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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chapter.4 不速之客

【1】

“首先容許我自我介紹。”紳士模樣的中年男性打了個響指,半米高的蜥蜴推著桌椅從黑暗中走出。男子并腿入座,雙手戴上白手套并置于桌面:“我叫利恩·米歇爾,是地下實驗室的所有者。”

原來是米歇爾家的人,說好的什么神圣之地不會讓骷髏滋生呢?

也就是說米莉莎剛才炸掉的那臺巨大機器……

“別緊張,既然是米歇爾家族的人,那一定是內心充滿仁慈的……最多會讓我們賠一筆巨款,但不會要了我們的命。”

我試圖安慰從剛才開始一直瑟瑟發抖的烏爾諾。

其實“賠巨款”和“償命”差不多吧,反正我們肯定還不起那么多錢。所以活命第一步,盡量不要讓對方記住我們的模樣。

“你們一定很好奇,為何米歇爾家族已經撤離了的情況下,我還會出現在這里。”沒人理會低沉的聲音,他仿佛是在對著空氣表演,“事實上,我已經不屬于米歇爾家族的人了。”

“請原諒我的出言不遜,米歇爾家族的人是一群軟骨頭。那年怪物攻城時,他們竟然拋下了自己的家園與子民,拖家帶口逃離草原,沒有一個人留下來防守,草原就此淪為了野占區。因此,你們大可以稱呼我為‘利恩先生’,而‘米歇爾先生’這種弱者的稱呼就應該深埋到地里。”

他自顧自地講著,又自顧自地咯咯笑起來:

“雖然說,哈,攻城的怪物是我放的。”

不妙,是個瘋子。

我開始讓血液貼著地面邊緣前進,萬一開戰起來,這些“地雷”能夠進行全方位的攻擊。

……我的射程什么時候練得那么遠了?

我記得這房間很大來著,我的血液不可能完整地環繞一周。

“那群家伙逃走后,這里的一切都歸我了,我做實驗也方便了很多。以前我很喜歡坐在地牢里,等待冒險家突破我設下的怪物關卡找到我,沒有比那更有趣的事了!但這次來這兒,似乎再沒有冒險家來找我——你們是第一個。很奇怪,你們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嗎?”

因為地牢被禁止進入了唄。

“恐怕原因是現在的冒險家中軟骨頭越來越多了吧,真是令人遺憾。無論怎樣,你們闖入的行為令我贊賞。以前能站在我面前的冒險家們,我都會同他們講述我的故事,直到他們……”

利恩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抬頭向上望。接著,他朝黑暗中招招手,半米高的蜥蜴——這次說是一米長更為恰當,從黑暗中爬出來。

利恩俯下身,晃動著漏出桌子的半個腦袋,同蜥蜴竊竊私語。

被巨型章魚推倒的墻已恢復原樣,即使現在從里面看,我也找不到暗門的開關在哪兒。

如果知道開關位置,逃出去會方便許多。

“小烏,你能不能看到……”

我轉過頭去,卻被嚇得一震。

白色的流星從狙擊槍內沖膛而出——我在叫醒烏爾諾時,她射出的也是這個顏色的子彈,較之金色子彈更迅猛。利恩的手杖從桌子邊緣伸出一截,完美擋下了攻擊。

雖然說這個子彈我也能躲過去,但對方可是名副其實的“頭都沒抬一下”。

烏爾諾連開幾槍,耗盡了魔力,卻被手杖全盤擋住。

“可惡啊!”

利恩恢復坐姿,蜥蜴一溜煙又竄回了黑暗。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烏爾諾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房間上部傳來風扇微弱的鳴叫,我身體周圍也產生了微妙的藍色光亮。

“小烏!怎么回事,是耳朵嗎!”

對付單人專用的聲波頻率?

我說著,將米莉莎放在地上,才發現光亮的來源是米莉莎外套浮現的魔法陣。

……這家伙真睡著了。

我正準備堵上烏爾諾的耳朵,卻被她用力掐住了雙臂,指甲深陷其中。她伸長細小的脖子,瞪大的黃色雙眼爬滿血絲,皮膚也開始卷起皺紋。

“救命,卡茨爾救救我!我不想變成惡魔!”

沙啞而空洞的聲音令人絕望,仿佛是垂死老者的最后一言。

“變成惡魔?!是和剛剛響起的風扇有關嗎!”

“有毒氣,呃啊!吸入會變成惡魔!”

