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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9)

等一下。赫爾達(dá)突然說,接著笨拙地彎下腰,快速走回走廊,在拐角處右轉(zhuǎn)。男孩不解地看著海爾加。奧斯格爾德和泰特爾的女兒,你們兩個同齡,那可憐的小家伙害怕男人。海爾加說。和我同齡,怕我?男孩說,心里很難弄清究竟哪一點更讓人吃驚。你是個男人。海爾加說,這似乎揭示了他從不知曉的事實,但是赫爾達(dá)不像她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不堪入目。永遠(yuǎn)不要讓外表欺騙你,把你引入歧途。你好,泰特爾。海爾加對那個帶著歉意舉起手快步走來的男子招呼道。我親愛的海爾加,他說,抱歉讓你等我,不過福里特里克和他的家人,還有幾個人,正在這里吃飯,你知道,誰和他交談時都無法停下來自己跑出去。當(dāng)然,我應(yīng)該讓你知道科爾本的事,但他剛才在酒吧,和同伴們談興正濃。我,我們每個人,都會認(rèn)真看住他,赫爾達(dá)會帶他回家。你可以相信我們。科爾本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離開我們亂走。不過告訴我,和你在一起的這個小伙子是誰?他邊問邊向前欠身,好把男孩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微笑顯現(xiàn)出難得的善意,正是這善意讓這世界尚可棲居。若非泰特爾和妻子奧斯格爾德在此生活,這個村子肯定會更荒涼。夫婦兩人二十年前買下位于中心廣場的旅店時,它已經(jīng)開始破敗。他們經(jīng)營漁船賺了一點錢,把所有的一切都拿來重新裝修房子了,那當(dāng)然是不小的工作量,房子很大,上下兩層,帶地窖,還有個寬敞的閣樓,可以用作房子主人和女兒赫爾達(dá)的居室。事情進(jìn)行得很順利,夫婦兩人勤勞肯干,但是為旅店起名字實在難住了他們。萬物均需命名,人、動物、山嶺、大海的捕魚海岸。老鼠沖過廚房地板時,人們會叫出“老鼠”這個名字。一切皆然。名字賦予事物面孔,賦予事物形象。若命名為死亡,除了憂傷憤世、渴望自殺的詩人外無人愿意前來;若命名為天堂,就會擠滿修女、圣人,還有希望這旅店是偽裝成妓院的男人。泰特爾想了又想。常年旅店。他提議,這讓他想到了常年客滿之類的事。不,這和長眠諧音。很了解當(dāng)?shù)厝说膴W斯格爾德反對說。少有的悲觀情緒攫住了泰特爾的心,他說:哦,我們住在這世界的盡頭,把我們的一切都投到了這家旅店,它有十四個房間,宏偉的大廳。這是個錯誤,我們會失去一切,最后不得不依賴教區(qū)生活!走向世界盡頭的旅店。奧斯格爾德提議。就這樣,旅店有了名字,盡管這名字有點艱深拗口,人們很少會說出它的全名,只會將之縮略為走向世界盡頭的旅店。事情進(jìn)展順利,恰恰與那命定的預(yù)言相反,盡管那預(yù)言的根源在于,多個世紀(jì)的沉重歷史讓我們感到內(nèi)在本質(zhì)上的無望。夫婦兩人同心同意,相處融洽、美滿、真實。泰特爾一天要對奧斯格爾德說上很多次“我親愛的”,哪怕當(dāng)著別人的面。這很不尋常。對一些人來說,不論生活中肆虐著什么樣的風(fēng)暴,愛情永不破滅,永不褪色。日常生活中可以輕而易舉毀掉一個人的瑣碎事件,從來影響不到他們。誰若有幸與這樣的人邂逅,一時間也會看透萬物背后的本質(zhì)。在這對夫婦的生活中,唯一真正的陰影就是赫爾達(dá)的悲傷和孤獨,她心里所承受的重負(fù),這塊陰暗的石頭,盡管她極力隱藏,但他們夜里醒來時還是會聽到她的哭泣聲。這可憐的人永遠(yuǎn)嫁不出去。這里的女人都這樣說。或許她們說的有些道理。乍看起來,這女孩子是件拙劣的作品:瘦弱、平胸、扁屁股、長脖子,更不用說齜出來的牙、笨拙又忙個不停的手。她從工作中得到滿足,樂于在平靜、陰暗的冬日與父親下象棋。她父親此時正站在海爾加和男孩面前,帶著好奇和顯而易見的溫柔詢問這個年輕人是誰,并俯身向前,想更仔細(xì)地看看這個男孩。這是我和蓋爾普特的男孩,海爾加說,我們要教育他,他太愛幻想了,不適合捕魚。教育,好主意。泰特爾說完,像近視的人一樣瞇著眼,探詢地看著男孩。幾乎每個人都能做捕魚的工作,出海,這樣的人太多了,不過你這類人太罕見了。我們可以讓赫爾達(dá)教你英語,也就是說,如果你愿意——有人陪伴也會對她有好處。無論如何,我對你朋友的事感到非常難過。那是太大的悲劇。

