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
中秋剛過,正是十六,都說這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宮中看了十五的月亮,十六的月亮便在侯府看。
夏侯南斗坐在太湖石旁的石凳上,腳邊鋪著玉席,余亦正坐在那處編草蟋蟀,南山緊緊的靠著余亦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南宮昭雪倒是閑雅,搖著一柄玉扇躺在余亦腿邊閉目休憨。
小小的月嬋與鳳歌背靠著背低頭睡了過去。
大人們聚在一處喝酒,皆是歡笑著。
南山終究是擋不住沉沉的困意,抱著余亦的腰倒在他腿上睡了。
夏侯南斗低下頭去看,默默的搖頭:“不成體統。”
身邊傳來女子嬌然的笑意,他轉身看去,只見澹臺綠水眉目輕挑得意笑道:“你一個十幾歲的孩子,有必要將自己鬧成一副小老頭的模樣?你這才幾歲啊,這么快就要成家長了?真不知你將來妻子要怎么忍受和你在一起時的無趣。”
“這是禮數,并非無趣。”他肅然道:“賞月本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美事,他幾人這般橫七豎八的歪倒,成何體統?”
“美事?既然是美事,怎么在你這里就成了規矩了呢?美事難道不是自由的嗎?”
“這和自由有什么關系?”
“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她也故作深沉的開口:“你見識太少了。”
“笑話。”他蹙眉:“本太子如何見識淺薄,四書五經,古今歷史,本太子哪一樣不知?”
“那你知道牛每次能下幾只崽子?豬每日吃什么?喂雞要用什么米?什么時候會刮風?什么時候會下雨?”她冷笑帶著高不可攀的傲然:“我看你啊,連長陽城都沒有出過,就是一見識短的裹腳老太太。”
“你。”他怒視過來。
見他有怒意,她立刻笑開,點著他的心道:“咱們不一樣。”頗為自豪的對著他眨巴著眼睛:“我是自由的,而是你被束縛的。”
似是戳中什么點,夏侯南斗無言以對,只能靜默的看著她,看的澹臺綠水渾身不自在。
“少年,你說句話吧,你這么看著我,我有點瘆得慌。”
夏侯南斗捏著桌上的巧果,低首無奈道:“你說的沒錯,我不是自由的。我出生就是這么座城的主人,至死都是。”
“那你活的太憋屈了吧。叫別人來不行嗎?”她挑眉:“你可以跟著我,我可以帶你去江湖玩。江湖很有意思的,你能遇上很多奇奇怪怪的人,他們都特別有趣,雖然有些特別欠揍的,不過你直接動手就好了,知道嗎?”
“直接動手?”夏侯南斗蹙眉:“那不對。”
“江湖沒有什么對不對,只有拳頭硬不硬。”她挑眉:“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江湖和朝堂不同,你可明白?”
“寧妃娘娘也是江湖人,還是南山的生母,她便不是你這幅模樣。”
“那是因為她只是短暫在宮中居住而已,她如今還不是回去了她的青云羨。”澹臺綠水也是口齒伶俐之人:“江湖人都是自由的,就算能被束縛住一段時間,終究是束縛不住一輩子。”
夏侯南斗抿唇,不再多言。
見他不再言語,澹臺綠水也不再多話。
那方酒過三巡眼看著就要散場,他就要離去,他轉頭去看那邊仰首望月的女子。女子也察覺到他的視線,她沒有回頭而是指著天上的星星:“你看。”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星星嗎?”
小小的澹臺綠水拉著他的衣袖道:“夏侯南斗,你知道南斗是星星的意思嗎?”
負手而立,傲然點頭:“自然知道。”
她明媚千嬌的笑道:“星光那么盛輝,嬸嬸說那是因為星星和我們一樣有眼睛,夏侯南斗,你猜猜看星星有幾個眼睛。”
他不知道。可他知道,他的眼底全都是她笑起時明媚若妖的嬌艷。
那晚他們并沒有離開,陛下喝的有些多,所以直接留在侯府。
第二日一早,澹臺綠水正在前院舞鞭子,余亦坐在的高凳上晃著小腳手邊堆著五六本書,那是他今日早晨的功課。
眼看著那孩子漸漸的將書本看完,夏侯南斗也帶著書本過來,他手中的書是初學了五六日的詩經。
抬眼便是若蝶似鬼的鞭法,目光繞過澹臺綠水就是樂正余亦,夏侯南斗將手里的書鋪開,搖頭晃腦的讀起來。
似是為了不打擾他念書,余亦將手里的書扔開,提著劍走到澹臺綠水面前,二人開始對打。
“姐姐,你要讓讓我。”他笑瞇瞇的說,叫澹臺綠水心軟成一片。
夏侯南斗本是極其集中的少年,可看著他們對打,心中總有蟲子在不停的叫囂,眼眸不自覺的抬起,目光就這樣凝在那少女翩然的身影之上。
他們打得極為精彩,樂正余亦本就不弱,加上澹臺綠水稍稍讓步,所以一時之間二人如火如荼,格外歡然。
最后停下是因為青鸞嬸嬸過來叫他們三人用早膳。
余亦歡然扔了長劍,立刻笑嘻嘻的跳到青鸞的懷抱之中,左一個,右一個娘親的叫著,撒嬌最是常態。
澹臺綠水上前撿起余亦扔下的長劍將其放在石桌上,她去看夏侯南斗,笑問:“用早膳了。走嗎?”
