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一號瞭望塔返回木屋的路上沒有怪物出現，本來我還指望著能順便完成一兩個任務。

此時說是萬籟俱寂最合適不過，除了腳踩在草地上的沙沙聲，還有微風呼過耳邊的振動，只要我們停下來，這世界便真的失去了聲音。

米莉莎睡了一路。據利恩解釋，是由于她本身魔力儲量不夠，神裝為了進行防御只好徹底透支她的體力。

至于被米莉莎打爛的機器，利恩則是釋放了個看上去十分危險的魔法陣，便讓散架的骨頭重新組裝回骷髏個體。后續的機器修復，骷髏兵可以完成。

罪魁禍首，怎么想都是米莉莎那別具一格的一炮。

將米莉莎放回床上后，我和烏爾諾下樓向管理員進行了報告。

報告的內容無非就是赫拉獸產生了變異，以及三號瞭望塔被摧毀。

關于地下隱藏著的利恩與他的實驗室，我們只字未提。

原因很簡單，我不知道要多少兵力才足夠當做利恩的對手，他的實力不僅僅只是外表看上去而已。

與其自找麻煩，不如讓這段事陷入沉寂。

利恩也說過，他每隔二十年才來這里呆上一段時間。由于國家對地牢的封鎖，其實米歇爾草原對于他來說已經相當無趣了。或許之后他來這邊的間隔會更長，對于壽命只有短短幾十年的人類來說，利恩帶來的影響與偶爾出現的自然災害無異。

不過我也能料到，米莉莎知道自己擊殺一只章魚與上百只骷髏卻沒有賞金，心情會有多么不爽。到時還得再費一番口舌。

自然，管理員們大驚失色，反復確認我說的話是否屬實之后，十分不近人情地發布了緊急集合令。

在高階冒險家與維修人員鬧哄哄地聚到這里前，我們溜回了房間，我可不想被困倦又熾熱的目光包圍。

“卡茨爾，看一下我的眼睛。”

在推開房門前，烏爾諾突然這么說。

既然她都知道我是惡魔，那也沒什么好躲閃的了。我放心地將目光交付予她。

不曾料到，她卻撲向我懷里。我毫無防備地被撲在墻上，看著不知什么緣故做出此舉的少女，不知所措。

“怎、怎么了？怎么這么突然？”

我舉起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放在了她的頭上。

“謝謝。”烏爾諾雙手環抱著我的腰，身高略過一米四的她頭剛好埋在我胸前，她啜泣著，“謝謝你救了我。”

我嘆了口氣，露出她并不能看見的微笑。我想說些什么，卻不知該說些什么，無聲無形的話語反復在嘴邊徘徊——可能是大腦真的累壞了吧。

“嗯。”

我選擇閉上笨拙的嘴，輕輕回應了一聲。

“如果事先知道了我是惡魔獵手，你還會救我嗎？”

言外之意，便是涉及到我生命的抉擇。雖然問題天平的兩側放著的是我與她的生命，但稍加思索便能得出，救了她，我可能會死，但不救她，她一定不能活。

烏爾諾抬起頭，一對黃色的眼睛等著我的發言。

我沒有說話，取而代之的是點點頭。

“……怎么回事，你怎么能這么快點頭。我可是惡魔獵手誒，救了我，你可能今晚能做個永不醒來的美夢噢。”

“因為小烏對我來說很重要，也很可愛——這種理由就夠了吧。”

并不是類似于囚徒困境的難題。最單純的念頭往往最能迅速做出決定，不成文的“契約”以及我本性使然，再撒上一點點與烏爾諾相處時光的回憶，天平傾斜的結果便顯而易見了。

“而且你這不是沒朝我開槍嗎？”我補充道。

在我將惡魔領域附在烏爾諾身上，達到血液共振之前，她完全可以連開兩槍擊斃兩我和利恩——這是她的職責。

“喂、喂，怎么可以這樣……竟然都是真話。不愧是大變態！”

“我稍微提醒一句，我現在有點困。”

意思就是像個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那……換個話題。卡茨爾，你還記得我問過你什么問題嗎？”

“你之前問過幾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我全都忘了，剛才的幾個問題我明早起來也會忘掉。嗯……前提是我明早能醒來。”