吸入了就能變成惡魔的毒氣?看來利恩沒說完的話指的是這個。

我看了眼米莉莎,沒有出現烏爾諾的癥狀,是神裝的自動防御吧。

我強忍著痛,用左手掰開右手上烏爾諾的爪子,指環刀對著右手手腕利落地一進、一旋、一出,立刻把傷口堵在烏爾諾嘴里。

“嫌棄臟的話以后再說,現在能吸多少就吸多少。”

我小聲卻不容分說地命令,烏爾諾怔了一下,手腕隨即傳來了被牢牢吮住的快感。

“最后你可以盡情地大叫一聲,然后躺在地上裝死,我的血液會治好你。接下來的戰斗,你最好不要睜開眼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對已經紋絲不動的烏爾諾,我先是露出驚慌的表情,為了表演效果,右手還不甘地往地上錘了一下。接著,我抱起烏爾諾,拼命晃動她的身體。

“小烏,別這樣,快醒醒!”

像所有熟知的橋段那樣,我泣不成聲,哽咽著將烏爾諾放回地面。

我拾起狙擊槍,神清凝重地抱在懷里撫摸著,最后輕輕放在烏爾諾身側。

“她作為人已經走向終結。我從一開始就疑惑,為什么你們還能以人形走出滿是惡魔之毒的實驗室,現在看來完全是意外收獲啊!一位有著神的血統的女孩子,雖然不會變成惡魔,但可以拿回去做托爾斯的美味;一位意志堅強的惡魔獵手,變成惡魔后會是個不錯的實驗樣本。”

利恩從座位上站起,展開雙手向后仰,隨后邊鼓掌邊向我走來,干癟的掌聲沒有太多回音。

“而你,僅存的勇者啊,我想知道你英雄般的姓名,以及你還能保持人性的原因,能否在你變為惡魔前告訴我?我會將你放在實驗史冊的顯眼位置。”

這么說,這間實驗室從始至終都是間惡魔毒氣室?原來米莉莎感知到的“不死族氣息”,源頭竟是整個房間。

然后這兩位在毫無反應地在毒氣室內睡著了——像現在一樣。

回去之后一定要就這點好好教訓她們一頓!

然后,我莫名其妙發火的原因也找著了,是惡魔之毒在緩慢侵蝕我的人性。

等等。

他剛剛說什么來著,我是不是聽到一個詞?

惡魔獵手?

意志堅強的惡魔獵手?

指的是……我看了眼身旁滿臉皺紋的烏爾諾,看了眼她的狙擊槍。

——原來如此,怪不得夢游時攻擊我的子彈威力那么大,是本能反應吧。

但是剛才烏爾諾同樣朝利恩發出了白色子彈,也就是說——

一對錚亮的皮鞋出現在我眼前,我蹲著仰起頭,身高一米八的西裝利恩抬起下巴,面帶笑容俯視著我。

怎么沒拿著手杖?

“利恩先生,我、我快撐不住了,能否在我變為惡魔之前回答我一個小問題?”

“請。”

“請問……為什么你沒有變成惡魔?”

“因為我本人早已成為惡魔,惡魔之毒其實是惡魔的興奮劑。”瘦長的利恩微微彎下腰,“你呢?”

我猛地伸出手掐住利恩的脖子,兩腿用力一蹬,輕而易舉地用他的腦袋在房頂砸出窟窿。接著,我在空中完成位置交換,附在他耳邊:

“不告訴你。”

再一蹬天花板,我壓著他的頭沖向地面。

惡魔之毒可真是個好東西!

【2】

很久沒這么熱血沸騰過了——名副其實的,血管內流動的惡魔元素們咕嚕咕嚕冒著泡。它們加快了腳步,仿佛下一刻全都要從每一寸皮膚噴出來。

我盡情地放聲大叫,撕破喉嚨。惡魔的饋贈賦予我全新的生命力,或許是難以抵制近乎狂亂的興奮,我臉上的肌肉僵在了笑的表情。

我呼嘯下墜,也呼嘯著下墜。

那么,就讓一切都終結吧,這世間所有的、無意義或是有意義的一切!

