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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7)

那些信中有很多話,是男孩年幼時無法理解的,特別是最后一封信,里面的很多東西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就好像母親預感到了結局,在寫信時那想法一直盤旋不去。這些都是寫給未來的信,寫給未來的他,她將錯過的未來,她和莉莉亞將錯過的未來。熱情的話語,卻又滿懷痛苦的悲傷,只是那悲傷淡得讓人幾乎無法察覺。這些話語是船,可以載著他母親的生命、莉莉亞和他父親的生命,離開遺忘和絕對的死亡。他的責任是不讓船沉沒,不讓船上的一切毫無阻攔地沉入黑暗的大海。是他,不是其他人。不是弟弟艾吉爾,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艾吉爾了,也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他能感覺到,艾吉爾不會從遺忘中拯救任何東西,也許母親在信件中、在字里行間已經暗示了這一點,字里行間可能包含的信息太多了。

但是,他能做什么呢?

男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什么也沒有,在時間面前,人的手臂只不過是遭到蟲蛀的木板,時間把生命碾碎,讓它化為空無。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亞。就在關于天堂的那句話后面,男孩寫道。親愛的安德雷婭,這句話寫在了紙張的頂端。他想鼓勵安德雷婭離開培圖爾,放棄他,重新開始,開始新生活。如此簡單,答案明確。他幾乎不好意思向她指出這點,好像寫下如此明顯的話是在貶低她的才智。離開他。然而直到這些詞語落到紙面形成文字,他才意識到它們的主旨。書面文字可以比口頭的話語更深刻,簡直就像是紙張把未知的世界從桎梏中解放出來一樣。紙是詞語的肥沃土壤。安德雷婭能去哪里?她該如何生活?男孩環顧四周,仿佛在尋找答案,卻只看到空空的桌子,空空的椅子,外面連接天地的雪,在雪中某處就是大海。在這樣的天氣下乘船出海,既迷人又可怕。世界似乎隨風而逝,除了大雪、船和周圍的大海,什么都不存在。雪讓一切沉默,仿佛雪中自帶著沉默,或是雪花承載著沉默。兩片雪花之間是沉默。可是人怎么可能確定方向,找到捕魚的海岸和回去的路呢?男孩對此從不明白,他內心深處總是害怕,怕它們會慢慢漂走。當落雪最終融化,所有的山脈都會消失,只會有開放的海洋、洶涌的海浪、黑暗的天空,以及世界的盡頭。

我妹妹的名字是莉莉亞。

男孩的任務就是,要保證莉莉亞不被遺忘,她短暫的人生被賦予了目的,但是除了巴爾特,他未能對任何人講過妹妹,而現在巴爾特死了,也許什么都不再記得。而且,如果隨后什么都沒有,那么大聲說出一個名字又有什么用呢?有人不停說話,用言辭擴大自己的存在,我們感到他們的生命范圍越來越大,越來越重要,但是或許,一旦停止了言說的嗡嗡聲,這些生命實際上就成了空無。我在某個地方有個兄弟,男孩寫道,他叫艾吉爾,和那位詩人同名[6]。我們最后見面時還都是小孩子。他總感到如此不確定,特別是對他自己。我應該找到他。

他為什么給安德雷婭寫這些呢?她對他毫無意義的擔憂沒興趣。他為什么浪費紙張談起自己呢?安德雷婭需要的是幫助,不是他的抱怨。我或許應該提出娶她。當然!甚至把她帶到美國。慚愧,她多大年紀了,或許四十多歲了,這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像惡毒的閃電!他抓著頭發,使勁拔。坐在這里把安德雷婭想成個老女人可不太有趣。和她結婚也不太對。現在這樣想著,他的信寫不下去了,這會玷污詞語。他看著筆,希望得到支持,找到出路。當然最好是從寫給拉凱爾的信開始。但是,不行,不可能,這不行,他得喜歡這樣做才行,就像奧德爾一樣為此開心。太陽需要照徹那些詞語,詞語必須閃爍著純粹的生活樂趣。他怎能想出這樣的事呢?這在一般情況下是否可能,同時他該把那些陰影置于何處,由誰來保存呢?不,現在他要做的只是寫完給安德雷婭的信。該死,她需要他,她在這世上孤孤單單,但是她又怎么會想到與培圖爾結婚呢?她從那該死的笨蛋身上看到了什么?那大海一樣浪蕩、陰郁、陰沉、對她或許永遠說不出任何美麗話語的家伙,他的心臟不是肌肉,是一片咸魚。當然,她該離開他!