“你說的話也很過分誒！”烏爾諾掏出短棒，跳起來敲了我的頭，“我昨天還是前天問過你，如果我不是人類，而是地獄生物……”

骯臟的地獄生物，我在心里重復道。她當時是這么說的，我可沒忘。

果然她惡魔獵手的意識會不自覺地體現出來。那么，她有沒有還說過什么，直接體現了她的身份的？

現在一下子還想不起來，等會躺地上慢慢想吧，以后也多注意一下。

“……你們會不會拋棄我，當時你想都沒想就說了不會。其實我還是有點感動的——你有在聽嗎？”

“嗯，你繼續。”

“沒想到現在情況反過來了呢。既然你當時說了不會丟下我，那么現在我也不會傷害你。”烏爾諾笑嘻嘻地收起短棒，腦袋再次頂著我胸口，“所以，以后也不要害怕我，好嗎？”

“嗯。”出于困倦，我面無表情。

“你怎么一點表示都沒有啊，我明明都這么煽情了。”

“我理清一下思路。”我戳著烏爾諾的前額，把她腦袋移開，“也就是說，如果我當時說了‘那你滾吧’之類的話，你幾小時前是不是會爆掉我的頭。”

“也……不一定吧，更有可能是你睡著之后動手。”

“我說，你是笨蛋族的人嗎？”我無奈地嘆了口氣，“我們的處境根本不同好吧。我不討厭地獄生物是因為我本來就是惡魔，你呢？”

“誒……”

“煽情的話少說點好，會變傻的。”我打開房門，拖著烏爾諾的肩膀走進去，“好孩子現在該睡覺了。”

“等一下等一下，最后一個問題。”烏爾諾掙開我的手，坐在床沿，“米莉莎姐姐……知道你是惡魔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請務必替我保密。”

以后總會知道的，等到我不再拘泥于種族、不再脆弱，能堂堂正正地保護她的那天。

以后的事，以后再做抉擇吧。我和米莉莎與烏爾諾，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不是嗎？

【2】

“歡迎再次光臨寒舍。”

利恩送卡茨爾一行人出門，面帶奸笑說出了聽上去滿是友善的話。出于紳士的習慣，他佇立在門口目送了冒險者們一段距離，才通過暗道回到地下建筑。

回到臥室，利恩西裝也沒脫，第一件事就是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

和卡茨爾戰斗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同樣瘦弱的利恩和卡茨爾不會有太多身體上的對抗，但必須要時刻注意對方的每一個動作，分析不經意之舉背后的目的是什么——這是利恩的經驗之談，卡茨爾無時不刻都在想著小把戲，他總是能在舉手投足間布下暗殺的陷阱。

說好聽些是足智多謀，利恩又想了想，詭計多端似乎也不失為一種夸贊。

利恩時刻提防著他記憶中的卡茨爾，但遺憾的是，卡茨爾并沒有呈現出多么精彩的戰斗。

話雖這么說，利恩還是在懊惱自己又敗在了“牽絲”上——這是卡茨爾最常用的把戲，也是最出其不意的技能。

實戰中無論是封鎖、牽制、瞬殺，牽絲都能達到又快又準的要求。

即使卡茨爾已經不再是卡茨爾，他還是會描繪出細線的血液，會在徹底奪去對方性命之前試圖進行交流。

弱者保留了曾經作為強者的作風，真的不是致命缺陷嗎？

像是想到了什么，利恩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整理好衣裝后，將載著水晶球的桌子拽過來。

手掌貼在水晶球的側面，使得無色透明的水晶球漸漸浮現畫面。

“你好，我是占卜師阿婭爾，對未來感到迷茫的……一大早找我有什么事嗎？”

水晶球內出現亞麻色齊肩卷發的女士半身，機器似的說出設定好的臺詞。畫面變得清晰后，她端莊的神情立即松懈下來。

“現在可是凌晨。什么時候對你來說沒區別吧，你又不會睡覺。”利恩將水晶球擺正，讓自己與水晶球內人物像是面對面交談，“身為預言家難道看不出我要說什么嗎？”

