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山下的小鎮

其實，十六年前的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山下有個小鎮，鎮上有很多商店，每一家商店里都擺滿了糖果和餅干，還有冰棒和雪糕，還有玩具店和卡通電視…

“快醒醒，起床了！”是母親的聲音攪醒了我的美夢，我揉碎了夢眼里的夢，慢慢起身，“快穿衣服，班車快到了，趕緊的。”

母親是個急性子的女人，她希望所有的事情發展都應該在她預期以內發生，所以她總會提前做好一切該做的準備。

我慢慢穿衣，輕輕翻身下床，深怕驚擾到睡在一旁的弟弟，怕吵醒他數雞蛋的夢。此時的母親已經備好了早飯，父親也在做著臨行前的最后檢查，他時不時去拉扯一下大牛仔背包的背帶，檢查是否牢固，兩個被擠得變形的大牛仔背包，一包被褥，一包衣服，那便是我一年四季的行囊。

“別看了，快去洗臉吃飯！”父親對著傻站在一旁的我說道。

“哦！”我隨口應了一聲，轉身向著母親準備好的熱水盆走去。

“等等，回來，”我被父親叫住，他接著說道:“你的書本裝好了沒有?”

“裝好的”，我回道。

“嗯，去吧，整快點，班車快到了”。

“嗯！”

洗漱完畢，母親端來兩大碗面條，碗口明晃晃得擺著幾塊臘肉，一碗先遞給了我，面稍少些，但肉多些，另一碗則端給了父親。吃到一半的時候，我還收到了父親夾過來的兩塊最大的臘肉，在我快吃不下的時候，母親讓我多吃點，要一定吃完，說路遠，吃飽了路上不餓。

吃完早飯，收拾完畢行裝，穿上我白白凈凈的膠丁鞋，出門便是馬路，那也是班車必經之路，一早一晚，一來一去，就一趟班車。我和父親在路邊等了一會兒，未見班車的身影，顯然我們都被母親催早了，因為天空方才通亮，朦朧的晨光中，村子一片寂然。

我突然想起了弟弟的夢，便從爸爸的背包里悄悄拿了一個雞蛋，其實父親早把一切看在眼里，他只以為是我嘴饞，想要偷吃，也就不管不問于我了。

拿了雞蛋，我便跑進家里，跑到弟弟的床邊，輕輕搖醒他的夢。

“嗯…嗯…嗯”剛醒過來的弟弟不情不愿地哼哼了幾聲，說道:“哥，我還要睡嘛！”

“弟弟，弟弟！”我又輕搖了幾下他快要睡去的身體，接著說道:“你看，你看，你看看這是什么?”一邊說著，一邊把雞蛋放在他眼睛邊晃來晃去。

“咦！雞蛋！哥，你那來的雞蛋，快，快，給我！”弟弟像是被針扎醒似的，一把向我手里的雞蛋抓來，好在被我躲開了一劫，隨后他立馬翻身抓住我另一只手的袖口，嚷著要我給他雞蛋。

“哈哈”看著弟弟開心得冒金光的眼睛，我故意將拿雞蛋的手舉得高高的，對他說:“你猜猜雞蛋是哪里來的，猜對了就給你！”

“嗚~~嗚，我猜不到，哥，你給我吧！”弟弟用了他最后的武器，眼淚，也是最容易達成目的手段，因為之前只要看到好吃的，他只要在爸爸面前一哭，就可以如愿以償了。

“好吧！我就告訴你吧！雞蛋是在你枕頭底下拿的，哈哈！”我得意地笑著把雞蛋遞給他說——“給！吃吧！哈哈”

弟弟開心接過雞蛋，而后又去翻開他的枕頭，希望還能翻到一顆雞蛋，但是他很快就知道是我騙他的，其實，如果讓我再騙一次他的話，我會說——那是從他夢里偷來的！

記憶中的老班車很慢，等好久，它才慢慢地從村口搖搖晃晃而來，這時的母親也牽著弟弟出了門，為我和父親送行。母親忙碌了一個早上似乎忘了梳理她的長發，只是隨便往后盤了一個發結，但那一點都不影響她在我心里的美麗。弟弟則緊握著舍不得吃的雞蛋，呆呆地靠在母親身旁，他估計是第一個發現我要離開的人，也是第一個舍不得我離開的人，因為在我給他雞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要去一個名叫“坡腳”的小鎮讀書，至那之后，他就沒再開心起來。然而，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弟弟的憂傷與來由，也不知道那種憂傷叫做別離，更不知道母親的憂傷帶有的不舍與不忍。

“嘟，嘟嘟嘟……”班車每到一個村停留的時間不會太長，大概會停留十多分鐘，好讓乘車的人有個準備，準備于告別……

告別的那一刻，未曾發動早班車是安靜的，門前電線桿上的家燕是安靜的，車窗外的街道上少了還在睡夢中的玩伴們，也是安靜的。直到班車開動的那一刻，轟鳴的機車聲驚飛了安靜的家燕，侵擾了安靜的街道，也侵擾了玩伴們的幸福早夢。當然，他們并不知道我將離開，亦如我對離開的未知。

走了，車窗外送別身影慢慢被拉離我的視野，我使勁貼向車窗，看著窗外的母親和弟弟，看著他們慢慢遠去的身影，看著，看著……母親朝我揮手，我貼著車窗向母親揮手，父親也朝母親和弟弟揮手，我們都還沒有哭。直到弟弟甩開母親的手哭喊著“哥哥，哥哥，哥哥……”一邊跑一邊追趕著慢慢吞吞的老班車，一邊不停地喊著“哥哥”，“哥哥”……接著，母親也哭了！她追上去把弟弟摟在懷里，靜靜的看著我和父親遠去的方向。已經很遠了，我快看不清了，弟弟的哭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我緊緊地貼著車窗，緊緊貼著，看著，是那么害怕，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沒有過的害怕，可那時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害怕些什么，只知道心里真的很害怕。于是我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可父親用很嚴厲的口氣對我說——“不許哭”，“不許哭，男子漢是不許哭的！”于是我停止了嚎哭，用掛滿熱淚的眼睛看著父親堅定的眼神，那時的我根本就讀不懂父親的眼睛，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許哭，我只知道我很害怕，害怕父親堅定的眼神和口氣，害怕車窗外漸漸離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