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一些詞語是時間的貝殼,對你的回憶或許寓于其中(2)

III

在冬季,夜晚黑暗而又十分寂靜。我們聽見魚在海底嘆息,翻山越嶺或穿過高原荒地的人能聽見星星的音樂。擁有經驗智慧的老人說,那里什么也沒有,除了裸露的土地和致命的危險。如果不注意以往的經驗,我們會失去生命,但是如果過于留意經驗,又會墮落。在某個地方,據說這種音樂會喚醒你心中的失落或神性。在寂靜、地獄般陰暗的夜晚向群山出發,尋求瘋狂或福祉,或許正如為了某些東西而活著一樣。然而踏上這種征程的人不是很多。你磨破了貴重的鞋子,夜晚不眠讓你無法完成白天的任務,你自己的工作如果做不了,又有誰能做呢?為了生活奮斗和為了夢想奮斗無法并行,詩歌和腌魚無法調和,沒有人能以夢為食。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方式。

把一個人的面包拿走,他會餓死,可是沒有夢想,他的生命會枯萎。重要的事情通常不復雜,然而我們仍要到死才會得出同樣明顯的結論。

低地的夜晚從不平靜,星星的音樂消失在沿途的某個地方。但在村莊這里,夜晚仍然可以很安靜,沒有人出門游蕩,或許除了守夜人,他在不耐用的街燈間巡視,確定它們沒冒煙,而且只在必要時點亮。現在,夜幕籠罩村莊,施予人們夢境、夢魘和孤獨。男孩在他的房間里熟睡,在被子下縮成一團。以前他一直沒有自己睡覺的地方,直到三個星期前,巴爾特的死把他帶進這棟房子。起初他在寂靜中難以入眠,身旁沒有了呼吸聲、壓抑不住的咳嗽聲、鼾聲、別人在床上的翻身聲、放屁聲、熟睡時的嘆息聲。在這里,是他自己決定何時熄燈,因此想看多久書就可以看多久,這是令人迷亂的自由。現在我要熄燈了。農場主會說。他覺得他們在房里熬得夠晚了,之后黑暗便包圍了他們。熬夜太晚的人不太適合第二天的工作,但不追隨夢想的人會失去心靈。

天慢慢亮起來。

星星和月亮消失了,光明、天空的藍色水波流瀉而入。令人愉快的光明幫助我們穿越這個世界。然而,光的領域有限,只能從地球表面向上延伸幾十千米,最終被宇宙之夜取代——恰似生活本身,這片藍色湖泊背后,總有死亡之海在等候。

IV

我想念你們,小伙子,不知為什么,我覺得現在生活更難了。安德雷婭從漁民小屋中寫信說道。她坐在他們所居住閣樓的床鋪上,用膝蓋和英文教科書充當桌子。他們出海了:培圖爾、雅尼、格文德爾、艾納爾,還有兩個流動漁民,他們被雇來替代曾在這里工作的男孩和那離世的人。在充斥世界的暴風雪中的某個地方,大海在沉重地呼吸,吞噬一切。安德雷婭甚至看不到其他漁民小屋,也根本不想去看。然而,透過風暴可以清楚地聽到大海的呼吸,那無知無覺的生命的沉重愿望,那百寶箱和千萬人的墳墓。他們一大早就劃船離開了,她寫信時,或許他們正在魚線旁等待,培圖爾的靜脈里流動著恐懼,因為一切似乎都在離開。我想念你們,小伙子,她寫道,有時,我希望我從未遇見你們,然而幾乎沒什么能比遇見你們更美好。我不知要做什么,但我覺得我應該,也需要做出關于我的生活的決定。我從沒做過這樣的事。我只是生活著而已,我不知道能向誰尋求建議。培圖爾和我幾乎不說話,這不可能讓其他人覺得舒坦,或許艾納爾除外吧。他是個害人蟲。有時他盯著我看,就好像他是頭公牛,而我是頭母牛。啊,我為什么要對你說這樣的事情,你還太年輕,自己要處理的事情夠多了。我草草寫的字太難辨認。我想我要撕了這封信,把它燒掉。