悲劇,正是這個詞,讓男孩沒能立刻理解這個句子的主旨,不過他很快明白,這位旅店店主知道那個與防水服有關(guān)的故事,那讓陰陽兩隔的詩行,或許也聽說了他背著那本詩長途跋涉的事。這個故事傳遍了村莊,男孩沿街走到店鋪或出去跑腿時,注意到了人們的目光,這讓他感到自己變成了故事里的角色。

你在想什么?海爾加輕輕抓著他的胳膊,問道。泰特爾已經(jīng)往走廊里走去海爾加跟過去,男孩跟在他們后面。走廊光線昏暗,走廊盡頭卻很明亮。泰特爾向左轉(zhuǎn),打開一扇房門,房間里擺了幾張桌子和結(jié)實的椅子。三個男人坐在一張大桌子旁邊。男孩向右看時停住了腳,透過一扇雙層玻璃大門,他窺見了萊恩海澤裸露的肩膀和白色的輪廓,窺見她高高的顴骨,像是被風(fēng)削平的冰川。

在她把一顆濕漉漉、亮閃閃的糖塞到他嘴里之后,他一直沒再見過她。

她拿著一把叉子。

棕色頭發(fā)盤成了發(fā)髻,但是一綹頭發(fā)垂在了臉頰上。一綹棕色的頭發(fā),襯著白凈、光滑得不可思議的皮膚。他看了又看,漸漸地,地球的自轉(zhuǎn)慢下來,慢下來,直到停止旋轉(zhuǎn)。懸停在黑暗的空間,一動不動,一切都平靜下來。風(fēng)成了透明的空氣,飛起的雪花落到地面,歸于靜默,上方是黑色的天空,閃爍的星星,古老如同時間。

他不知道,看著垂到白凈臉頰上的一綹頭發(fā),就能讓地球停止旋轉(zhuǎn)。

他不知道,這同一綹頭發(fā)會讓他感受到時間的開端。

他不知道,肩膀可以如此修長,像月光一樣皎潔。

她沒看他,沒注意到他,但是坐在桌子尾端的女人,或許是她的母親,正冷冷地、刻意地打量著男孩。男孩辨識出她唇邊微微抽動的肌肉時,趕緊跟在海爾加身后往前走,頭暈?zāi)垦#恢搿5人^腦清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坐在她旁邊的椅子上了。他們和科爾本,還有另兩個男人,坐在一張桌子旁。我坐在這里多久了?男孩想。他把手放到桌上,但是看到面前一個玻璃圓柱體里有根慘白的手指,又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手指很少無聊。

