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扶貧政策:政府導向或市場導向?
- 樊明等
- 4114字
- 2019-09-21 01:24:11
第二節 當代西方對扶貧及扶貧政策的研究
貧困問題由來已久,西方國家最先走出貧困,最早關注世界貧困問題的學者也主要來自西方。他們基于不同視角對貧困問題進行了思考,并提出一系列關于貧困形成的理論和貧困消除的政策建議,對我們今天思考中國的貧困及扶貧問題有所啟發。
一 貧困概念的演進
貧困現象雖很容易讓人感知,但貧困概念一直處于發展過程中。造成貧困概念不斷演化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是隨著社會的發展,貧困的形式在不斷改變,從最初的物質貧困到人文貧困;二是人們對貧困的理解不斷深入,從早期的絕對貧困到后來的相對貧困。
1901年,朗特里(Benjamin Rowntree)基于對英國約克市工人家庭的收入與生活支出狀況的調查,在其著作《貧困:城鎮生活的研究》中提出:“如果一個家庭的總收入不足以支付維持家庭成員生理正常功能所需的最低生活必需品開支,就基本上陷入了貧困之中。”郎特里對貧困的認識更多地強調貧困在物質層面的現象,之后的學者將此類觀點納入絕對貧困的范疇。
1958年,美國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思(John Galbraith)在其《富裕社會》一書中提出“相對貧困”概念:“如果人們的收入遠遠落后于社會共同體的平均收入,即使他們的收入足以維持生存,他們依然是貧窮的。”加爾布雷思更加強調貧困的相對性,由此擴展了貧困的概念,對貧困的思考不再僅限于低收入現象,而是開始探索與貧困相關的收入分配問題。在此之后,許多學者以及國際組織沿用相對貧困的概念審視貧困。
世界銀行在《1980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提出:“當某些人、某些家庭或某些群體沒有足夠的資源去獲取社會公認、一般都能享受到的飲食、生活條件、舒適和參加某些社會活動的機會,就是處于貧困狀態。”世界銀行對貧困的這一定義進一步強調,貧困是與社會公認的某種標準相比對的結果,具有動態的特征。
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們漸漸意識到貧困僅僅以收入的多寡這一物質標準來衡量是不全面的,人文因素也不容忽視,于是國際組織對貧困的定義從單一的物質貧困漸漸發展為綜合性的人文貧困。在以貧困問題為主題的《1990年世界發展報告》中,世界銀行明確指出貧困是“缺少達到最低生活水準的能力。”該報告同時指出,衡量生活水準不僅要考慮家庭的收入和人均支出,還要考慮那些屬于社會福利的內容,如醫療衛生、預期壽命、識字能力以及公共物品或共同財產資源的獲得情況。
聯合國開發計劃署在其發布的《1997年人類發展報告》中提出:“貧困不僅指低收入,也指醫療與教育的缺乏、知識權與通訊權的被剝奪、不能履行人權和政治權力、缺乏尊嚴、自信和自尊。”該報告同時引入了人類貧困指數HPI(Human Poverty Index),對測量貧困來說是一種有益的補充。
面對人類社會的新面貌,人們在對貧困的定義中糅合了更多的社會文化政治因素。世界銀行發布的《2000/2001年世界發展報告》指出:“貧困不僅僅指收入低微和人力發展不足,還包括人對外部沖擊的脆弱性,包括缺少發言權、權力和被社會排斥在外。”
二 對貧困成因的探索
面對貧困,很多學者開始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貧困?