他垂眸。
“好。”
那本他每日都要看的詩經,今日一頁未翻。
下午時分夏侯南斗本要離開,可是南山不愿離了余亦,說是還要在侯府玩上一日,樂正蒼鸞也說叫孩子們留下,他明日會送孩子回去。
本靜然守著規矩的夏侯南斗也上前道:“兒臣會看好南山和月嬋,父皇請放心歸去。”
眾人一愣,陛下瞧了澹臺綠水一眼,隨后頷首:“那你們兄妹三人自己小心。”
待陛下離去,她拉著他的衣袖問道:“你怎的要留下?你不是嫌棄侯府沒有規矩嗎?”
他收斂一笑:“你后日就要離開,本太子想多和你在一起。”
此話,叫她心上一顫,隨后她去拉他的手:“我帶你去出去玩?”
“出去?!”身后的孩子們盡數叫道:“我們也去,我們也去!!”
澹臺綠水拉緊他的手,對著一圈小鬼們道:“沒你們的份。”隨即拉著夏侯南斗點地而起,往屋頂高處飛去。
青鸞正要追去,樂正蒼鸞伸手攔住:“算了,叫她去吧,南斗也是難得,而且……以那丫頭的身手,我們都不一定能在十招之內將她制服。更何況那些無名之輩,她有分寸的。”
“我們也去玩。”
“我們也要去玩。”
耳邊全是孩子們的吵鬧聲,樂正蒼鸞無奈道:“咱們還是先把這些祖宗哄好吧。”
隨著她踏上屋頂,終于停在一處屋頂。那是碧云霞寺的屋檐,那處能將整個長陽城的景色收攬在眼下。
平日里面夏侯南斗哪里能看到這般景色,站在高檐之上,笑若孩童。
澹臺綠水拉著他坐下,二人并肩。
“咱們看了晚霞就回去。”
“你竟然知道這樣的好地方。”
“我們整日飛舞來去,這天下看景的地方就沒有不知道的。”
“你后日回去,那下一次什么時候回來?”他不解的看去。
“你想我什么時候來?”
他頗有男兒義氣道:“本太子還沒有太子妃。”
“可我……不是朝堂人。”
“你嫁我,便是了。”他將她的手握的很緊:“我可以只要你一個。”那樣的認真:“我會是將來南國的君主,你會是我唯一的皇后。”
她并未松開他的手只是輕輕搖頭:“你還不明白嗎?江湖人不能入朝堂,皇帝是天下最可憐的人呢。”
“怎么會。”
她笑:“你以后就知道了。”
“那你是不愿做我的太子妃了?”
“我愿意。”她靠在他的肩頭:“可是,我不能。”
“這是什么話。”
“我說了,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
他嘆道:“你還沒有我年紀大,便整日說一些比我還要老成的話。”
那時候他以為澹臺綠水只是害羞,可又過了兩年,他這才明白,所謂愿意而不能是什么意思。
依稀還記得,他初登皇位那時,澹臺綠水千里萬里的從行舟門伴在他身邊,是夜,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前來行刺,皆被她盡數擊斃。那些夜里,他們二人相依著,他提劍,她舞鞭。
緊緊的握著彼此的手,就如小時候一般,她那樣認真的保護著他。
清暑殿之中少說有六七個武林高手的尸體,他們二人站在尸體堆之中,面上手上都沾著血,衣裳也都被飛濺的鮮血染紅。
洗去那些血腥,她們坐在床邊的腳踏上,他抱著她,她靠著他。
“南斗,我能為你做的少之又少,保你,護你,便是唯一。”她硬下心腸道:“我會變強的,天下第一,還是統領江湖,我全都會去做,你不要害怕,做好你的皇位,我會保護你。”
他們二人緊緊的握住彼此的雙手,夏侯南斗頷首:“我知道。”
那叫做相依為命。
偌大的天下,他只信她,他也只有她。
行舟門漸漸的被余亦發展成一門高手云集卻極為隱蔽的奇異門派,莫名的在暗處統領了江湖上的一些勢力。
夏侯家總算安全。
她走的那日,他問她:“你下次什么時候來?”