我繃緊右手的肌肉,死命向下按。

——瘦長的男人忽然消失了。

就在接觸地面的前一刻,我手中捏著的大核桃消失不見。原本應該破開核桃的我,已剎不住車,始料未及地砸中地面,地面在巨響與碎石中凹出一個大坑。

該死,輕敵了。

嘴巴不受控制地張開,鮮血在地面匯成纖纖細流。我一咳嗽,又霧狀噴出鮮血。

全身究竟多少處骨折,我數不清,也不重要——血液會幫我將碎骨復位并固定,剩下的愈合交給時間就夠。

我晃悠悠地從坑中站起,如不牢固的積木一般搖搖欲墜。環視一周,米莉莎與烏爾諾仍躺在原來的位置,名為利恩的怪物卻不見蹤影。

蜥蜴從我背后發起突襲——我能感受得到。

“別鬧。”

我往側面移開,同時伸出手抓住蜥蜴的頸部,用力將它往墻上甩去。

悶響,皮膚呈膠質的蜥蜴撞在墻上,灰溜溜地逃走了。

哎呀,墻邊的血液沒捉到它,算了算了。

綿軟無力的戰斗實在是無趣,誰都行,來陪我找點樂子啊!

總覺得有點有氣無力啊,是因為血液大部分都去修復傷口了嗎?

“人呢,出來打一打啊,窩在黑暗中有什么意思,你是蝙蝠嗎?”

我不敢再用力大喊,怕把自己的骨頭震散架——像那群可憐的骷髏一樣。但我能肯定,我的聲音可以傳到這個房間的每個角落。

沒人,無趣。

“呃啊。”

來自后背的踢擊讓我清醒了些,同時我也飛出幾米遠。我順勢在地上翻了兩圈,最后以蹲姿穩住自己的身體。

什么嘛,是椅子。

——利恩的座椅懸停在地面坑的上方,沒有如書中描寫那樣輪廓發出亂七八糟的光。

“拿椅子砸人很幼稚啊不知道嗎!”

我仰天說道,接著腳一蹬地面,側身躲過紫黑色的集束炮。

桌子不知何時已悄無聲息地轉向我,抽屜的上下面朝外拱出,形成近似橢圓形的炮口。

這紫色的光線……如果沒看錯的話,和赫拉獸所發出的光線是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只是細一些而已。

果然是這樣。發情期的赫拉獸雖然好斗,但也不至于進化出記錄儀上從未提到過的光線技能。要是進化這么簡單,那世界恐怕就是它們的天下了。

躲過光線后,我沒有絲毫的停頓,轉身的同時劃開手心。助跑、蹬地、飛躍,完成一系列連貫動作后,我右手內握高舉過頭頂,血液鉆進手心,凝結成匕首。

“篤”地一聲悶響,我向下刺去的匕首,插入椅面上原有的裂縫中,沒有對椅子造成任何傷害。

椅子對著我胸口踢了一腳——不是僵硬地通過旋轉達到踢擊,而是如同一個活物一般,伸出了其中一條腿。

雖然看上去滑稽可笑,力道卻著實不容小覷。我的視野中椅子越來越遠,隨后背撞上了墻。

要是普通人早就沒命了吧,不過肋骨斷裂對我來說僅僅是小傷而已。

既然刺不進去,那么爆炸呢?雖然我人飛了,但是血凝成的匕首可還在那啊。

“血之殘響,血爆。”我看著沒有進一步動作的椅子,小聲念著。

如果是現在的我,應該可以安心使用大消耗的技能吧。

抱著試一試的態度,我引爆了匕首。加了“血之殘響”的血爆,與普通的血爆看上去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實際上威力翻了幾番。

要說“血之殘響”是什么意思……我隨口念出來的詞語哪有什么特別的意義。

無形的爆炸在瞬間傳出濃郁的血腥味,椅子的身軀猛烈地震顫一下,靠背脫落,化作兩個部分摔在地上。

預想中應該是四分五裂的才對,我也想有一把這么堅固的椅子。

不過就結果來說已經達到目的了,被分尸的椅子倒在我砸出的坑中,我上前踢了兩腳,沒有反應。

那就剩下桌子了。我看過去,桌子也用它黑漆漆的洞口對著我,仿佛里面有眼睛。

遠遠看去,聚焦于燈光之下的四角桌使用的是與椅子相同材質制成的,像剛才那樣普通的劈砍肯定砍不動。我也不想再靠近了,被踢一腳的感覺真不好。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躲開紫黑色的集束炮。

比較理想的情況是用同樣的方法將桌子炸開。但桌子就像是一尊炮臺,既然機動性差,那么防御力一定就會高。雖然它緩慢的攻擊方式對我沒有太大威脅,但是我要破開它也不是簡單事。

總之先試一下吧,首先是如何從遠處將血液送進它的抽屜(炮口)。

說到遠距離,我想沒有比狙擊槍更好的選擇了。

我再次拾起烏爾諾的武器,回想著她是如何教導米莉莎去使用的。

彈出彈匣,注入魔力——我應該是注入血液吧。奇怪的是,每完成一個步驟。我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下一步該怎么做,可是我根本沒碰過任何槍。

——我以前到底是個什么惡魔啊!怎么連槍都懂用,這樣的惡魔怎么會死在惡魔獵手的手里!