我想念,那流逝的往日歲月。

每一天,每一夜,巴爾特與生活的距離無情地增長,因為時間可以說是個渾蛋,它帶給我們一切,只為了將之帶走。

男孩醒了,坐在床上,向微明中凝視。夜晚的夢從他身上漸漸離去,消失,轉為空無。接近六點了,或許海爾加輕輕敲過門,隨即喚醒了他。他背著那致命的詩來到這里,已經快超過三個星期了。詩歌還有什么用處呢?除非它有力量改變命運。有些書讓你愉悅,卻不會觸動你最深的想法。還有一些書讓你懷疑,給你希望,拓展你的世界,或許置你于險境。一些書必不可少,另一些只是消遣。

三個星期。

大約。

在鄉下,像起居室這樣大的一個房間里,八到十個人一起干活、睡覺;而在這里,他獨處于這么大的空間,就像自己擁有整座山谷,一個緊鄰生活的太陽系,他可能不配。但是,命運會帶來幸運或不幸,公平與此無關,一個人要做的就是嘗試改變需要改變的事物。

你會有臥室。蓋爾普特說。現在男孩就在這里,獨坐在睡眠和清醒之間,蒙眬中等待著一切消失:房間、房子、床頭柜上的書、安德雷婭的信。不,她沒把信燒掉。信剛寫完不久,她不停地懷疑該不該燒了這封信時,捕魚站的郵差在小屋旁停了下來,她幾乎是在無意識中讓郵差取走了信,然后又立刻改了主意,跑出屋想要回來,但他已經走了,已被雪花吞沒,被白色吞沒。

在這棟房子里,下午和晚上可以很平靜,除了有人來咖啡館。半個月前,顧客的流量曾相當大,當時連著兩天濃云消散,船員從船上涌進村莊。于是男孩端上啤酒、熱甜酒、小杯烈酒,相應地收到刺耳的評論。使用詞語通常很容易,有些人相信,苛刻或粗魯的舉止會讓他們更高大。然而大多數夜晚都是平靜的。海爾加關了咖啡館,他們四人坐在里屋,大鐘的鐘擺懸停在那里,如同困在無底的憂郁中。男孩在為科爾本朗讀英國詩人莎士比亞的作品,兩個女人常常也一起聽。他讀完了《哈姆雷特》,《奧賽羅》也讀到了一半。不過開始當然并不順利。讀第一遍時,科爾本氣得朝男孩的方向揮動手杖。讀著讀著他就開始輕輕打鼾,這可不太妙。男孩口干舌燥,有一陣子嗓子似乎要合上了。與其說在朗讀,不如說在哼唧。你不該讀得像要斷氣一樣,科爾本像頭憤怒的公羊一樣離開后,海爾加說,你要像呼吸一樣自然地朗讀,掌握了竅門就很簡單。

掌握竅門。

男孩那天晚上幾乎無法入睡。他在那張絢麗的床上翻來覆去,滿身是汗,無數次把燈點亮,仔細閱讀《哈姆雷特》,沉浸到令人目眩的詞語洪流中,試圖領會其含義。我會被扔出去的,他喃喃自語,人到底怎樣才能說出話語?