“說了多少次了，占卜師和預言家是不一樣的。”盡管面露為難之色，阿婭爾還是十指交叉放在胸前。與祈禱動作不同，她的食指與小拇指沒有扣下去，而是直立指向斜上方。

從側面看，翹起的手指像是牛角——象征著部分惡魔的犄角。

這個姿勢維持了幾分鐘，阿婭爾緩緩開口，用著標志性的、占卜師故弄玄虛而又無感情的語調：

“你遇到了曾經的朋友，但是對方已經變了，他所做的一切讓你感到為難。”

利恩嘴角微微一抖：“還真被你說對了。”

“所以，是需要我為你指一條路嗎？”

“我見到了卡茨爾。”

利恩唐突的打斷并沒有引起不悅，相反，占卜師睜大了雙眼，張著的嘴一言不發。

換來的是沉默。

“我的路呢？”

“卡茨爾現在是……變成了惡魂？惡靈？還是其他怨念體？”

無視了自己剛才的發言，阿婭爾將話題轉向名為“卡茨爾”的人物，她激動得頭幾乎要從水晶球內探出來。

“還是惡魔……不過看上去只是個小孩子。是那種隨處可見的位冒險家，不知怎么闖入了我的實驗室。”

“那一定是命運的安排了。我想是卡茨爾的意識離開軀體后，附在了小孩子身上。這就好辦了，意識提取和肉體再造對你都能做到吧？”

“要想完美重現卡茨爾，這兩方面都有點難。先不說這個，我所遇見的卡茨爾不認識我和蜥蜴，看起來完全沒有以前的記憶。更奇怪的是，他和惡魔獵手還有一位小眾神一起行動。”

“那么，你是怎么知道他是卡茨爾的？既然不認識你，也不會自報家門吧。”

“起因是我給他注射了高濃度的惡魔之毒，他臉上出現了與卡茨爾完全一致的體外動脈。隨后我有印象，他的隊友，也就是惡魔獵手，叫他的名字似乎就是‘卡茨爾’。如果這些還不足以說明，那么他發動的‘血液共振’和‘牽絲’，直接讓我確信了他就是卡茨爾。”

“然后你輸了對不對？”阿婭爾咯咯笑了起來。

“說正事！”

“好的。比起相信你被來頭不明的冒險家擊敗，我還是更愿意相信你遇到了活的卡茨爾。不過你剛才的意思是說，卡茨爾沒有以前的記憶，但還是能放出‘血液共振’對吧？”

“不僅如此，戰斗風格也如出一轍。唯一的不足是缺乏戰斗意識——倒是很像個新手冒險家。”

戰斗風格——比方說不知何時設下陷阱，讓自己的“牽絲”發揮全力。

戰斗意識，指的是利恩通過維度跳躍（瞬移），到達那位黃發少年面前時，少年卻沒有瞬移到某處，而是結結實實挨了一腳。

矛盾的是，此前卡茨爾已布置好了牽絲用的血液。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出現在射程內的任何一個角落。

“你打算怎么辦？進一步了解……還是放任……？”

水晶球內飄來占卜師輕若薄紗的聲音，聽得出來她的猶豫。

“不清楚。”利恩手指插入頭發中，“最簡單的辦法當然是直接把他綁起來，通過各種事情喚醒他的記憶。問題是……”

“問題是根本綁不住他對吧？”

“是的，如果真要抓捕他，那難免要興師動眾。他身邊還有兩位女孩。萬一處理不好，有可能會變成惡魔與神之間的相互屠殺。”

利恩沒有抓住具有神的氣息的女孩。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依照印象來繪出那時所見到的紋章，交給較為熟悉神族的人辨認。他不確定那是不是小眾神，或許只是自己孤陋寡聞。

“你總是想太多。”

“你的占卜能給你指明方向，而對于我來說，有必要去考慮最壞的結果。”利恩坐近水晶球，“那么，你能不能占出接下來該怎么做？”

“沒辦法的，這件事情多多少少和我有關，占卜師無法感知涉及自身的未來。”

如果可以，那世界的統治者必定是一群占卜師。

阿婭爾雙手托著臉，嘟著嘴，眼里滿是占卜師本不該有的迷茫。

“不過我會去傳達給尼爾斯先生的，交給他做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