男孩時常羨慕地看著手指,看它們?nèi)绾螐氖终粕煺钩鰜恚繑n在一起,除了大拇指,它與其他手指保持距離,自大,有點孤獨,卻是整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多數(shù)情況下,手指五根一組,雙手放在一起就是十根手指,不過放在桌上的手指是孤獨的,離它的兄弟們很遙遠(yuǎn)。泰特爾拿來兩個大玻璃杯,里面裝了差不多半杯濃濃的黃色液體,他把杯子放在海爾加和男孩面前。你知道鐘表匠奧斯。海爾加說完,朝坐在他們對面左邊那瘦削的英俊男子點點頭。這就是校長吉斯利,山里的名人。她說,指的是男孩正前方的男人。校長氣勢逼人,身體粗壯,腫脹紅潤的面孔上沒有一點胡子,這也許可以解釋他為何面帶一絲脆弱。吉斯利微微點頭和他們打招呼,然后把手伸向那根手指,抓起它放進(jìn)夾克衫的口袋。對我來說,口袋里裝著陌生人的手指到處晃悠,似乎不太合情理。奧斯說,眼神因酒精而變得迷離。此外還有個討厭的外國人。人的靈魂是很多事物的家園。吉斯利說。你以前沒見過一根手指嗎?他問男孩,男孩難以讓視線離開夾克衫的口袋。見過,但只是在一只手和其他手指的陪伴下。他平靜地回答,聲音仿佛來自遠(yuǎn)方。校長短促地笑了一下,伸出大手,攤開十根手指。你說的是真的,它們有同伴!他把手翻過來,似乎感到驚訝,而后又看著男孩,向后仰了一下身體,仿佛要更好地看看他。這難道不是……但校長沒能繼續(xù)再問下去,因為海爾加只說了一句:是的,是他。不尋常,吉斯利輕聲說,真的不尋常,絕對不尋常,相當(dāng)迷人,是的,真的……不一般。他的食指快速撫摩著下巴。你知道嗎,我的孩子?他說,有個法國詩人,或者說曾經(jīng)有個法國詩人,當(dāng)然他和所有正派的人一樣死了很久,他以不尋常的力量和權(quán)威命令我們,讓我們心醉神馳,在美酒、美德和詩歌中不斷沉醉。那樣我們就還活著,那樣我們就會生活過。我有時試著依此生活,有時我根本不管別人怎么說。我絕對是我自己的主人,現(xiàn)在我想為你和你的朋友敬酒,他的回憶將永遠(yuǎn)閃耀。吉斯利站起來,拿著白蘭地酒杯,小心翼翼地站起來,不得不盡量在眼前高速旋轉(zhuǎn)的空間里找到平衡,他站穩(wěn),而后高高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盡管沒人站起來與他一同干杯,但他似乎并不在意。男孩聽著他心臟的怦怦跳動,小心地抿了一口,酒精進(jìn)入血液,恰似舒緩的喃喃低語。

一個人活下去,是不是對死者的背叛?

他失去了朋友,眼看著巴爾特凍死。那是唯一或許能把他與這生活、這受詛咒的世界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人。唯一絕對美好的人。而后,他穿過荒野去還一本書、去死,卻被兩個女人帶走了,走進(jìn)了一個新的世界,現(xiàn)在與他坐在一起的是受過世間高等教育的人,校長本人,有學(xué)問、愛詩歌的人。如果巴爾特活著,男孩仍然會在捕魚站,盡管夏天會到列奧的商店里工作,然而接著就是秋天,又會是那個捕魚站,永遠(yuǎn)的勞累、辛苦、疲憊的精神、遙不可及的吉斯利校長。只是巴爾特死了,這是男孩坐在校長對面的唯一原因。在這以前,他所見的受過教育的人只有牧師,他們在農(nóng)場遇到的困難中絕望地糾結(jié),擔(dān)心教堂所需的費用,站在講壇上鞠躬,那些話語卻無法給存在帶來新意。巴爾特和男孩讀了吉斯利在《人民意愿報》上寫的所有東西,偶爾有關(guān)于教育和社會問題的文章,還有兩首詩歌的評論,那是巴爾特從報上剪下來讀了一遍又一遍的詩。男孩正是由此知道波德萊爾和歌德這些遙遠(yuǎn)而神秘的名字。后者是個德國人,寫了一部關(guān)于愛之悲劇的著名作品,以主人公開槍自殺而告終。于是我們看到了愛的致命性,吉斯利寫下這些話語時,距離男孩還十分遙遠(yuǎn)。而現(xiàn)在,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很難再有機(jī)會接觸到比他更有學(xué)問的人了。吉斯利身體前傾,一本藍(lán)色封面的書從校長貼身上衣的口袋中露了出來。他走出房門時總會帶著至少一本書,保護(hù)他免受世俗困擾。巴爾特的死會給我?guī)硇腋幔磕泻⑦@樣想時,突然感到害怕,不禁望向泰特爾,而他正靠在柜臺邊,暫時閉上了眼睛。