下一次閱讀同樣是災難性的。

太不成功了,這一具有深邃天空和深重絕望之韻味的英國詩歌,變成了沒有生機的干旱荒原。

五分鐘后,科爾本站起身,男孩本能地向后退縮,可是打擊并沒有降臨,手杖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科爾本伸出一只手——如同粗毛老狗的爪子,極其不耐煩地伸了伸。你應該把那本書遞給他。海爾加終于非常冷靜地說。然后那個老惡魔闊步走出房間,搖動的手杖在他手里獲得了搖搖晃晃的靈魂。好吧,男孩坐在那里心想,失敗了,所以一切結束了,今年夏天我就試著找份腌魚的工作吧。這一切太美好了,不可能是真的,它是一場夢,現在是夢醒的時候了。他站起來,卻出于某種原因又坐下了。蓋爾普特坐在椅子上,拈著一根香煙。這可能是我聽過的最糟糕的朗讀。她聲音有些嘶啞地說,那顆烏鴉的心,一如以往。但是別害怕,你還沒觸及底線,如果這樣繼續下去,你可能會弄得更糟。我不這么認為,他喃喃道。對,對,永遠不要低估人類,人類不能毀掉的東西真是少之又少。她狠吸一口煙,讓這甜蜜的毒藥在體內停留幾秒鐘,然后把煙從鼻孔噴出來。不過就像海爾加昨晚說的,你不該思考,只讀出來就好了。等會兒上樓在你房間里讀吧,那樣明天中午你就有時間做好準備,一直讀,直到你不再劃清文本和自我的界限,那時你就能不帶思考地朗讀了。但是科爾本拿走了那本書。

你稍后會把它拿回來的,我們會去取回來,他自己幾乎什么都讀不了。

男孩還坐在床上。

聽著夜晚的夢想從他的血液中緩緩流走,隱入遺忘,而后起床,把沉重的窗簾拉到一邊。燈光中幾乎帶著顆粒,什么都不隱藏,卻又好像一切都有些扭曲,或模糊,就仿佛在夜晚和幾天的風雪過后,這個世界正慢慢把自己整理好。窗下的雪地沒有足跡,不過當然啦,現在是六點,很快,就會有人走出來破壞這片純凈。一名女傭走在去商店的路上,伯瓦爾德牧師走在去教堂的路上,去與上帝獨處,尋求力量,以免在生活的艱難拼搏中彎下腰。他跪在圣壇上,閉上眼睛,徒勞地試圖忽視那些烏鴉,它們在屋檐上拖著腳蹦跳,重重地踩下來,好像罪惡本身就在那里沉重地踱步,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或許不是上帝創造罪惡,而是與此相反。

男孩坐在軟椅子上,手拂過那封信,仿佛在說,我沒有忘記你,我怎么能忘記,然后從床頭柜上抓起一本書,歐拉夫·西格達道提爾[3]的詩。要讀一兩首詩,要下樓,海爾加肯定有活等著他干,鏟房子周圍的雪,做清潔,擦地板,給科爾本讀報紙或雜志,沿街去特里格維的店鋪。他開始讀《她說,這樣的話語》:

她說,這樣的話語。她大笑,啊,鳴響的心。

她恨,這樣的惡意。她命令;怎樣的句子啊。

她勞動;這樣的活力。她愛,啊,甜蜜的火。

她威脅;這樣的權力。她懇求;怎樣的禱告啊。[4]

他停止閱讀,凝視空中。她愛,她威脅,怎樣的句子啊。

V

海爾加打發男孩去特里格維的店鋪,差不多是一星期前的事了。他是去買些雜物的,巧克力、晚上泡咖啡用的硬糖,還有苦杏仁,海爾加會在上面涂上毒藥撒遍地窖毒老鼠,它們在那里生活得太恣意了。古納爾站在柜臺后,一臉胡子,并帶著嘲諷的笑,顯然計劃著要說點什么,好能逗自己和旁觀者一哂,讓男孩暗自嘆息。費神用話語貶低他人,這樣的人似乎永遠都不缺。魔鬼伸出爪子插進他們的身體,他們張開嘴巴。古納爾站在那里,兩個店員在旁觀,他剛張開嘴,卻只說了句“好啦”,因為萊恩海澤出來了,毫不客氣地問他們三個有什么事。兩個店員好像化成了煙,瞬間消失不見,但是古納爾沒走遠,只是走到旁邊,開始笨拙地擺弄一些罐子,表情沉郁。

萊恩海澤棕色頭發下的眼睛正打量著男孩,她若有所思,不夠熱情。男孩清了清嗓子,猶豫地低聲說:想買人類的美食、老鼠的致死劑。她沒動,眼睛始終沒離開他的臉,嘴唇輕啟,他瞥見她的皓齒,冰山一樣從紅唇后升起。他又清了清嗓子,打算重提關于巧克力和杏仁的問題,這時她動了動,他所能想到的只是:不要看她。

她準備他要的東西。

他注視著。

但為什么要注視一個女孩?那有什么用?不確定性,那對心靈有什么用?生活會在某些方面變得更好、更美麗嗎?