安德雷婭,男孩寫道,然而接著就聽到房里有人走過來。是科爾本,帶著猶豫而固執的凝視,拄著拐杖。他和拐杖分不開,無生命的物體支撐著生命,如果我們的情況也一樣就好了。老船長聞了聞空氣里的味道,鼻子轉向男孩,仿佛是在聞他身上的味道。你在做什么?他嗓音沙啞地問。哦,你知道。男孩回答。什么?科爾本說,就好像他以前從未聽說過“哦,你知道”這樣無足輕重的話。寫信。男孩說。有理由嗎?我不知道。男孩回答。什么?老船長問。我認為這封信很重要。對誰重要,對你嗎?不,對那個收到信的人。那好吧,有點意思。老船長大聲說著,用拐杖試探著往前走到窗邊,坐了下來。這樣我能看得更清楚。他嘟囔著,但是接著就退回到沉默中,就連男孩問他想不想喝咖啡時,他都什么也不說,只是坐在窗前,望向不可逾越的黑暗,除了在虛幻的夢中,他余生都將與黑暗相伴。船長一動不動地坐著,與靠在主人身上的手杖一樣毫無生機。他的身體像石頭一樣沉重,比男孩足足矮了一頭。他的肩膀看上去像是被人提了起來,或者說他的頭被向下推進了軀干。人們的身材隨著年齡增長而縮小,是時間對生命做了這樣的事,那是壓垮一個人的重負。在生命的最后幾年,身高可能要縮短好幾厘米。如果你活得夠長,活幾百年,時間就會簡單地把你抹去,把你壓縮成空無。

男孩低頭看著那封信。時間似乎無法輕易跨越的唯一東西,就是詞語。時間滲透生命,生命變成死亡,時間穿透房屋,把房屋化為塵土。就連群山,那些宏偉的巖石堆,最終也要屈服。但有些詞語似乎能承受時間的破壞力。這太奇怪了,它們當然也會被侵蝕,或許會在某種程度上失去光澤,但它們經久不衰,能夠在內部保存逝去已久的生命,保存不復存在的心跳,不復存在的孩子的聲音。它們保存古老的吻。一些文字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安德雷婭,男孩寫道,時間可以如此殘酷,給我們一切,只為把它再帶走。我們失去得太多了。是因為我們缺乏勇氣嗎?母親說,人能有的最重要的東西,就是敢于質疑。我不知道怎么會這樣,但我對她的話好像總是能更好地理解。我質疑一切。那是不是我一無所知的原因?然而,我不想失去這種懷疑,雖然這有時就像心里有個邪惡的人。通往穩定生活和麻木的方法,是不去質疑一個人所處的環境。只有提出質疑的人,才算活著。安德雷婭,離開培圖爾吧,因為我認為他的心臟不是肌肉,而是片咸魚……

你們兩個都在這兒。蓋爾普特說。男孩這才注意到她進來了,他太聚精會神了,幾乎融入到詞語和紙張之中,那無物和萬物的奇異組合。

你們兩個都在這兒。

是的。男孩說,卻沒有放下筆。福里特里克想要什么?科爾本吼道,仿佛說出這些詞語讓他厭惡,那張飽經風霜和歲月洗禮的面龐同時轉向她。他想讓我結婚。說完,她微微一笑,帶雀斑的臉變得年輕了些,接著微笑退去,容顏老去。她走到柜臺后面,倒了杯威士忌,一口喝光,閉上眼睛,身體微微前傾。她穿著件紅色的衣服,紅得像血,沒有袒胸露肩,卻讓男孩辨認出了她雙乳間那道幽谷。他感到小腹的一股熱流,悲傷地移開了視線。

成為一個男人有趣嗎?蓋爾普特抬起頭,直視著驚惶的男孩問道,就好像他犯罪被抓到了現行。有趣。科爾本說。有什么趣?蓋爾普特問。我當年是個男人,不過也僅此而已。我喜歡看女人,但現在我失明了,她們很少回頭看,所以都一樣。男人看女人是很自然的事,蓋爾普特說,不過我們不該回頭看,那么我們該拿我們的眼睛怎么辦呢?但我應該預見到福里特里克的訪問。今年冬天,伯瓦爾德牧師給我發了封長信,信里說,作為一名牧師、一個朋友,他想念我,作為他朋友的遺孀,他關心我。想想吧,一個讓筆那樣為他撒謊的牧師。作為一個朋友,他希望向我指出,我以我的生活方式貶低了其他女人。一位受到上帝祝福的女人最高尚的角色,就是妻子和母親。我以我的生活方式對此蔑視。沒什么更差的。一種美麗的生活方式讓我們美麗,丑陋的生活方式讓我們丑陋,這就是那封信的結尾。我丑嗎?她問男孩。不。男孩回答。我美嗎?她問男孩。是的。他回答。然而我的生活方式并不美麗。她輕聲說,接著又倒了一杯,像之前那樣迅速地一飲而盡。難道伯瓦爾德不是只想讓你那樣和他在一起嗎?他好色不是一天半天了。沒錯,他對此自然不會有什么要反對的,這可憐的家伙。但是首先,最重要的是,他們想要我結婚。她面不改色地說。

男孩:為了什么?