在眼下這些日子,旅店里幾乎沒什么特別的事,但是不久以前,大部分房間幾乎都住滿了船員,錢是為船只出資的商人付的。有人來自遠(yuǎn)方,有人來自海邊,有人到這里要走上好幾天,背著他們的全部財物和衣服,大概三十千克,如果有機(jī)會、有條件,也會用雪橇拉著它們走。翻過山嶺,穿過谷地,踏過荒野,成百上千的漁民走向他們的大船或小艇,血管里流著海水的老海員,身旁是年輕的沒經(jīng)驗的孩子,十三歲,頭一天還安然坐在自己家中房里的孩子,第二天就開始了在漁民小屋,還有空曠無邊的極地海洋上的嚴(yán)酷生活。他們扼殺了自己心中的那個孩子,以及蓬勃的歡樂。他們別無選擇,只有提前變老。短短幾天里他們就失去了青春之美,生命的精華凋零萎謝。只有老漁民才能登船,大約三十艘船,從村里出發(fā)。三十艘船,大約三百個漁民,很多都來自其他地方,這意味著他們?yōu)槌龊W鰷?zhǔn)備時要干很多事情,大部分是同時進(jìn)行的。喧囂已過,泰特爾很高興。當(dāng)然能夠獲利,但要熬過那些漫長而艱難的夜晚、喧嚷、嘈雜和粗鄙的時光。成群結(jié)隊遠(yuǎn)離家園的人失去了太多,群體的活力對他們無益,剝離了他們高貴的一面。他們變得粗俗,在這段時間,赫爾達(dá)晚上獨自去旅店的什么地方都不安全,一些人會騷擾她,甚至是野蠻騷擾。泰特爾曾經(jīng)不得不把一個水手從她身上拽下來,那人喝得爛醉,像頭發(fā)情的公牛一樣,撕下褲子,把嚇得臉發(fā)白的赫爾達(dá)壓在墻上,用粗硬的陰莖在她身上蹭,這個器官可以是美麗的,但有時似乎更像是來自地獄的可怕訊息。赫爾達(dá)會變成什么樣?她面對所有男人都害羞得無法忍受,卻只有喝醉的水手似乎會對她在意。我永遠(yuǎn)當(dāng)不成外公了吧?泰特爾想,一瞬間一切都變得灰暗而悲傷。他不經(jīng)心地把手掌放在桌上,睜開眼,看到了男孩的眼睛。餐廳里傳出了一陣笑聲,玻璃門讓聲音變得低沉。似乎我大哥能玩得開心。吉斯利掏出一副紙牌,尖刻地說。玩牌的人可以避開微妙的話題,暫時逃離生活。男孩滿足于這樣旁觀,并伸手拿起酒杯,他才剛開始習(xí)慣這種烈性飲料,不過這酒杯太大了,他需要往后靠一靠,這時他看見了萊恩海澤,她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衣服,一半身體被門柱擋住,正暗暗卻又迫不及待地示意他過去。男孩猶豫地站起身,其他人似乎沒注意到什么。他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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