填裝,舉槍瞄準。

瞄準鏡內出現正面對準的紫黑色炮口,我左手拉著烏爾諾朝側邊翻滾躲避。我蹲姿起身,烏爾諾被我翻成了趴著的姿勢。

……趴一小會不影響發育的吧?

先不管了,我重新調整姿勢,穩定呼吸,舉槍瞄準。

隨著扳機的扣下,瞄準鏡的視野內噴射出血液。

我放下槍,正準備帥氣地打一個響指來引爆。

——地上的血跡就像是玩具水槍射出的水,從我腳底斷斷續續蔓延至桌子,還不爭氣地出現在了桌下,看樣子根本沒射進去。

行吧。

我兩指用力一并,地上的血液立即形成帶了支點的細杠桿。由于支點靠近我,我腳在桿子的這一端踩下去,翹起的另一端輕易掀翻了桌子。

同時,我雙手扔出血繩,纏繞在桌子離我較近的兩個腳上。我再一用力拉,桌子便從四腳朝天的狀態,變為了炮口倒扣在地的狀態。

秉承著“它的眼睛在炮口里”這個想法,我快速跑過去,在它反應過來重新站立之前,將它固定在了地面——十分簡單,劃開自己的腹部,讓如注的血流圍住桌子,使用凝血將血液的空間位置完全固定,同時也禁錮住了浸泡在血中的對手。

和米莉莎將水冰結來控制住怪物是一個道理。

最后再快速愈合傷口。

“起不來了吧。”我踢了桌子一腳。

我卻又被踢飛——我忘記了,被血液控制住的僅僅只是靠近地面的兩只腳,而懸空的兩只腳仍然可動。

算了,終歸是小傷,吸入大量惡魔之毒之后,身體機能的恢復力超乎想象。

我給桌子腿又加了兩條細繩,才使桌子完全安穩下來。

既然那個叫利恩的家伙不在這里,那我們打開暗門后就能逃了吧。

我正準備跑去叫醒烏爾諾,黑色西裝如約而至出現在了燈光之下,這次他的頭上多了一頂黑色禮帽。他先是摘下帽子,彬彬有禮地向我深鞠躬,再次挺直身子時,他說:

“我十分欣賞你的勇氣。”

背后一陣力量將我撲倒在地,動物爪一般的東西捆住我的雙手,我半扭過頭,壓在我背上的生物正伸出細長的舌頭。

地上展開近似黑色的魔法陣,那生物同時也從我身上跳開。是蜥蜴,這次我怎么沒反應過來?

怎么回事,身體完全動不了了。

“雖然不知道你由于何種力量能抵抗惡魔之毒,不過接下來著一針我想你抵抗不了。”利恩從帽子中拿出一根針筒,“你將會謝謝我,讓你從短暫而無意義的人生中解脫,獲得永生。”

他拇指小力一頂,明晃晃的針頭立刻被一小滴綠色的液體所包圍。

“每個人類人性中的惡都能召喚出惡魔,這真的十分有趣。”

沒有任何預處理,也沒給我任何發言的機會,皮鞋踏著響聲靠近我眼前,他彎下腰。

脖子癢一下,我便失去了知覺。

【3】

“若是這樣還沒變成惡魔,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這副身體了。”

利恩站起身,從西裝內掏出手帕擦了擦針管后,將針管收納入黑色禮帽內,右手帶上帽子。

“竟然能殺死我辛苦培養的章魚,如果你沒變成只優秀的惡魔,那我還是得不償失。”

利恩瞥了最后一眼,便沒有再去管趴在地上的黃發少年,哪怕是因為不屑或是怨氣而踢一踢他。利恩是個紳士,即使是離開了米歇爾家族之后仍是個紳士,他一直是這么認為的,因此也不允許自己慍怒。

他同時也是個惡魔,雖然舉手投足之間透露著溫順,但這份令人安心的溫柔往往也十分致命。

少年被封印在魔法陣內,動彈不得。現在即使收回魔法陣,也不用擔心他會立即醒來——濃縮的惡魔之毒能夠瞬間致死。不死,如何迎接重生?

