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近世中國)
- 王奇生
- 3765字
- 2019-09-19 11:22:53
二 社會與社會主義
1919年12月,張東蓀指出:“當歐戰(zhàn)未終以前,中國人沒有一個講社會主義的;歐戰(zhàn)完了,忽然大家都講起社會主義來了。”在當時人的言說中,社會主義是“社會改造”思潮之一種,或社會主義即是一種社會改造運動。
“一提起‘社會主義’便覺得他是一種改造社會的主義”。
或說社會主義就是有關(guān)“社會”的主義。正是基于這樣一種模糊的認知,“高到安那其布爾塞維克,低到安福系王揖唐所稱道,都有些可以合于通行所謂社會主義的意義。”
這種“大家都講社會主義”的態(tài)勢,其實與當時知識界熱衷“社會”和“社會改造”密不可分。以往學界列舉了社會主義在中國興起的眾多因素,卻很少關(guān)注社會主義流行與“社會”思潮背景及其價值的關(guān)聯(lián)。
1920年惲代英撰寫《論社會主義》一文,正是從“社會”角度闡述“社會主義”。他說:“社會主義學理上的根據(jù),以為人類是共存的,社會是聯(lián)帶的。我們要求個人的幸福,必不可不求全人類的幸福。那便是說,只有人群,只有社會,是唯一的自然的實在,亦只有他配得上做宇宙間一切事物的中心。”不難發(fā)現(xiàn),惲代英所舉的社會主義的學理根據(jù),正是陳獨秀、胡適所倡導的“社會不朽論”。而惲代英將以這種學理為依據(jù)的社會主義,稱做“理性的社會主義”,而將“受掠奪者的階級因為得了許多不堪忍受的物質(zhì)的痛苦,遂認識了地主資本家的罪惡”的社會主義,稱做“淺見的感情的社會主義”。不僅如此,惲代英還將社會主義區(qū)分為以個人為本位、以國家為本位和以社會為本位三種。他說:“現(xiàn)在所說的社會主義,都幾乎是以個人為本位的,都只是個人主義的社會主義。”他將新村運動和“階級革命運動”都歸為“個人主義的社會主義”。他進一步解釋說:
怎樣說階級革命是個人主義的呢?因為現(xiàn)在所通行的階級革命學說,都只注意喚起勞動階級與資本階級的嫌怨,使勞動階級為他個體的利益,聯(lián)合,抗拒,奮斗。我信階級革命的必要,與新村的必要一樣真實。但我信這樣的福音,只可從社會主義上宣傳,不可從個人主義上宣傳。我信人類的共存,社會的聯(lián)帶,本是無上真實的事。那便與其提倡爭存的道理,不如提倡互助的道理。因為人類只有知道人群的真意義,才能為社會福利去求社會的改進。這才可盼望是社會上長治久安之道。
惲代英認為社會主義應以追求社會福利為目標,而不應以追求個人福利和國家福利為目標。國家沒有永久的價值,個人只是人種綿延的一個階段,個人離開社會便沒有生存的意義,只有人群社會在宇宙中才有真實的地位。所以他不主張階級競爭,而主張社會互助。因為人類生活是互助共存的,不是獨立自給的,個人主義已經(jīng)破產(chǎn),社會主義是必然的。“世界的未來,不應歸于個人主義的無政府主義,乃應歸于共存互助的社會主義。”
這種以社會為本位,提倡共存互助的社會主義,可能更暗合五四前后知識界多數(shù)人心目中的“社會主義”訴求。這種“社會主義”思潮,主要是相對“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而立論,或基于對個人、國家與社會三者關(guān)系的理解,亦與五四前陳獨秀胡適等人以社會為本位的群體意識相關(guān)聯(lián)。
值得注意的是,李大釗1919年7月發(fā)表了一篇名為《階級競爭與互助》的文章。他在這篇文章中也明確表示,互助、協(xié)合與友誼,是人類社會生活的普遍法則。人類的進化,是由個人主義走向協(xié)合與平等的一個長程。李大釗特別強調(diào),人們對馬克思的“階級競爭”說存有誤解。馬克思并不認為人類的過去和未來都是階級競爭的歷史。他的階級競爭說只應用于人類歷史的“前史一段”,互助當開辟人類“真歷史”的新紀元。此前兩個月發(fā)表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一文中,李大釗其實表達過類似觀點:“與其說他的階級競爭說是他的唯物史觀的要素,不如說是對于過去歷史的一個應用。”“馬氏所謂真正歷史,就是互助的歷史,沒有階級競爭的歷史。”
1921年1月,李大釗又在《少年中國》發(fā)表文章,對“自由與秩序”提出自己的看法,認為個人主義重視個人自由,社會主義重視社會秩序:“極端主張發(fā)展個性權(quán)能者,盡量要求自由,減少社會及于個人的限制;極端主張擴張社會權(quán)能者,極力重視秩序,限制個人在社會中的自由。‘個人主義’Individualism可以代表前說;‘社會主義’Socialism可以代表后說。”但他認為“離于個人,無所謂社會;離于社會,亦無所謂個人。故個人與社會并不沖突,而個人主義與社會主義亦決非矛盾”。這樣的邏輯推論,幾乎將個人主義視為有關(guān)個人的主義,將社會主義視同有關(guān)社會的主義。尤其認為社會主義“極力重視秩序”的說法亦值得注意。
在此前后,正在巴黎留學的向警予亦申言:“廿世紀的新人生觀,是以社會主義的互助協(xié)進來替代個人主義的自由競爭,這是可以深信無疑的。”