蓋爾普特:或許他們只是浪漫。

科爾本:他們絲毫不浪漫。他們只是想主宰每一個人,無論如何,一切都在他們手中。

蓋爾普特:福里特里克說,我的生活方式和習慣讓整個社區蒙羞,他說我是個反面范例。他說,結婚吧,一個女人不該獨自生活。他這樣說是一片好心,但當然不是請求,是命令。

男孩:那……那你打算怎么做?

科爾本:你有把槍,用了吧。

蓋爾普特:那無疑會讓人神清氣爽。

科爾本:我會娶你,盡管我不再有什么用了。

你會娶我嗎?蓋爾普特的一雙黑眼睛盯著男孩,那一對黑色的太陽。不,你需要個男人,那才是你需要的。科爾本說。啊,那就把你們兩個都排除在外了。她說。她的微笑讓她顯得青春煥發。你為什么要結婚?男孩紅著臉問,因為她無疑注意到了他之前在往什么地方看。他為什么要看呢?

蓋爾普特:從法律上講,只有在男人失去理智或犯下非常嚴重的罪行時,一個女人才能和他平等。

科爾本有些沖動地說:或失去了他的視力。

蓋爾普特:如果我結婚,那么或許,他們可以接受的某個人,我的丈夫,將接管我擁有的一切。或許法律是這樣說的,難道我們不是一定要遵從嗎?嚴格來說,不經他的允許,我都不可能去面包店。所以,也就是說,如果你娶我,會有很多預期中的事,除此之外還有其他那些不能討論的事。

科爾本:我從來沒喜歡過福里特里克。他狗屎不如,他父親好多了。但他們真他媽的強壯。

蓋爾普特:男人強壯,男人就是比女人強壯,你的體格可以證明這點,必要時你會動用它。這樣你就有了壓迫者的自信。

男孩:我不強壯。我從來沒強壯過,也不想那樣。

蓋爾普特:我知道,可你為什么覺得我吸引了你?你們兩個遠遠稱不上男人。一個是盲人,另一個來自夢想。

我不是來自夢想。男孩小聲嘟囔道。因為來自夢想的人,肯定澄明得如同六月的夜晚。那樣的人不會注意到雙乳之間的幽谷,不會在午夜時分從粗鄙的濕漉漉、黏糊糊的夢中醒來。

科爾本:我當年是個男人,甚至可能是個該死的流氓惡棍。

男孩:但你從來沒結過婚。

科爾本:沒有,我讀書太多了。

男孩:什么?

科爾本:它不會激發出信心,讀書。到頭來我還失明了。但你需要給自己找個女人,那樣就不會他媽的這般愚蠢和不安了。你需要成為一個男人。可是蓋爾普特,你就不能嫁給你那些外國人嗎?他們在床上表現很好,為什么不從他們那里多得到一點呢?

男孩盯著他的大腿。只有兩個,科爾本,她回答,他們都已經結了婚,住在國外,這就是我相信他們的原因。

那你就只能嫁個懶鬼了,你能輕松控制的人,在這里找這樣一個人幾乎不會有什么困難。科爾本撫摩著手杖說。

去找羅翰恩吧。蓋爾普特對男孩說。男孩迅速站起身。能被安排點事情離開這里,他感到松了口氣,但起身太急,把椅子都碰倒了。你要嫁給他嗎?他沒能借此機會保持安靜,趕緊離開,而是像白癡一樣地問道。蓋爾普特只是笑了笑,倒上了第三杯酒:他是我的管家,那就夠了。而且對性沒什么興趣,這渾蛋。科爾本說。

蓋爾普特:對此,我們一無所知。但我能對自己做的最糟的事,當然就是嫁給一個我喜歡的人。那樣我會毫無防護。我也許應該嫁給吉斯利,他身上已經有很多不幸了。

科爾本:吉斯利!他從來沒膽量做自己,正因如此,他幾乎什么都不是。福里特里克用小拇指就控制他了。

你那里是什么東西?這不是你的翻譯吧,你幾乎沒做多少。蓋爾普特看著桌上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片,問男孩。什么翻譯?什么時候給我讀?科爾本不耐煩地搖著腦袋,問道。不是,是封信。男孩說。信。蓋爾普特重復了一遍,走到桌前。我能讀嗎?她問。沒等他說什么,她就把信拿了起來。她離得太近了,他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他以前從沒寫過這樣的東西,現在卻有人在讀。我也在這里。徹底沉默了幾分鐘后,科爾本大聲說道,又用手杖敲了兩下地。你不打算讀給我聽嗎?該死的黑暗!科爾本沒聽到回復,于是咆哮起來,舉起手杖,揮舞著,仿佛要劈開圍住他的黑暗。安德雷婭不是你在釣魚小屋的管家嗎?蓋爾普特放下那三張紙問道。男孩點點頭。她感覺不好嗎?不好。男孩回答。我也感覺不好。科爾本大聲說。

蓋爾普特:只有提出質疑的人,才算活著。這話說得很好。把信寫完再來廚房吧,羅翰恩可以等到那時候,然后我們會派人把信送到捕魚站。科爾本。她招呼道,老人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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