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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與《東方雜志》競爭

清末民初的報刊,基于不同的運作模式與風格,大致可分為商業報刊、機關團體刊物與學界同人雜志三類。參見陳平原《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第53頁。像《東方雜志》一類注重商業效益的刊物,立論力求“平正通達”,盡量關照各個層面不同觀念的讀者;像《新民叢報》、《民報》一類刊物,因代表黨派團體立場,立論力求“旗幟鮮明”,甚至不惜“黨同伐異”;而學界同人雜志,既追求趣向相投,又不愿結黨營私,立論多據學理,運作不以營利為目標。

《東方雜志》始創于1904年,為商務印書館所經營。該刊的欄目與內容十分廣泛,包括新聞報道、時評政論、文化批評、學理文章、文藝作品以及翻譯、圖片等,形式不拘一格,觀念亦兼容并蓄,雖然缺乏鮮明特色,銷量卻相當可觀,在都市文化界甚具影響。

五四以前,《東方雜志》在一般文化人群中流行的程度,可能大大超乎我們的既有認知。吳虞、惲代英等人在1915~1919年間的閱讀記錄,也許可以提供一些個體例證。

清末民初的吳虞是一個甚不得意的讀書人,被成都士紳界目為“大逆不道”的人物。吳虞之“發跡”并上升為全國舞臺上的知名人物,與《新青年》雜志密切相關。查吳虞1911~1916年間的閱讀記錄,他常年訂閱的雜志有《東方雜志》、《法政雜志》、《進步雜志》、《小說月報》、《國民公報》、《學藝》、《甲寅》等。其中《東方雜志》又是吳虞最常訂閱者。據吳虞日記,他最早知道《新青年》并首次與陳獨秀聯系,是在1916年12月。《吳虞日記》(上),第272~273頁。吳虞向《新青年》投稿之際,亦開始訂閱《新青年》。

吳虞反孔非儒與批判家族制度的文章,成都當地報紙多不敢登載,而陳獨秀將其連載于《新青年》。吳虞大為感奮。之后不久,他便開始嫌《東方雜志》“精神上之文字少也”。《吳虞日記》(上),第295、298頁。到1917年7月,吳虞即明確表示以后不再續訂《東方雜志》、《青年進步》、《小說月報》等刊,《吳虞日記》(上),第328頁。獨鐘于《新青年》。

與吳虞相似,惲代英的閱讀興趣也有一個由《東方雜志》轉向《新青年》的過程。青年惲代英十分愛看雜志。1917~1918年間,惲氏常年訂閱的刊物有《東方雜志》、《婦女雜志》、《教育雜志》、《科學》、《大中華》、《教育界》、《學生界》等數種,此外還零星購買過《進步雜志》、《青年進步》、《中華教育界》、《中華學生界》、《婦女時報》、《小說?!返瓤?。惲批評當時的青年學生多“不肯買正當雜志”,“亦多不明看雜志之利益”,《惲代英日記》,第31~32、445~446、263頁。而自己大量訂閱雜志,顯屬特例。從訂閱情況看,惲代英的閱讀興趣與吳虞頗有不同,唯有《東方雜志》是兩人都常訂閱的刊物。

惲代英最早接觸并投稿《新青年》,與吳虞幾乎同時。但與吳虞不同的是,惲代英一直到1919年3月才開始訂閱《新青年》。在此之前的兩年間,惲代英僅零星購買和偶爾“雜閱”過《新青年》。《惲代英日記》,第50、128、149、287頁。1919年惲代英不再訂閱《婦女雜志》、《教育雜志》、《科學》等刊,只有《東方雜志》仍在續訂中。

惲代英堅持不懈地訂閱《東方雜志》,卻遲遲不訂《新青年》,令人有些匪夷所思。1917年9月,惲代英在日記中對《新青年》有過如下一番議論:


《新青年》雜志倡改革文字之說。吾意中國文學認為一種美術,古文、駢賦、詩詞乃至八股,皆有其價值。而古文詩詞尤為表情之用。若就通俗言,則以上各文皆不合用也。故文學是文學,通俗文是通俗文。吾人今日言通俗文而痛詆文學,亦過甚也。《惲代英日記》,第153頁。


惲代英對《新青年》印象最深的是其“改革文字之說”,而他顯然不認同這一主張。次年4月,惲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仍堅持認為:“新文學固便通俗,然就美的方面言,舊文學亦自有不廢的價值,即八股文字亦有不廢的價值,惟均不宜以之教授普通國民耳。”不僅如此,惲代英甚至對《新青年》同人的“激進”傾向,亦整體不予認同。1919年2月10日,惲代英鄭重致函陳獨秀,“勸其溫和”。《惲代英日記》,第439、483頁。