1776年,亞當·斯密(Adam Smith)在《國富論》中闡述工資理論時提到,當工人勞動價值得不到體現,工資低至難以維持其最低生活需求時,人們便陷于長期貧困狀態。
1798年,馬爾薩斯(Thomas Malthus)在進行人口研究時,發現了人口與貧困之間的聯系。其《人口原理》描述了人口與貧困的循環過程:從長期看,由于土地資源的有限性,食物供給的增長滯后于人口的增長,即食物供應是按算術級數增長,而人口則是按幾何級數增長,當生活資料的數量不能滿足當前人口對食物的要求時,貧困就必然產生。
1867年,馬克思《資本論》(第一卷)出版。馬克思認為,工人階級的貧困根源在于資本主義制度下的雇傭勞動制,即資本對勞動的剝削,而資本主義生產的實質就是資本家無償占有工人生產的剩余價值。因此,資本主義制度是造成無產階級貧困化的根源,而資本的積累就是無產階級貧困的積累。
1921年,以韋伯(Max Weber)為代表的西方社會學家提出“社會資源貧困論”,即社會資源或有價值物(如財富、收入、權力、聲望、教育機會等)在社會成員中的不均等分配造成了社會的不平等,而處在社會下層的貧困群體正是上述社會資源分配的匱乏者。
1960年,舒爾茨(Theodore Schultz)提出人力資本理論,認為人的能力和素質是決定個人貧富的關鍵,而人力資本的積累是社會經濟增長的源泉,貧窮國家經濟之所以落后,其根本原因不在于物質資本的短缺,而在于人力資本的匱乏以及人們對人力資本投資的過分輕視。
20世紀80年代,阿馬蒂亞·森(Amartya Sen)提出“能力貧困”,即貧困可被視作人類基本能力和權力的被剝奪,正是這些能力的缺失致使他們無法達到社會所接受的最低生活水平。疾病、人力資本的不足、社會保障系統的軟弱無力、社會歧視等都是造成人們能力喪失的不可忽視的因素。
納拉揚(Deepa Narayan)等從窮人的視角看待貧困,認為缺乏權力和發言權是貧困的核心因子,一個人的社會地位和所處的地理位置是造成貧困的最直接因素。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學者開始將視野擴展到發展中國家的整體貧窮落后問題,即整個地區或者一個大的群體普遍處于一種貧困狀態。
早期的發展經濟學認為,發展中國家貧困的直接原因在于人均收入水平低且經濟發展緩慢,而其根本原因在于資本匱乏和資源嚴重不足。1953年,美國經濟學家納克斯(Ragnar Nurkse)在其《不發達國家的資本形成問題》中提出“貧困惡性循環”理論,認為貧困源于最初的資本匱乏,一個收入水平普遍很低的地區,其消費和投資水平不足限制了資本的形成,單靠它自身很難發展起來擺脫貧困,甚至會因為一直難以擴大生產而始終停留在貧困惡性循環的怪圈之中。1956年,同時期的美國經濟學家納爾遜(Richard R. Nelson)在其《不發達國家的一種低水平均衡陷阱理論》一文中,以馬爾薩斯的人口論為基礎,提出“低水平均衡陷阱”理論,認為不發達國家的貧困是由于人口增長的速度超過了投資和產出的增長,從而人均收入始終保持在很低的水平。
三 貧困消除的思考
在分析了貧困產生的各種原因之后,學者們相繼提出消除貧困的辦法。
在馬爾薩斯看來,只要人口持續增長,貧困就難以擺脫,只有將人口增長速度穩定到與物質資料的產出率平衡時,貧困問題才會得以解決。抑制人口增長有兩種方法:一是提高人口死亡率,如戰爭、饑荒、疾病以及瘟疫等;二是采取不結婚或者晚婚等措施來降低出生率。同時他反對濟貧法,認為救濟會減輕貧困人口的生活壓力,反而促進貧困人口的增加。
舒爾茨始終強調人力資本的重要性,認為改善窮人福利的決定性因素不是空間、能源和耕地,而是人口質量的提高和知識的進步。除了在醫療保健方面增加投入,通過提高教育水平來增進勞動者的素質能力也是窮人提高收入、擺脫貧困的一個重要途徑。