利恩接下來看了看躺在不遠處的兩位女孩,她們都十分矮小,少年也是——這是利恩的第一印象。他先走到綁著藍色馬尾的女孩子的背后,蹲下來察看些什么,然后搖了搖頭。蜥蜴懶洋洋地爬到利恩的身邊,轉過頭,也搖搖頭。

他們只能感受出這是神的氣息,卻認不出相應的紋章,不知道是什么神。

“帶回去給托爾斯或許能看出來吧。不太出名的神,對我們軍團威脅也不大,不是嗎?”

利恩看向腳邊的蜥蜴,蜥蜴半瞇著眼睛吐舌頭,表示不置可否。

另一位女孩綁著白色的大麻花辮,不過利恩對發型完全沒有興趣,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女孩的身份——惡魔獵手。他又以同樣的姿勢蹲下來,用手扯起女孩已老化松弛的皮膚。

曾經中了惡魔之毒的獵手,除了尖端的惡魔獵手能夠利用圣水祛除毒性,剩下的無一例外都死了——要么是身體無法承載惡魔之毒而死亡,要么是無法承受痛苦而自殺。像今天這樣惡魔之毒在活著的惡魔獵手體內發揮作用,是第一例,其重要程度可想而知。

利恩掏出紙筆,興奮地記錄著女孩身體各方面的癥狀。

呼哧、呼哧。

身后傳來的喘氣讓利恩停下筆,向后看去。

“醒過來了嗎?我是你的主人,利恩,你需要對我的問題作出回答。”利恩站起挺直腰板,手杖杵在地上,“現在身體有什么感覺?”

黃色頭發的少年只是張大嘴巴,拼命地呼吸,駝著背,身體有規律地起伏著。他紅色的眼睛目光呆滯,已經完全不像是正常人,但也不像利恩所期望的“優秀的惡魔”。

所謂“優秀”,至少不能連問題都聽不懂。

看來完全失去意識了。利恩將嘆了口氣,手杖靠在身上,又開始了作為實驗者的記錄:

惡魔之毒劑量過大,對象已完全失去意識。

以“下午三時十五分”為開頭,利恩記下了少年的癥狀,等到少年完全恢復意識,他還要再記下一個時間。

沉浸于對少年臉部進行觀察的利恩,并沒有注意到,對方左手拇指的指環已脫落在地。

腳邊的蜥蜴身子一伏,隨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出去,銜指環而回,站立在利恩面前。

“哦?他身上有奇怪的物品嗎?”利恩記錄完畢,收起紙筆,從蜥蜴的舌頭上取下指環,“是一個普通的指環,有彈刀設計,確實是在哪里見過類似的設計。”

蜥蜴爬到利恩肩上,張開嘴對著他耳朵。

“你說什么?噢,對的,卡茨爾也有這么個指環。”利恩將指環放在眼前,“真是巧奪天工的設計啊,小小一個指環究竟如何裝下碩大的刀。”

或許是睹物思人,利恩用鼻腔短促地笑了一聲——仔細算來,那場戰斗也過了十六年了。

這么想著,他余光不經意地瞥到了少年的臉上。

這一瞥,手中的指環便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卡……卡茨爾,是你嗎?”

失去意識的少年的臉頰上出現了凸起的血痕,從下顎開始,由粗變細,如樹根一般向整張臉滋生蔓爬。

體外動脈。

利恩難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又用力地眨眨眼。

樹葉因其脈絡的復雜性而獨一無二,同樣,世界上也不會有兩個人擁有完全相同的體外動脈。更何況世界上擁有體外動脈的人少之又少。

如果說指環在市面上可以買到,那體外動脈究竟如何解釋?

利恩記得他為卡茨爾畫過的肖像,在他筆下的每一幅圖他都不會忘記——即使因為臉型有些不同,但在不改變原結構的情況下進行比例的縮放,眼前所見的體外動脈最終與記憶里的圖畫重合在一起。

利恩的心臟猛地震顫一下,壓得他快喘不過氣。

簡直是完美契合,仿佛面前少年那張臉下一秒就會說出:

“嘿,利恩,我想看看最新的怪物圖鑒。”

不,不可能的,卡茨爾早在十六年前就命喪黃泉了。

只是恰好長得一樣而已吧。無論是哪個種族,其中都會有長得十分相似的個體,相似到不仔細去看就會誤以為是同一人。

況且,卡茨爾怎么可能跟神與惡魔獵手在一起呢?