肩膀又有什么如此特別呢?男孩想著,徒勞地試圖讓視線離開她的肩膀,每個人都有肩膀,始終有肩膀,全世界的人都一樣。古埃及時代的人有肩膀,一萬年后,人們可能仍有肩膀。肩膀是手臂與肩胛骨和鎖骨相連的區域,看這樣的東西肯定是浪費時間,不論它們多么圓潤。不要看,他命令自己。她白色冰冷的側臉轉向他時,他總算移開了視線。古納爾緊緊盯著他們,結果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撞上了一堆罐子,它們發出很大聲響后倒了下來。等到男孩轉過頭不再看站在二三十個罐子間咒罵的古納爾時,萊恩海澤已站在面前,和他只隔著一個柜臺,嘴里含著一顆硬糖。現在,嘴里有塊硬糖,沒什么特別的,一點兒都不特別,但她慢慢地吮吸這塊糖,與他凝視著。一千年過去了,人們發現了冰島,并定居下來;又或許兩千年過去了,耶穌被釘上了十字架,拿破侖入侵了俄羅斯。接著她終于從嘴里拿出那又濕又亮的糖果,靠在桌子上,把它塞到了男孩嘴里。男孩一一數出錢來,手輕輕顫抖著。萊恩海澤收好,突然間,他好像不再重要。

也許她只是折磨我,男孩心想,踏著重重的腳步走出特里格維的店鋪,穿過雪地。他驚訝地發現受折磨的感覺竟如此美妙,糖也格外好吃。男孩熱情奔放地含著那塊糖,心臟向血液迸射出激情。這種激情在第二天夜里有了荒唐的出口,那時他突然從關于萊恩海澤的夢中醒來。她赤裸裸地躺在他旁邊,一條腿搭在他身上,雖然他不知道她赤裸時會是什么樣子,但她溫暖得讓人舒服,而且溫柔得叫人難以置信,他一下子醒了,身上濕乎乎的。他不得不偷偷溜進地窖洗內褲,周圍是慢慢死于苦味毒藥的老鼠。

VI

男孩穿好衣服,下樓前讀了歐拉夫的兩首詩。

樓梯上迎接他的是詹斯的鼾聲。這位郵差一直都睡在樓下的客房,他在村里待的時日不長,從不會超過兩天,只夠讓馬休息。不過如果有暴風雪,如果惡劣天氣帶著古老的惡意從海底升騰而起,他會停留得更久。男孩下樓后,咖啡的香氣和鼾聲混在了一起。早餐正等著他:面包配粥。科爾本嚼著面包,上面抹了厚厚的肉醬。你來救我脫離科爾本的無盡歡樂吧。海爾加說。男孩覺得非常自在,所以笑了起來,沒有受到船長那陰沉表情的困擾。詹斯怎能在自己的鼾聲中睡得著?他說。睡覺的一些人有福了。海爾加邊說邊聽著煮咖啡的聲音。之前的咖啡是專門給科爾本煮的,他早晨沒喝咖啡時那般暴躁,大多數活著的人,甚至生活本身,在他面前都會退縮。

咖啡煮好了。

啊,這黑色飲料的芳香!

主站蜘蛛池模板: 高碑店市| 惠安县| 恭城| 囊谦县| 阳新县| 周至县| 永清县| 抚顺县| 弥勒县| 东乡县| 盘锦市| 府谷县| 卢湾区| 临泽县| 信宜市| 杭州市| 灌阳县| 洛浦县| 武胜县| 敦煌市| 鄯善县| 阳曲县| 建宁县| 德保县| 静宁县| 张家港市| 咸阳市| 新昌县| 洪江市| 称多县| 独山县| 黔西县| 莎车县| 绥江县| 宁远县| 修水县| 新安县| 聊城市| 枞阳县| 海城市| 瓮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