不過到五四前后,惲代英對《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態度逐漸發生變化。4月24日,惲代英在日記中寫道:“閱《新青年》,甚長益心智?!?月25日,惲代英又在日記中轉引好友的話說:“舊日以為《時報》與《東方雜志》最好,現在仍作此語,有耳無目,可憐哉!”9月9日,惲代英在致王光祈的信中明確表示:“我很喜歡看《新青年》和《新潮》,因為他們是傳播自由、平等、博愛、互助、勞動的福音的?!?img alt="《惲代英日記》,第528、568、624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595517-vtYmTpaxN2LTQVPKf9asvUL2ghiZ9ptj-0-17500a880c589edea1568de1f7d2f1eb">

五四前后數月間,《新青年》與《東方雜志》在惲代英的閱讀興趣中,發生了一次角色轉換。只是這一轉換,比吳虞大約晚了兩年。吳虞是《新青年》的重要作者。而惲代英雖然也給《新青年》投過稿,其身份更傾向于“讀者”一邊。從《新青年》“讀者”的角度來看,惲代英的情形可能更具代表性。

《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角色轉換,除了思想取向和社會時勢的契合外,也不應忽視《新青年》同人在大眾傳播層面的策略運作。1918年9月,《新青年》發表陳獨秀的《質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一文。陳獨秀的文章發表于《新青年》第5卷第3號,陳崧編《五四前后東西文化問題論戰文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一書有收錄。在此之前,《新青年》與《東方雜志》的思想文化主張雖有不同,但兩刊從未正面交鋒過。陳獨秀此次直接“質問《東方雜志》記者”,單刀直入,顯得十分突兀。事緣于《東方雜志》譯載日本《東亞之光》雜志上一篇名為《中西文明之評判》的文章。因該文征引了辜鴻銘的大量言論,陳獨秀乃借辜氏維護綱常名教與復辟帝制的關聯,趁機將《東方雜志》一并推上“復辟”的審判臺。陳獨秀在正文中雖然沒有以“復辟”相責問,卻以“《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為副標題,十分醒目。在當時國人對“復辟”記憶猶新且深惡痛絕的時候,陳獨秀將“復辟”這頂沉重的黑帽子扣在《東方雜志》頭上,無疑極具殺傷力。陳獨秀全文以16個“敢問”相串通,甚少學理論辯,卻充滿濃烈的挑釁意味。這種軼出學理規則,甚至帶有“詆毀”“攻訐”意氣的做法,在當時雜志界同行顯屬違背常規,極為罕見。

學界對“東西文化問題論戰”已有相當細致的描畫,此處無意否認兩刊在思想層面的嚴重分歧,只是對陳獨秀以非常手段“對付”《東方雜志》的“非觀念”動機,作一點探奇式的考察。對《新青年》主編陳獨秀而言,刊物辦了兩年多,影響仍然有限,而商務印書館所經營的《東方雜志》卻在都市文化人中甚為流行,難免心生嫉羨。如何與《東方雜志》爭奪讀者市場乃至全國讀書界的思想領導權,陳獨秀不可能不加以考慮?!稏|方雜志》以迎合讀者、推廣銷路、確保商業利益為第一考量。《新青年》顯然不可能像《東方雜志》一樣循商業模式來運作?!缎虑嗄辍芬c《東方雜志》競爭,必須以思想主張去吸引讀者。就辦刊宗旨而論,《東方雜志》力持“平正”,《新青年》則一味激進。但在民初的中國文化界,響應激進者畢竟是少數。惲代英于1919年4月6日的日記中,尚認為辦刊物“若取過激標準,則與社會相去太遠,易起人駭怪之反感,即可以長進的少年,亦將拒絕不看”。《惲代英日記》,第517頁。張國燾也回憶說,1919年以前,他的北大同學中,尊重孔子學說、反對白話文的還占多數,無條件贊成新思潮、徹底擁護白話文者占少數。張國燾:《我的回憶》(1),第40頁。

陳獨秀借“復辟”做文章攻擊《東方雜志》,如同使出一個“殺手锏”,大有拔刀見紅之效?!稏|方雜志》聲望和銷量很快受到沖擊。商務印書館不得不以減價促銷來應對。《張元濟日記》(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670頁。但陳獨秀仍不罷休,于1919年2月再次撰文詰難《東方雜志》。無奈之下,商務印書館在報紙上以“十大雜志”為題,大做廣告,力圖挽回影響。《東方雜志》列名商務“十大雜志”之首,其廣告詞稱:“《東方雜志》詳載政治、文學、理化、實業以及百科之學說,并附中外時事、詩歌、小說,均極有關系之作?!?img alt="商務印書館的“十大雜志”是指:《東方雜志》、《教育雜志》、《婦女雜志》、《學生雜志》、《少年雜志》、《英文雜志》、《農學雜志》、《小說月報》、《英語周刊》和《留美學生季報》。見天津《大公報》1919年3月各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595517-vtYmTpaxN2LTQVPKf9asvUL2ghiZ9ptj-0-17500a880c589edea1568de1f7d2f1eb">

