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潭小燈所料，小沙彌果真在芳水城醫館找到了一洪，他果真是因為淋了雨，數日不曾退燒，回芳水城看大夫了。

得知仙泉禪師圓寂，一洪顧不得傷寒未愈，拖了小沙彌，抬腳便走，走到洪府門口，向門子合掌宣佛號，要化三十六兩銀子。

“大少爺，你可回來了！”老門子看著他從小長大的，小時候也常常抱在懷里玩耍，此刻見自己好端端的大少爺變成如今瘦骨嶙峋的和尚，剛一出口便已老淚縱垂。

“這位施主，貧僧只想要三十六兩銀子，還望施主出手相助。”一洪淡淡道，似乎并未看見門子眼中的淚水。

“有，有，大少爺，你等著，待我稟告老爺，別說三十六兩銀子，便是三百六，三千六，都不成問題！”老門子急匆匆往門內趕去。

一洪輕嘆一聲，也不阻攔，只抬高視線，望向高大的門楣。

小沙彌驚詫地望著眼前高瘦的“師弟”，難道師父一去“師弟”便要重返紅塵了？

不多時，老門子拖著腳步出來了，吞吞吐吐道：“大少爺，老爺不在家，要不你先回去，等他回來了我再跟他說？”

一洪微微一笑，道：“謝謝老施主好意，不用了，貧僧告辭。”

沒走幾步，老門子匆匆趕上，拖住一洪的手，道：“大少爺，你是不是缺錢花？”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包，打開，手絹里面有幾塊大大小小的碎銀子：“大少爺，這十六兩碎銀你先用著，我再想想法子。”

一洪接過帶有老門子體溫的手巾包，放入懷中，合掌稽首，道：“阿彌陀佛，愿老施主多福多壽多子孫。”

老門子成婚多年，妻子已經年過四旬，藥喝了無數，不曾生下一兒半女，此時聽了，不由一怔，勉強笑道：“承大少爺貴言，承大少爺貴言。”

旁邊跑過來一個健仆，厲聲喝道：“還不回去！老爺都說了，不要搭理這種閑人！”

一洪卻不聽他啰嗦，攜了小沙彌，到米店給了錢，托他們到時候送米油上山，又到柴鋪定了上好柴火，還買了一個銀盒子，才返回仙泉寺，出面料理后事。

兩個老和尚本想替仙泉禪師舉行坐缸儀式，但一洪堅持火葬，道如果仙泉禪師來得及留下遺言，一定也是希望如此。

仙泉寺近年來香火慘淡，寺中無多余錢糧，兩位老和尚又潛心修行，并無主管仙泉寺的意思，便將一應事務委托一洪。

斷斷續續也有香客和其他寺廟的僧尼進寺來，祭拜仙泉禪師，原來是當初小沙彌到醫館報信，其他病人及醫館雜役聽到了，將這一消息傳遍整個芳水城。當初仙泉禪師也曾實實在在做過不少好事的，民眾想起他在生時的好處，心中頗有幾分過意不去。

至七日后舉行火化儀式時，寺里涌來不少尼僧與受過仙泉禪師好處的民眾，送仙泉禪師最后一程。

潭小燈沒有公開出現在仙泉寺。

不是她不想去，而是梅姑阻止了她，道龍女娘娘一向慈悲，如果去了止不住淚水，只怕給有心人抓住把柄，那么龍女廟與仙泉寺的關系便公之于眾，只怕到時候有礙仙泉禪師名聲，也有礙仙泉禪師留下的事業。

“如果要去，我代表娘娘你去好了，聊盡鄰居之誼。”梅姑道。

“你不傷心？”潭小燈望著她漫不經心的模樣，忍不住問。

“傷心？我為什么要傷心？大伯老人家常常說生即是死，死即是生，他向來不憚死亡的。”

潭小燈此時才知道，梅姑乃是仙泉禪師的俗家伯父，她父親乃是仙泉禪師最小的弟弟。

“你父親有兄弟幾人？”潭小燈也裝著不覺意地問道。

“八個，不過活下來的只有大伯、四伯、五伯和我爹爹。”

潭小燈忍不住想，養活一家子，需要很多錢的，梅姑吞沒的錢銀，大多往她家里去了吧？

梅姑去后，她獨自在房間里寫字，越寫越壞，竟沒一個字好的，不由團了紙，擲到地上。寫了團，團了扔，等她回過頭時，已經滿地廢紙團。

她嘆了口氣，蹲在地上撿拾紙團，忽然聽到外面一陣急促凌亂的腳步聲，同時傳來了梅姑驚惶的聲音：“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潭小燈一驚，驟然站起，只覺眼前一片漆黑，耳朵嗡嗡直響，過了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見梅姑正一臉關切望著自己。

“發生什么事了？”

“我、我大伯燒出舍利子了！”

“阿彌陀佛，那不是好事？仙泉禪師救生無數，功德無量，燒出舍利子正好給信眾看看，什么是大德高僧！”潭小燈也很激動。

“可是——可是——”梅姑囁嚅道，“到時候龍女廟的香火怎么辦？”

潭小燈明白梅姑為何心虛，說到底，龍女娘娘的盛名，起源于弄虛作假，四年來，自己不過喬裝打扮而已，離真正的修行遠著呢，信眾之所以不去仙泉寺了，是因為仙泉寺的仙泉斷流了，他們認為靈氣已經不在，仙泉禪師也修為大減，否則為什么無法令仙泉寺的仙泉重新面世呢？

如今，燒出了舍利子，信眾們自然又恢復對仙泉寺的信誠，不，應該會加倍信奉，畢竟之前他們舍仙泉寺而就龍女廟，乃是有眼無珠，此刻仙泉禪師已經證明了他們的無知與淺薄。

但梅姑緊張香火而不滿仙泉寺與仙泉禪師，甚至對舍利子的出現沒半點喜悅，這是潭小燈萬萬沒想到的。

“到時候的事情，到時候再說，我也很想去瞻仰舍利子。”潭小燈剪斷了這個話題。香火？她寧可信眾們都跑仙泉寺去，還仙泉禪師一個公道。

“到時候，到什么時候？若是等仙泉寺聲名恢復了，我們再拿回來可就難了。”梅姑一臉焦灼，時不時又望望窗外。

潭小燈心知她在等待五爺的出現，微微一笑，道：“仙泉寺是仙泉禪師一手創立的，仙泉寺香火大盛，你不替他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