利恩一邊試圖說服自己,一邊驚恐地往后退,像是見了鬼一般。而他親手培養出來的鬼,腳步一動,便撕裂了蜥蜴的黑色魔法陣。

少年的左手如箭一般射出,呈爪狀伸向利恩。

與臉上的體外動脈不同,少年手臂上的體外動脈粗壯無比,由心臟泵出的血液在其中疾馳,使得動脈如心臟一般跳動。虬根盤結的動脈深深下陷,與之相稱的便是被生硬擠出來的皮膚與肌肉。

像是山巒與溝壑。

利恩眉毛一皺,將帽子擋在胸前,身體向后倒,魔化的少年便撲了個空。準確來說,利恩完全消失在了他的眼前,如同半小時前那樣。

世界上根本沒有最外層的口袋。即便是將所有人所處的空間看作是一個口袋,利恩也能到達口袋的外面——高維。

他帶好帽子,整理因慌亂而多了幾道褶皺的衣服,隨后向前走了幾步。

看來實驗并不成功,利恩這么想著,重新回到原來的空間——他出現在了少年的身后,用手杖上的拐勾住少年的脖子,用力戳向地面。

地面十分聽話地張開一個口,當手杖伸進去將少年再次鎖在地上后,洞口向內收縮咬住手杖。

不顧雙手抓住手杖拼命掙扎的少年,利恩蹲下來,用手帕擦了擦隨身攜帶的手術刀。刀尖正準備刺破少年的皮膚時,利恩的耳朵動了動,上身向后傾斜。

血色的光芒從眼前掠過,筆直地鉆入對面的墻,許久都沒聽見爆炸,仿佛鉆入了無聲的地獄。

“即使變成惡魔,心也沒死嗎?真是出乎意料。”

利恩慢悠悠地看向惡魔獵手,她正保持著蹲姿,光芒來自于黑漆漆的槍口。但真正令利恩感到詫異的,確是女孩金色的右眼中,隱約可見魔法陣寄宿在內。

常人變為惡魔并不會出現的癥狀。

“蜥蜴,你能把那個復活的女孩撲倒嗎?我先解剖這個男的。”

“撲倒”指的不一定是身體意義上的撲倒,也有可能是使用魔法陣封印——只要結果是對方倒在地上無還手之力,就算是撲倒了。

蜥蜴消失在黑暗中,從白發女孩的身后竄出。

它沒有像利恩那樣跳出空間的本領,卻擁有媲美于聲音的速度。一瞬,黑色的魔法陣在女孩的身下展開。

“你先控制住吧,隨便你怎么玩,不要弄死就行了,這可是極為珍貴的樣本。”

“你說魔法陣?我也看到了,但是你不是視力不好嗎,怎么能看得清?”

“魔法陣在運轉?好的我知道了,等會我去看看。”

利恩像是在對著空氣說話。

蜥蜴百無聊賴地趴在女孩的眼前,玩著自己的舌頭,忽然,它“咕咕”地鳴了兩聲,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大驚小怪的這次又是什么事?”

“咕嚕咕嚕。”

“什么!”

利恩將消毒進行到一半的手術刀扔在地上,拔腿跑向女孩惡魔獵手。前一秒他還在斥責蜥蜴的大驚小怪,然而他聽到蜥蜴所說時,立刻丟掉了紳士應有的處變不驚。

利恩二話不說,強硬地掰過女孩的頭,湊近她的眼睛。

他緊盯著,鎖著的眉頭慢慢松開,甚至夸張地往反方向變成了八字,與之同時的是因難以置信而瞪大的雙眼與張圓了的嘴巴。接著,他咬緊牙關,嘴角向外拉出與惡魔身份十分相稱的咧嘴笑,眼神也變得自信又邪惡。

“血液共振……不愧是你啊。”利恩扭頭看向身后痛苦地蹬著腿的黃發少年,“卡茨爾。”

蜥蜴明顯顫抖了一下。

通過往對方體內注入自己的血液,改變血液流速,使對方身上的每一處血液的流速都達到與自己完全相同。

近乎苛刻的條件,使結果只存在于理想的假設之中。

一旦做到了,便能夠控制對方,使其成為傀儡。

幾百年來只有一位血系技能者做到了。之后他進行了實操與理論之間的校正,還未完成便死在了戰場上。

“蜥蜴,快躲開!”

