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價值和積累理論(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作者名: 孟捷本章字數: 3659字更新時間: 2019-11-18 16:33:56
1 問題的提出:斯蒂德曼對勞動價值論的詰難
在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史上,有兩次圍繞“價值轉形問題”(Transformation Problem)的爭論。第一次爭論肇始于20世紀初馮·鮑特基維茨對轉形問題的研究。鮑特基維茨提出,馬克思的轉形方案僅限于將產出由價值轉形為生產價格,投入或成本價格(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則仍以價值來衡量,因而是不徹底的。基于這一考慮,鮑特基維茨重新設計了轉形方案,將投入也由價值轉形為生產價格。然而,在為模型求解時,鮑特基維茨發現,馬克思針對價值轉形提出的兩個總量恒等式,即在轉形之后全部產出的總價值等于總生產價格,總剩余價值等于總平均利潤,無法同時得到滿足,這便為后世的爭論奠定了基礎。
由鮑特基維茨引發的這場爭論,有時被稱作“狹義轉形問題”的爭論。參與這一爭論的學者——包括鮑特基維茨本人在內——雖然在轉形模型的設計上不同于馬克思,但主觀上仍然是堅持勞動價值論的,這一點與新李嘉圖主義者斯蒂德曼迥然不同。斯蒂德曼認為由價值向生產價格轉形,是邏輯上不必要的迂回,這便從根本上否定了勞動價值論,并開啟了所謂“廣義轉形問題”的爭論。
為便于讀者理解這些爭論,這里引入一個由鮑特基維茨率先采用的包含三部門的經濟體系,三個部門分別是投資品、工資品和奢侈品部門。根據假設,工人只消費工資品,資本家只消費奢侈品。上述三部門年產品的價值構成為:
C1+V1+S1=W1
C2+V2+S2=W2
C3+V3+S3=W3
其中,C、V、S分別代表不變資本、可變資本和剩余價值,W是各部門年產品的價值,下標1、2和3依次代表投資品、工資品和奢侈品部門。在這個價值體系的基礎上,可以寫出馬克思的轉形方案:
(C1+V1)(1+r)=W1x
(C2+V2)(1+r)=W2y
(C3+V3)(1+r)=W3z
此處,r是一般利潤率(嚴格來講,這一利潤率是所謂價值利潤率,其定義為總剩余價值和總成本價格之比), x、y、z分別是三個部門產品的生產價格-價值比率。依照鮑特基維茨開創的轉形研究傳統,可以假設第三個部門的生產價格-價值比率z=1,這樣一來,我們就有三個方程和三個未知數(x、y、r),從而可以求出方程的唯一解。
鮑特基維茨對馬克思的轉形方案提出了批評,認為這一方案僅將產出加以轉形,沒有考慮投入或成本價格的轉形。若將投入轉形,則可寫出鮑特基維茨的轉形方案:
(C1x+V1y)(1+r)=W1x
(C2x+V2y)(1+r)=W2y
(C3x+V3y)(1+r)=W3z
與馬克思的方案不同,在這個體系中,不僅年產品的價值轉形為生產價格,成本價格即C+V也同樣實現了轉形。相應的,在此體系中,一般利潤率r也不再是通常理解的價值利潤率,而是一種價格利潤率。依然假設z=1,可求出該體系的三個未知數即x、y、r的唯一解。但問題是,正如鮑特基維茨所發現的,求解所得的結果,不能同時滿足馬克思為轉形提出來的兩個總量一致命題,即在轉形后,總產品的價值等于其生產價格,總產品的剩余價值等于總平均利潤,從而引發了關于狹義轉形問題的爭論。不過,鮑特基維茨雖然是這場爭論的發起者,其轉形方案仍是從價值體系出發的,換言之,勞動價值論對他的研究而言是默認的前提。與此不同,斯蒂德曼則對勞動價值論本身提出了詰難。
斯蒂德曼首先追問,構成價值體系的各項價值量即C、V、S、W是如何被決定的。為此他訴諸《資本論》第一卷,在那里馬克思寫道:
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是在現有的社會正常的生產條件下,在社會平均的勞動熟練程度和勞動強度下制造某種使用價值所需要的勞動時間。
《資本論》第一卷的這一定義,通常被稱為社會必要勞動的第一種含義,與社會必要勞動的第二種含義相對應。斯蒂德曼沒有考慮社會必要勞動的第二種含義,而是直接從社會必要勞動的第一種含義出發,提出產品的價值量取決于他所謂的生產的物量數據(Physical Data of Production),后者不僅包括以投入-產出消耗系數為代表的生產的技術條件,還涉及實際工資率。在斯蒂德曼看來,只要給出這樣一套物量數據,就能計算出各部門產品的價值量,即得到一個價值體系。斯蒂德曼進而在馬克思和斯拉法之間進行了比較,指出依照斯拉法的理論,給定一套生產的物量數據,還可以在撇開價值體系的前提下,直接得出一個生產價格體系。斯蒂德曼認為,既然《資本論》敘述邏輯的最終結果是為了得出生產價格體系,像馬克思那樣由生產的物量數據出發先構筑一套價值體系,再將價值體系轉形得出生產價格體系,就不如斯拉法的方法來得簡潔,因而是邏輯上不必要的迂回。在此意義上,勞動價值論顯得多余,“‘轉形問題’是一個虛幻的、無中生有的問題”。
可以通過一個數例進一步說明斯蒂德曼的上述理論觀點。假設經濟中有三個部門,分別生產鐵、谷物和黃金,三部門的標準技術條件如表1-1所示。
在表1-1的投入 -產出關系中,鐵是三個部門使用的唯一生產資料。工資率則假定為1天消費1單位谷物。由于工作日總量為240,實際工資總量便為240單位谷物。在這個生產體系中,存在著物量形態的經濟剩余,它由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等于谷物的產量減去實際工資總量,即以360單位減去240單位,等于120單位谷物;第二部分是奢侈品部門生產出來的60單位黃金,這部分黃金作為奢侈品完全由資本家消費。
表1-1 生產的物量數據:一個數例

