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8)
- 天使的憂傷
- (冰島)約恩·卡爾曼·斯特凡松
- 4295字
- 2018-12-17 14:54:12
男孩聽著他們的聲音遠去。只有提出質疑的人,才算活著,而后是什么呢?他要和這個女人做什么?他就只愿意口頭說說嗎?他聽到科爾本說。
他俯身看著信紙,寫道:
通往穩(wěn)定生活和麻木的方法,是不去質疑一個人所處的環(huán)境。只有提出質疑的人,才算活著。安德雷婭,離開培圖爾吧。如果留下,你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走吧,你可能會再次發(fā)現生活;留下來,你會繼續(xù)這樣一直到死。
男孩沒想什么,他能感覺到,那顆心在嗡嗡作響,脹滿了胸膛。筆在紙上飛躍。詞語可以是子彈,但也可以是救援隊。男孩向信紙俯身,派出了這支救援隊。
然后他甩了甩疲憊的手,讀了一遍這封信,臉色柔和,卻又因聚精會神而顯得堅定。時間之刀尚未刻上他的臉龐。男孩讀了他剛寫下的東西,那些詞語比他更強大。
幾分鐘后,男孩揣著那封信,提著裝了一枚一克朗硬幣和兩條噴香的面包的袋子出了門。海爾加和蓋爾普特讀了那封信。去找米爾德利特吧,海爾加說,她兒子西米會幫你送信。但是別忘了在羅翰恩那里停一下,叫他到這里來。
雪下得不像早晨那么密了,男孩透過雪花看到了這個世界,潮起潮落的灰色大海,那半閉著眼睛跟隨男孩的龐然大物,跟隨他在積雪中跋涉,走向教堂外海灣邊的一棟小房子。房屋中間下陷,向前傾斜,就像有個巨人路過時無聊地踢了它一腳。男孩站在一個深深的雪堆中,小心地敲了幾下門,雪花從天空飄下來,有的輕輕落到地上,有的在海面融化。門開了,門縫里出現了一張上了年紀的臉,像發(fā)霉的無花果一樣起了皺,長著毛,個頭也不比無花果大。米爾德利特?男孩遲疑地問。她點點頭。我很想往培圖爾和古特曼杜爾兄弟的釣魚小屋送封信。海爾加告訴我……我親愛的孩子,你是從海爾加那里來?那雙藍色而略顯混濁的眼睛看著男孩,她的聲音很弱,由于上了年紀斷斷續(xù)續(xù),沒有牙齒的微笑照亮了她無花果一樣的臉。
房子太小,幾乎容納不下里面蝸居的兩個人。男孩條件反射地低頭看著躺在其中一個鋪位上的男人、靠近墻壁的石頭爐子和兩個凳子,再沒有其他適合放到里面的東西。日光透過三張薄膜照進來。薄膜代替了窗戶,煙囪與屋脊相接的地方塞進了破布,無疑是為了抵御外面的雪和冷空氣,但是屋里污濁的空氣也因此無處可去,沉重地壓在男孩身上。男孩試著用嘴呼吸,急切地想回到戶外。西米在睡覺,鼾聲撕裂了空氣,他的臉浮腫粗糙,扭曲的大嘴、扁平的鼻子和歪斜的眼睛讓他看起來充滿威脅。他頭戴一頂黑色帽子,破舊的床罩從身上滑落,露出了短腿和長著汗毛的小腹。西米,好孩子,米爾德利特彎下腰,輕聲對兒子說,有個年輕人拿了封信,請你去送。她輕輕推著兒子,他抱怨著,揮手推開她。米爾德利特看著男孩,用力想直起腰,然而時間無情地壓彎了她的腰。誰能有那么大的力量與時間之力抗衡呢?他很快就會醒。說完,她又笑起來。親愛的,你想喝點咖啡嗎?沒等答復,她就開始圍著烤箱忙碌。男孩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頭頂和天花板間的距離不超過五六厘米。西米哼哼唧唧扭動著身體,放棄夢境并不容易。男孩以前從遠處看過他,他心甘情愿不知辛苦地在捕魚站間跑來跑去做各種雜事,不管什么天氣都戴著罩到眼睛的兜帽,像一只普通海豹和海怪的后代一樣跛行。