“十大雜志”廣告刊出不久,北大學生羅家倫在《新潮》雜志上發表《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一面對陳獨秀主導的《新青年》與《每周評論》大加贊美,一面對商務旗下的幾大刊物痛加批貶,如稱《東方雜志》是“雜亂派”雜志,《教育雜志》是“市儈式”雜志,《學生雜志》是“一種極不堪的課藝雜志”,《婦女雜志》“專說些叫女子當男子奴隸的話,真是人類的罪人”等,用語十分刻薄。其中對《東方雜志》的具體評價是:“毫無主張,毫無選擇,只要是稿子就登。一期之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古今中外,諸子百家,無一不有……忽而工業,忽而政論,忽而農商,忽而靈學,真是五花八門,無奇不有。你說他舊嗎?他又像新。你說他新嗎?他實在不配?!?img alt="羅家倫:《今日中國之雜志界》,《新潮》第1卷第4期,1919年4月1日。"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C2176B/12421575603604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595517-vtYmTpaxN2LTQVPKf9asvUL2ghiZ9ptj-0-17500a880c589edea1568de1f7d2f1eb">羅家倫的批評雖有合理的成分,但言詞充滿火藥味,褒貶之間不無意氣夾存?!缎鲁薄肥窃陉惇毿恪⒑m指導下由北大學生傅斯年、羅家倫等人所創辦。羅家倫之文是否受過《新青年》同人之“指導”不得而知,但與此前陳獨秀的“質問”文章無疑起到了唱和的作用。時任《東方雜志》編輯的章錫琛后來回憶說:當時高舉新文化運動旗幟的刊物,首先向商務出版的雜志進攻,先是陳獨秀在《新青年》上抨擊《東方雜志》反對西方文明,提倡東方文明,接著北大學生組織新潮社的《新潮》發表了羅家倫的《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把商務各種雜志罵得體無完膚。見章錫琛《漫談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商務印書館,1987,第111頁。

《東方雜志》連遭陳、羅的炮轟后,聲望暴跌。商務印書館不得不考慮撤換主編,由陶惺存(又名陶保霖)接替杜亞泉。張元濟日記中有關撤換主編的記載:1919年5月24日:“與夢、惺商定,請惺翁接管《東方雜志》?!?月5日:“《東方雜志》事,惺翁告,亞泉只能維持現狀。又云外間絕無來稿?!?0月22日:“惺言,《東方雜志》投稿甚有佳作,而亞(泉)均不取,實太偏于舊。”10月27日:“惺存函商《東方雜志》辦法,自己非不可兼,但不能兼做論說,先擬兩法:一招徠投稿,二改為一月兩期。余意,一月兩期既費期,又太束縛,以不改為是?!?0月30日:“惺存來信,辭庶務部,擔任《東方雜志》事?!币姟稄堅獫沼洝罚ㄏ拢?,第778、828、889、891、893頁。1919年7月,尚未正式接任主編的陶惺存以“景藏”為筆名,發表《今后雜志界之職務》一文,算是回應羅家倫。景藏:《今后雜志界之職務》,《東方雜志》第16卷第7期,1919年7月。1920年7月陶惺存逝世,《東方雜志》主編一職由錢智修接任。

與時代潮流漸相脫節的《東方雜志》,在都市文化界獨占鰲頭的地位顯然受到沖擊,至少在青年讀書界不得不暫時讓位于《新青年》。《新青年》轉向宣傳社會主義以后,讀者群迅速出現分化:一批人重新回歸《東方雜志》(如吳虞又重新訂閱《東方雜志》,見《吳虞日記》[上] 第561頁),另一批人則進一步成為《向導》的熱心讀者。張國燾回憶說,他在1916年秋入北大后,和當時的許多青年一樣,以不甘落伍、力求上進的新時代青年自命,除了功課而外,還經常愛讀《東方雜志》、《大中華》等刊物,希望從此探究出一些救國治學的新門徑。后來看到了《新青年》,覺得它更合乎自己的口味,更適合當時一般青年的需要,轉而熱烈擁護。張國燾:《我的回憶》(1),第39~40頁。五四前后,像張國燾這樣的“新時代青年”大都經歷了一個從愛讀《東方雜志》到愛讀《新青年》的過程。鄭超麟也回憶說,他在法國勤工儉學的時候,羨慕那些在《新青年》、《新潮》、《少年中國》等“新思潮”雜志上寫文章的人,而對《東方雜志》則已沒有敬意。鄭超麟:《懷舊集》,東方出版社,1995,第165頁。

在惲代英、張國燾、鄭超麟這一代五四新青年的閱讀史上,大多經歷了一場《新青年》與《東方雜志》此消彼長的“權勢轉移”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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