女孩用手臂撐起身體,魔法陣被從地上拉起,如斷掉的麻繩一般四散。她抬起槍,沒有架在眼前,而是隨意地槍口朝前便扣動扳機。

雖然眼神迷惘,但那金黃之致的顏色仿佛能噴出火焰。

“槍法真差。”

利恩自如地躲過子彈。

子彈徑直飛向手杖與地面的連接處,賜予了地面又一個大坑——這才是女孩的目的,或者說是被束縛著的少年的自救。

手杖輕而易舉地被拔了出來。

少年將手杖如利恩那樣立在身前,雙手交疊握住拐部。若不是他的襯衫殘破不堪且遍布血跡,少年也會是個紳士的模樣。

“我們需要惡魔之毒的解藥,然后我們想出去。”少年的笑容始終僵在臉上,“不照做的話,可能會死噢。”

【4】

“我們需要惡魔之毒的解藥,然后我們想出去——不照做的話,可能會死噢。”

我醒來便脫口而出的自負發言不是沒有理由的。

血管中忽然涌入大量惡魔之毒,血液來不及進行清理,被迫與相關成分結合而發生改變。伴隨著愈加強有力的心跳,我能感覺到我的血細胞聚集得更加粘稠,且反常理地沒有放緩流速。

不僅如此,迄今為止因戰斗而造成的傷痛,都奇跡般地消失了。

仿佛是整個人被浸入了什么東西中,接受了一次全身心的洗禮。

同時,我獲得了戰斗的“啟示”——不自覺的肌肉記憶正蠢蠢欲動。

可以說,利恩這一針提高了我的戰斗力,不愧被稱作“惡魔之毒”。

但是利恩似乎無視了我,他在我面前掏出紙筆,不知在記錄些什么。

“我說,你有在聽我說話嗎?如果不聽話下場會很慘噢。”

我似乎不太適合威脅他人,無論是無法控制的面部表情,還是平淡如水的語調,以及貧瘠無力的措辭。

“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如何慘了。”利恩啪地合上筆記本,抬頭看著我,“你連魔怔時都碰不到我,現在力量正在衰退,還怎么與我戰斗?”

魔怔?他在說什么?

“卡茨爾啊,你現在弱得很。”

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想,好像烏爾諾叫過我來著對吧。

我看了看烏爾諾,仍是可能會影響發育的姿勢,但狙擊槍卻壓在了身下。

對方明明離我還有一段距離,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趁著我梳理記憶的間隙,一個側身將腳背甩在我臉上。

在肌肉與骨骼被擠壓爆發出的疼痛中,我分明看見了飛濺的血液。

隨后我按照物理常識在地上翻了幾圈,這短暫的時間內我意識到了力量的差距。

不過,踢臉怎么會踢出傷口,他的鞋面并沒有帶刃。

我疑惑地摸了摸右臉,指尖即刻被粘稠惡心的觸感所包圍,并且摸到了一些凸起的紋路。

這東西怎么出來了?

糟了,指環呢?什么時候不見的?

“你是在找這個對吧?”

利恩左腳勾著右腳悠然站立,右手撐著手杖,左手兩根手指捻著我的指環。

目標鎖定,開始切換。

我眼前的場景在短短的一剎那發生改變,即使是第一次使用這個技能,我也立即明白我到了利恩的胸前。沒有絲毫猶豫,我右手抓住指環,左手結結實實地朝他下巴來了一記上鉤拳。

第一次瞬移帶來了尖銳的頭痛感。

我將指環戴回左手拇指,全身體外動脈全都乖乖縮了回去。

“不就是瞬移嗎,我也會。”

我壓低聲音,挺起胸膛走向坐在地上的利恩。

利恩瞟了我一眼,從西裝內掏出紙巾,拭去了皮鞋上的血跡,揉成團扔到一旁。

敏銳過頭了啊!竟然在一瞬間察覺到了我的瞬移方式——身體與射程內的體外血液交換位置。

我正準備發起下一輪攻擊時,利恩再次消失在了視野中。

既然看不見,那一定就在身后!

我出其不意地來了個后撩踢——雖然不知道踢到了他哪里,但我的預判是正確的。借著蹬在利恩身上的力,我腿從側面擺回來,同時完成了轉身。

利恩的動作倒也十分迅速,他絕對不單單是名科學家(暫定)。他以蹲姿開始,沒有任何輔助動作,便直接橫跨過來一個飛踢。

我高舉左手,五指向內捏在一起。

牽絲。

以兩處血液為端點,作為起點與終點。從起點處拉伸出血絲,連接到終點,對途經目標造成貫穿傷害——在一瞬間完成。

血液從黑暗的地板邊沿朝著我左手手心射出,準確無誤地穿過利恩踢出的右腳。我再往后一拉,躲開踢擊,同時拉直下垂的血絲。

凝血,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技能,將血絲變為堅硬的“鐵絲”——血液中本來就富含有鐵元素,我這么形容也沒錯。

利恩“呃”了一聲,我抓著血絲往旁一擺,他便失去控制落在地上。

像掀桌子一樣簡單。

埋下的地雷真的十分方便,盡管此刻的狀況沒有按著我的預料發展,我還以為會是一番敵強我弱的苦戰。

“我說,不準動。”

我蹲下身子,左手舉高——手心與利恩胸口的連線恰好經過地板邊沿。

只要我一用力,就能有上百條血線同時穿過他的心臟。

利恩嘆了口氣,將手杖橫放于大腿:“在你已經布置好場地的情況下,牽絲可真難對付。”

“你怎么知道名字的,我剛剛才想好……是讀心術嗎?”