咖啡煮好了,香氣和屋里的污濁空氣混在一起。男孩把手伸進袋子。這是海爾加給的。他拿著面包說道。哦哦哦。老婦人帶著愛意撫摩面包,祝福了海爾加至少七次。西米睜大眼睛,嗅著空氣中的味道,跳了起來。注意到男孩后,他徑直走到男孩面前,仔細看著他的臉,仿佛需要用那雙無神的丹鳳眼去感受男孩。尿液和污穢的氣味沖擊著男孩的感官,咖啡也不好。西米用了很長時間吃東西,吃完了一整條面包,又拈起面包渣慢慢吃下去,滿足地喘息嘆氣,然后突然大聲放屁打嗝,眼睛直放光。但男孩已經等得如此不耐煩,站在那里只覺得不安。終于,西米吃完接過那封信,用那雙胖而結實的手緊緊抓住,翻過來,斜視著信外面收信人的名字。我當然知道安德雷婭在哪里,你放心。他熱情地告訴男孩,讓男孩不舒服地大笑起來,接著就開始在男孩的胸口戳來戳去。米爾德利特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男孩不敢往后退,但在心里暗暗責備海爾加叫他來這地方。這白癡可能會把信送到一個完全不同的捕魚站,把安德雷婭和那邪惡的老烏鴉安娜混淆起來。安娜和安德雷婭,這樣一個白癡或許根本沒有把二者區(qū)分開來的能力。安德雷婭,很好啊,但我怕培圖爾!西米說。
男孩在老太太旁邊坐了一段時間。他望著她的眼睛,那兩顆磨蝕了的珍珠,他覺得自己無法離開。她喝著咖啡,坐在椅子上搖晃身體,低聲哼哼。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需要我清除門口的積雪嗎?男孩問。她微笑著,抬頭看著他,瞇著眼,仿佛是想好好看看他。這里只有你們兩個嗎?男孩又問。她開始向男孩傾訴,說她丈夫淹死了,二十年前,就在這房子旁邊的海岸。那平底小漁船里只有他和另外一個人,他們返程劃向岸邊,沒有一絲風,她和西米站在沙灘上等他,看著他們越來越近,丈夫抬起頭,向她揮手,但是天空仿佛突然間變黑了,風猛烈地吹。沙塵吹進了她的眼睛,她什么也看不見了。等她能睜開眼睛抬頭看時,船已經翻了,兩個人在水里掙扎。西米在海岸上蹦蹦跳跳,叫著:爸爸好好笑!爸爸好好笑!她拼命往海里跑,但是跑得還不夠遠,盡管他們彼此能看到對方的眼睛。我對他說出了再見。她一邊對男孩說,一邊摸著男孩的手背,仿佛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他們兩個很快又漂上水面。他們的皮褲里進了空氣,頭朝下在海上漂浮著,腿浮了上來。在幾個小時里,大海就那樣搖動著他們,就像奇特的海鳥那樣。西米笑得太厲害了,只能坐到海灘上。去怨恨你愛的人真難,她對男孩說,當然這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但人總會恢復過來,原諒每個人。除了自己。
男孩離開時刮著風。風吹著他離開那眼睛、微笑、悲傷,那教堂墓地前的掙扎和祝福的話語,風在一定程度上吹得他偏離了路線,他不得不繞過大雪堆,一陣風推著他撞進了一個大塊頭男人的懷抱。是詹斯。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天氣里小狗還會被放出來。詹斯說著把男孩推到一邊,離開了。
XI
在風暴中,西米朝著捕魚站的方向蹣跚而行,外套下是那封信。為了改變生活而寫的句子,這是我們必須采取的寫作方式。他衣服上的油漬浸到了信封上,安德雷婭收到信時,信紙會變得斑駁。這是什么信?培圖爾懷疑而惶恐地問。只是封信。她傲慢地說。培圖爾開始害怕,想拿走她的信,又不敢。他看著艾納爾,艾納爾又太遲鈍,沒來得及掩飾住冷笑??傆腥四脛e人的不幸取樂。安德雷婭會讀信的,男孩想,但那又怎樣?他的話語會在這場風暴中出發(fā),與安德雷婭一起歸來嗎?那樣他會不會主動為她負責,甚或迫使自己犧牲掉一些東西來幫她?什么是責任呢,幫助別人,乃至損害自己的生活?但是,如果你不向另一個人邁出一步,你的日子將會一片空虛。只有對不道德的人來說,生活才是容易的。他們過得很好,住在寬敞的大房子里。