現在我們從表1-1給定的物量數據出發,分別構造價值體系和生產價格體系。假設鐵、谷物和黃金的單位價值量分別為λi、λc、λg,可以寫出下面的方程組:
40λi+40=60λi
10λi+160=360λc
10λi+40=60λg
解此方程組,得λi=2、λc=1/2、λg=1,據此可求出上述三部門的不變資本和總產品的價值。若再用各部門的工作日減去所對應的可變資本(后者等于各部門實際工資總額乘以谷物的單位價值),還可得出各部門的剩余價值,分別為20、80、20單位。三部門年產品的價值構成就可寫為:

該體系中的價值利潤率(等于總剩余價值/總成本價格)為0.5。
在馬克思和鮑特基維茨那里,上述價值體系構成了向生產價格體系轉形的起點。而在斯蒂德曼看來,在表1 -1給定的物量數據的基礎上,無須經過價值體系的中介,直接就可得出生產價格體系。假定w為貨幣工資率,pi、pc、pg分別為鐵、谷物和黃金的生產價格,按照斯拉法的方法可以寫出:

其中,r為價格利潤率。由于假設工人每天消費1單位谷物,故而pc和w相等,另設pg=1,則可解得r=0.37、pi=3.15、pc=w=0.305。
依照斯蒂德曼的觀點,上述結果和通過鮑特基維茨的轉形方案最終得到的結果是等價的。鮑特基維茨的轉形方案可以寫為:

其中,x、y、z是產品的生產價格-價值比率,求解結果見表1-2中的第(2)列數字。將方程組(1-2)和方程組(1-3)相比較可以看到,根據鮑特基維茨模型得到的方程組(1-3)由方程組(1-1)所代表的價值體系脫胎而來,而斯蒂德曼根據斯拉法方法得到的方程組(1-2)則無須經過價值體系的中介。然而,若從結果即最終得到的一組生產價格和價格利潤率的數值來看,兩種進路并無不同,表1-2說明了這一點。
表1-2 轉形后的結果:數值比較

將表1-2給出的價格利潤率和生產價格與根據斯拉法體系解出的結果相比較,可以看到兩者在數值上是完全一致的。斯蒂德曼就此得出結論:
既然馬克思的各種勞動量完全是以物質形式表現的實際工資和生產條件的衍生物,而這些物質的量本身足以決定利潤率和生產價格,我們馬上就可以得出結論,對于利潤率和生產價格的決定來說,勞動時間量是沒有意義的。
斯蒂德曼的著作問世后,在西方政治經濟學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反對勞動價值論的人士自以為從他那里找到了有力的論據。而斯蒂德曼的馬克思主義對手,一方面試圖批判斯蒂德曼,另一方面卻有意或無意地接受了他的理論預設,即在生產的物量數據和商品價值量之間所建立的單向的、決定論的關系。這樣一來,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就沒有觸及問題的要害,無法真正駁倒斯蒂德曼。
斯蒂德曼對勞動價值論的詰難,促使我們進一步反思生產的物量數據(尤其是生產的技術條件)和商品價值量之間的關系,并在全面考察馬克思文本的基礎上以一種不同于斯蒂德曼的方式解釋這種關系。在此,有必要把本章的主要結論概括如下:在一個部門內起調節作用的生產技術條件,是不能脫離價值概念預先給定的,相反,價值概念是用來把握這種技術條件的必不可少的理論工具。美國著名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謝克曾提出了與此結論十分近似的觀點,他寫道:
什么決定了生產的物量數據呢?在馬克思那里,答案是清楚的:這便是勞動過程。正是人類的生產活動,勞動的實際支出,把“投入”變成了“產出”,并且僅當勞動順利地完成,我們才能有“生產的物量數據”。此外,如果勞動過程是商品生產過程,價值在這個過程中會物化在使用價值的形式上。無論投入和產出都是體現為使用價值形式的物化價值,我們可以說,在實際過程中,是價值決定了生產的物量數據。
遺憾的是,在謝克那里,這樣重要的觀點并沒有得到進一步的論證,尤其是,謝克沒有意識到,要論證這一觀點,還有賴于重建馬克思的市場價值理論。斯蒂德曼對生產技術條件和商品價值量的關系的理解,是以《資本論》第一卷對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定義為基礎的,這個定義并沒有窮盡價值概念的含義。《資本論》對價值概念的規定,經歷了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這一過程最終在《資本論》第三卷才接近完成,在那里馬克思提出了更為具體的市場價值概念和社會必要勞動的另一種含義。只有在全面考察和重建馬克思市場價值理論的基礎上,才有可能回應斯蒂德曼的詰難,這也是筆者在本章中為自己設定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