她拉著他的手笑道:“想來的時候。”
“那我等你。”
她時常會來,三月來一次,六月來一次,冬日倒是不常來。不過七夕總會過來。
后宮被大臣們塞了無數的女子,他連她們的長相都不曾記住過,更何況名字。
暮瑤被立后的那段時日,她來了。她看著他反抗模樣,笑道:“我說過吧,皇帝是天下最可憐的人。”
“我只要你一個皇后。”
“我不想做你的皇后。”她靠著他,緊緊的握住他的手:“我只做夏侯南斗的妻子。不過是一個后位,給了又怎么樣,你喜歡我不就得了?”
她終究是在寬慰他。
“好。我只有你一個妻子。”
再后來,余亦回來了,江山被定下,她再也沒有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南斗,你長大了,是一國之王,你再也不需要我的保護了。
城樓告別,他不留她,她也不會留下。
她是自由的。
那是他的妻子,一輩子的妻子。生不能在一起,死不能同穴的妻子。
很多年之后,他正在教導太子,那眉清目秀的小太子,望著一身綠衣尋常服裝的父皇笑問:“父皇,您很喜歡綠色嗎?”
他終究是嚴厲的,可提起綠字,他眉眼總帶著幾分輕巧的笑意:“為何這樣問?”
“為何護城的將士們叫做綠苔軍呢?父皇也總是穿著綠色衣裳,門外也總是種著綠色的植被。”
“哦。”他了然承認:“那是因為父皇的妻子,名字之中有一個綠字。”
“妻子?”小太子聰慧,望著父皇面上淡然的神色,只笑道:“她好嗎?”
“她不好。”夏侯南斗說:“她不是大家閨秀,整日上串下跳,不通詩書,不解人意,整日只會練武打人,你余亦叔叔都打不過她。”
“她既然不好,父皇為何會喜歡。”
他為之一愣,然后低眉一笑,恰若碎裂燦爛的陽光那般明艷:“可……父皇也只有她。”
這世上會那樣緊緊牽著他的手的人只有那個綠意若妖的女子。
小太子八歲那年,清暑殿之中夜來闖進三刺客,他躲在父皇的懷中,夏侯南斗緊緊的護著他,本以為那長劍要落在父皇的面上,他掙扎的要去保護父皇。
夏侯南斗卻冷靜至極,早已習慣這樣的場面。
下一瞬那清冽的香氣,鋪滿了清暑殿,一抹綠影恍然出現在他眼前。
小太子睜大雙眸,只見清暑殿之中長鞭飛舞,那綠衣女子若妖似鬼,不過轉瞬之間便將那三人擊斃。
是綠色。
夜,又靜了下來。
他抬首去看父皇,只見父皇面犯笑意,那份欣喜之情似要溢出眼眶:“綠水。你來了。”
那若妖的女子,嬌然轉身,笑意瀲滟明艷:“我會永遠保護你。”
然后父皇拉緊了她的手,小太子訝異,他從未見父皇與何人這般親近過……
“何日再來?”
那女子走時,父皇這樣開口問。
站在窗邊的女子點了點自己的心:“想來的時候。”
她走了,像是一縷青煙,像是翩然而舞的蝴蝶。
望著那虛空的夜,小太子聽到夏侯南斗癡癡的開口:“你等我。很快就能伴你自由。”
“那是你的妻子嗎?父皇?”他站在夏侯南斗身邊。
夏侯南斗點頭:“嗯,是父皇的妻子。”
“她真好看。”
“是啊,就是有點暴力。”
父皇那樣笑了……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孩子。
太子繼位那日,站在莊重威嚴的祭壇上,望著江山美景,忽的眼前一柔,他瞧見云臺之上飄著一縷綠影。
太子心中生出兩縷不安。
大禮完成,他急忙趕回到清暑殿……
本該宿在那處的夏侯南斗已經離開了。
他和他的妻子一起離開了。
昭告天下,宣南帝薨。
許久之后,面對著后花園中樂正家正在吵架的兩個兄弟,新帝腦海之中滿是父皇的教導,夏侯南斗說:“若是將來麟兒遇上了自己妻子,不要勉強她,也不要計較相守的時間,得到并不是相愛的唯一道路。”
他至今還記得那句話:“能牽手,能相擁,也是一生相愛。”
他終有一日也會遇上他的妻子。
而遠在千里之外的行舟門中,澹臺綠水望著漫天星空,二人相依偎著。緊緊的握住夏侯南斗的手:“南斗,你說星星有幾顆眼睛?”
“我不知道,可……咱們可以慢慢數。”他這樣回答。
他終于不再是那座城的主人,不再是被束縛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