阿馬蒂亞·森認為,貧困的實質就是能力的缺乏,那么貧困的消除也必須通過重建個人能力。經濟條件、社會機會、政治自由、透明性保障和防護性保障,這五種權利和機會能夠幫助人們更自由地生活并提高他們的整體能力。要想徹底消除貧困,就必須按照人們能夠實際享受的生活和他們實實在在擁有的自由來理解貧困和剝奪。解決貧困和失業的根本之道是提高個人能力,而不是單純發放失業救濟金。
繆爾達爾(Gunnar Myrdal)在其《世界貧困的挑戰》中針對發展中國家的貧困問題提出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建議:一是消除收入分配的不平等;二是農業要從粗放型土地經營模式向集約型轉變,促進土地改革;三是控制人口增長,降低生育率;四是重視教育,推動教育改革,給予初等教育優先權;五是權力關系改革,整治腐敗,加強社會法律約束。以上這些措施都必須由貧困國家自己來完成,他們必須為改革立法,改善行政管理,確保改革的實施。繆爾達爾認為,發達國家對貧窮落后地區的援助應僅限于基礎性的援助。
世界銀行發布的《2000/2001年世界發展報告》中提出了新世紀參與性綜合減貧戰略框架,主要從以下三個方面入手。一是給貧困人口創造更多的機會。通過刺激經濟增長,使窮人積聚資本并且提高其資產的回報,增加他們的收入。二是賦予參與權。使國家的制度對窮人更負責、對其需要做出及時反應,加強窮人在政治進程、地方決策和社區管理中的參與,取消來自性別、民族、種族和社會地位差距的社會障礙。三是加強安全保障。建立社會保障機制,減少因疾病危害、經濟災難、自然災害和暴力對窮人造成的傷害,幫助窮人化解風險。
21世紀伊始,聯合國提出千年發展目標,其首要目標即是在全世界范圍內消滅極端貧窮和饑餓。對此,聯合國專設的扶貧工作組提出了一系列建議措施。一是貧困國家政府應實施政策改革,創造一個有利于減少饑餓的政治環境。二是通過提供技術援助和資金支持提高農戶的勞動生產率。三是為貧苦農民增加收入而建立完善的市場體系。四是通過發達國家的貿易支持,滿足貧窮國家的特殊需求,包括對最不發達國家的出口免征關稅、不實行配額,加強重債窮國的減債方案,注銷官方雙邊債務,向致力于減貧的國家提供更為慷慨的官方發展援助。
四 觀察與思考
西方學者從不同的視角解釋貧困以及為擺脫貧困所提出的政策建議,是富有啟發性的。貧困問題交叉在不同的學科領域中,所形成的看法也各有側重,從最直觀的物質貧困到人文貧困,從絕對貧困到相對貧困,貧困的范圍在不斷擴展,這對我們進一步接近貧困的本質有積極的意義。
但這些理論及建議仍然有以下三方面不足。一是受到時代的局限,有些理論逐漸被拋棄,如馬爾薩斯的人口致貧論。現在看來,技術的進步早已解決生產物資難以滿足人口增長這一問題。二是貧困問題是發展經濟學的重要問題。發展經濟學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備受批評,至今尚未翻身,被一些學者認為是失敗的經濟學,無論是在理論還是實踐上都存在諸多問題,許多發展中國家的實踐沒能達到理論預期的效果。三是一些學者揭示的僅僅是導致貧困的直接原因,沒有更深入地展開。而無論是學者還是國際組織所提出的解決貧困問題的措施,有不少實踐性并不強。
根據以上對貧困問題文獻的回顧,筆者認為,一方面,貧困的理論尚不完善,仍須進一步深化;另一方面,西方學者討論的貧困主要是針對社會中貧困的個體以及貧困的國家。中國當下的扶貧主要是針對在廣大農村所形成的貧困集中的區域以及貧困人口,這些貧困區和貧困人口的形成有著中國特有的歷史文化背景和制度因素,對此,西方學者少有針對性的分析與討論。因此筆者要在借鑒西方理論成果的基礎上,根據中國國情,進一步展開對扶貧理論和政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