不知為什么,利恩似乎對我的發言感到詫異。他半張著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爾后才發出低沉的聲音:“呃,啊,我只是根據形象這么叫而已。如果恰好撞上了你所想,那確實很有意思。”

原來如此,我也是根據我所做的動作來命名的,品味不錯。

“回歸正題。我想帶著我的伙伴從這里出去,以及惡魔之毒的解藥,如果有的話。”

“那么作為交易吧,你得告訴我你為什么能夠抵御惡魔之毒?”

利恩交疊雙手抵著下巴,身體饒有興致地向前傾,帽檐下只露出咧開的嘴。

是惡魔的交易!我在提高警惕的同時,跟隨著利恩的動作放低了左手。

“我覺得你在明知故問。如果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那么作為名科學家或是戰士,也有些失格吧?”

“那我直說了。”利恩看向一邊,“你怎么會和她們一起行動。”

“因為相遇的時候并不清楚,而在之后雖然得知了身份,但無論因為什么原因拋下別人我都做不到。”

我不假思索地給出了一直在我心中的回答。

既然答應了米莉莎陪著她完成試煉,就不應該半途而廢。

既然答應了烏爾諾帶著她回到家鄉,就不能兀自離去。

即使她終將成為神。

即使她是我的天敵。

無論其中是由于惡魔契約的約束,還是我性格使然,我都會盡力去維護這一段不可思議的關系。

“而且,她們這么可愛,我怎么忍心讓給別人。”

“……還真有你的風格。”

利恩說出了令我不明所以的話,好像他早就認識我似的。他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她們知道你是惡魔嗎?”

“暫時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我現在知道了噢。”烏爾諾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余光中她正舉著槍,“卡茨爾你怎么就坐在一起聊上了!我干脆一箭雙雕好了。”

血液共振。

雖然十分對不起烏爾諾,但是只要她在我射程范圍內,我就能完全控制她的行動。

“我說,你現在長得像個老太婆,特別配你的白頭發。”

以及,蒼老的皮膚下發出女孩稚嫩的聲音,怪惡心的。

利恩瞪大了雙眼。

“噢,我耍了點小把戲,所以她沒變成惡魔。”我朝利恩伸攤開右手,“如你所見,為了讓她恢復青春容貌,也為了治好我久僵不放的笑臉,我需要一些解藥。”

“如果你相信我,我現在可以回去為你們拿解藥。”

“你都沒讓我跟著去,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啊。”我指指不知從何處出現的蜥蜴,“它能去吧?”

蜥蜴嘴里叼著瓶溶血劑,同樣是一臉錯愕。

竟然能想到用溶血劑對付我,這一米長的小東西真的不容小覷。

“吁——快去!”

我揮揮手,蜥蜴嘴里的藥劑掉落在地,它一溜煙跑走了。

“……請問我剛剛是不是觸發了什么咒語?”

看著面前嘴巴越來越大、完全喪失了紳士應有的矜持的利恩,我有些不知所措。

“卡茨爾,你丟不丟人啊,那是叫馬用的聲音。”

“隨便了啦,反正我又不懂講蜥蜴話,怎么叫聽得懂就行。”

烏爾諾雖然駕著槍,可是卻開不了槍——她的行動已經幾乎被我控制。作為報復,我控制著她的手轉過狙擊槍,對著自己的腦袋狠狠敲了一下。

“卡茨爾!!!”

最后,蜥蜴給我們拿來了惡魔之毒的解藥。

烏爾諾飲用了解藥之后,效果立竿見影,她的面龐恢復了俏皮可愛。我的面部肌肉雖然恢復了控制,但由于僵笑了過長時間,我的嘴角還是會不自覺地往上頂。

我重新背起熟睡的米莉莎,牽著烏爾諾,在利恩與蜥蜴的帶領下,趁著夜深人靜,從一號瞭望塔悄悄回到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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