的,每個人的命運在索菲婭手中,也在自己手中。如果你不想走到自己認為‘錯’的那一面,便只管好好把握自己的生命與未來,其他無需多想?!?
格雷細思,而后肅然起敬,向林秋行禮道:
“多謝先生賜教?!?
伍
薇拉將亞歷克斯的信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淺淡笑意里卻帶著憂心。
“他上次回來,已經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吧?如今他在那里生病了,該多孤獨啊。我真想陪在他身邊,哦,我的亞歷克斯……著實,克萊門特更偏愛伯納德,不然當初也不會打發亞歷克斯和烏芬尼薩女公爵聯姻,讓他去管理那地方,這分明就是不想讓他再插手青桓城事務了?!?
“母后,您認為……伯納德哥哥和亞歷克斯哥哥,哪個更合適一些?”瑞茜溫和地笑道,輕輕搭著薇拉的手。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聽不懂?!?
“母后是裝作聽不懂吧?!?
“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如果一定要分個高低,或者說……先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