這樣一種對“自由競爭”的厭棄,對“互助協(xié)進”價值的追求,以及從“互助”、“秩序”角度闡釋“社會主義”的傾向,亦見于同期張東蓀的言說中。1919年9月《解放與改造》雜志創(chuàng)刊,張東蓀以《第三種文明》為題發(fā)表“社論”,稱有史以來,人類文明可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期,習慣與迷信的文明,是宗教的文明;第二期,自由與競爭的文明,是個人主義與國家主義的文明;第三期,互助與協(xié)同的文明,是社會主義與世界主義的文明。張氏認為不應再提倡第二種文明,而應該培養(yǎng)第三種文明。張既是從“互助與協(xié)同”的意義上來理解社會主義,也因此對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資本主義”、“國家主義”予以徹底否定。他說:“這次大戰(zhàn)把第二種文明的破罅一齊暴露了,就是國家主義與資本主義已到了末日,不可再維持下去。因為資本主義存在一天,那階級的懸隔愈大一天,結(jié)果沒有不發(fā)生社會的爆裂的。國家主義存在一天,那武力的增加愈甚一天,結(jié)果沒有不發(fā)生民族間的慘劇的。”在張看來,不僅造成社會爆裂的資本主義和引發(fā)民族間慘劇的國家主義到了末日,提倡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也要拋棄。因為“自由與競爭是相連的,有了自由,競爭必隨伴而來。在一方面,個人因自由而競爭,就生了資本制度傭工制度及其他附屬的制度,在他方面因為競爭而有國家的富強,就生了國家主義殖民制度及其他附屬制度,總之,在這種文明底下,道德上是個人主義,制度上是國家主義,經(jīng)濟上是競爭主義,思想上是唯物主義,社會的組織是有階級的懸隔,民族間是戰(zhàn)爭的”。
五四知識界對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予以了高度的關(guān)注,并進行過深刻的反省。很多思想言說都與觀察和反思歐戰(zhàn)有關(guān)。《少年中國》描述:
當歐戰(zhàn)以前,達爾文的學說,遍行世界,于是弱肉強食,生存競爭種種名詞,一一灌輸于人的腦中。所以作事,對人與人而言,只顧有己,不知有人;對國與國而言,只圖本國的權(quán)利,不管他國的尊嚴。俄國學者克洛東金,雖極力提倡互助,但是那有人聽……孰知到歐戰(zhàn)以后,我們看見協(xié)約各國,互相扶助,遂操勝算,德國雖強,孤立無輔,終歸失敗。然后深切覺悟,物競天擇,固是生存不易之理,互助共濟,亦是戰(zhàn)勝唯一之因。大家才把克洛泡金的書,取來細看,研究其理,然后知道兼弱攻昧是大亂之因,博愛互助是大同之要。
周建人也提到,克魯巴特金的《互助論》出版于1902年;歐戰(zhàn)時候,協(xié)約國要鼓吹協(xié)力,盛行翻印,余波也流到中國(先前少數(shù)人有過介紹),才都知道天下有互助這件事,以為此說駁倒了達爾文,從此可以從生存競爭里救出,是一種有益社會的學說。
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暴露了建基于社會達爾文主義價值系統(tǒng)的危機,促使五四知識分子放棄了“自由競爭”的個人主義和資本主義,而轉(zhuǎn)向“互助協(xié)同”的社會主義。這樣一種觀念之轉(zhuǎn)變,其實仍是建立在中國國情亦即救亡圖存的現(xiàn)實考量之上。在他們的觀念中,個人主義、資本主義即是“自由競爭”、“弱肉強食”,社會主義則與“互助”、“平等”畫上了等號。而這一切又均是以國際關(guān)系以及中國的國際處境為考量的前提。無論“自由競爭”還是“平等互助”均是針對國與國,而非針對人與人。大多數(shù)中國民眾對俄國革命的深切感受,與其說是來自布爾什維克的主義,不如說是俄羅斯勞農(nóng)政府對中國宣布放棄舊俄各項權(quán)利和賠款的通告。正是這一通告使中國人切實體會到社會主義的“平等”與“互助”。
1923年北京大學25周年紀念的民意測驗顯示,贊成“友俄”與贊成“友美”的比例約為5∶1。而贊成“友俄”的一個重要理由是“因其為社會主義國家,以不侵略為原則”。
“不侵略”成了社會主義的代碼和標志。
北京大學的民意測驗還顯示,“相信”“社會主義”的人占被調(diào)查人數(shù)的47%,居第一位。不過調(diào)查者特意聲明:“此地之所謂社會主義,包無政府主義工團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及馬克思國際共產(chǎn)主義……等而言,閱者不可不知也”。同年,北京中國大學也舉行了一次民意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贊成社會主義的人,占被調(diào)查人數(shù)的76%。調(diào)查者也附言:“作者從事統(tǒng)計時,發(fā)現(xiàn)有人贊成社會主義,同時又歡迎資本主義者,此種票數(shù)頗不少,惜未及統(tǒng)計,此種矛盾心理大有玩味之價值。”這一方面說明社會主義在當時知識界的熱烈反響,同時亦可見五四前后“社會主義”之龐雜。
大致可以斷言,“互助”、“不侵略”是五四前后多數(shù)“相信”“社會主義”者所認同的核心價值。那時無政府主義也被視為“社會主義”之一。而無政府主義之一度流行,也與“平等”“互助”的理念密不可分。無政府主義中,有“個人的無政府主義”和“互助的無政府主義”。五四前后流行的無政府主義,多是“互助的無政府主義”。
1921年陳啟天鑒于“鬧了新文化運動已有一兩年,說明新文化是甚么的卻很少”,乃撰寫《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他認為,“由競爭的人生到互助的人生”即是“新文化真精神”的重要表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