夜幕降臨在群山之間。男孩在工匠協會聚會后幫忙打掃,活動進行得很順利。只有兩個人吐了,只有一個人暈倒了,還有一個人鼻子破了回家了。重要的聚會,主席對海爾加說,把我們帶到了一起,重要的是團結,否則那些上流人物會從我們身上走過,把我們踐踏成屎。你自己就很擅長這點,在我看來。海爾加說。胡說,主席回答,沒有同伴,我們會毫無防護。福里特里克害怕我們,不是一點點,不過你的科爾本和奧斯一起走了,可能是去了旅店,我聽說老人喜歡他那些喝的東西。他是什么意思?主席走后,男孩問,他腳下有些不穩(wěn),但自己感到很高興,因此首先試圖去擁抱海爾加。科爾本對付不了那些喝的,他會因此處于糟糕的境地,我們晚些時候要去找他。
大風在吹。它吹起積雪,撼動世界,群山轟轟作響。男孩和海爾加用了將近半小時才到達旅店,而這段路通常只需要步行五分鐘。天氣改變了一切,北風和寒冷讓我們瑟縮著擠在家里,拉長了人與人的距離。事實上,外面除了他們之外再無一人,在這樣的天氣里外出,不是找死又是什么呢?船無疑在石頭墻下找到了避難所,風往這個方向吹時,它們在那里可能不會受到十分猛烈的攻擊,仍在海上的漁船朝著陸地的方向掙扎,然而陸地不論在哪里都看不到,它消失無形了。世界是白色無形的旋風,或許此刻有數十個人正在掙扎著劃船,傾聽那宣告陸地位置的防波堤的聲音,但那也是最后最危險的屏障。他們與一支優(yōu)越的部隊作戰(zhàn),在一葉扁舟上,毫無防護,身上浸透了海水,為自己而戰(zhàn),為在岸上守候的人而戰(zhàn),為不敢入睡的妻子而戰(zhàn),她們怕在夢中見到他們的幻影。好吧,情況就是這樣,為我的靈魂祈禱吧,因為我渴望能從海上被帶到天堂?,F在我死了,所以你再不用罵我,你自由了,恭喜。我的愛人,我的心肝,我會為了干襪子而獻出生命,然而再沒有生命可以獻出。
而在某個地方,還有人必須冒險沖入同樣的暴風雪,喂飽一直餓著的羊,它們咩咩叫著,反芻著飼料,夢想著鮮嫩的草,還有偶爾出現的帥氣公羊。
男孩熟知這一切:綠色的夢,在各種天氣里走出房門,幾乎能把頭吹掉的風,為了干草冒生命危險。他也曾握住槳或死死抓住舷緣,期待聽到防波堤的聲音,那陰暗的隆隆聲掌控生命和死亡,沉重的轟鳴聲穿透咆哮的風聲,充滿承諾和威脅:來我身邊吧,我會拍碎你的船,像淹死不幸的老鼠一樣淹死你,或者讓你從我這里通過,讓你生活下去,如果你還希望能以“生活”這如此浮夸的名詞來稱呼你在此的短暫瞬間。不過那些通過了防波堤的人是安全的。等待他們的是堅實的大地和日常生活,連同安慰的話語、干燥的襪子、溫暖的擁抱、孩子清晰的聲音、背叛和平庸。
男孩盡力屏住呼吸,承受著房屋之間猛刮的風,大部分時候低著頭,沒注意要往哪里走,直到撞在了海爾加身上。他們已經到達旅店,走了進去,地板在腳下嘎吱作響,暴風在外面肆虐,在他們身后怒號,但海爾加只是關上了門。
所以,要擺脫什么并不比這更困難。
這場肆虐的風暴填滿世界,威脅生命,但之后,所需不過一扇門,一塊薄木板,就能將之關在外面,不讓它進來。這難道不能告訴我們,人在面對自己的陰暗風暴時,該是什么樣子嗎?男孩和海爾加用門口掛著的粗刷子撣掉了身上的很多雪,一位高個子女人走過來,低聲說晚上好。她很瘦,一張長臉上掛著一個大鷹鉤鼻。她粗壯的雙臂交叉抱在圍裙前,仿佛要引起他們的注意:喂,看看我有多大多丑吧。男孩不由自主地想起蒼蠅。赫爾達,你好。海爾加把毛刷掛回原處,說道,聽說我們那位科爾本在這里,是嗎?赫爾達笑了笑,露出淡黃的牙齒。她低頭看了男孩一眼,回答道:是的,他在這里。她猶豫不決地扭著長長的手指,眼皮耷拉下來蓋住了一雙腫得脹鼓鼓的眼睛。她真是……難看。男孩驚訝地想。他無法不這樣想,但是立刻為此感到慚愧。謝天謝地,這表明他和我們還不一樣,我們經常根據事物顯而易見的一面、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樣子做出判斷,因此不論走到哪里都帶來殘酷和偏見。人的靈魂和地獄間的距離,是不是總比到天堂更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