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然女子眉眼微紅似是哭色染心,語調也顫巍起來:“你說余亦還會回來嗎?”
“哪一種回來?”
“過去的他。那個每天沒心沒肺待我們好,待我們的笑的余亦。”
宇文清輝聳肩無奈道:“除非你讓師叔和嬸嬸活過來,否則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鳳歌抿唇道:“若是余亦也遇上自己喜歡的人呢?當師叔也是在萬念俱灰的情況下,靠著青鸞嬸嬸漸漸恢復過來,甚至還過上咱們所有人都羨慕的生活。既然叔父可以,余亦為何不可以。”
宇文清輝說:“因為太難得了。青鸞嬸嬸那樣的人……世間沒有第二個。”他笑:“再說了,你覺得誰嫁給余亦,余亦就會幸福起來?這不僅僅是男女之情,好不好?”
“總會有的。”她認真的看去,分外執著:“肯定會有。”
“那……便如你所愿吧。”他的目光依舊在山下相談甚歡的兄弟上,隨后煩悶的吃著米飯,半個不爽也不說。
“清輝。”她盤膝坐在他身邊:“南山來了之后余亦有好些日子,沒有陪你比試了吧。”
“知道還那么多廢話!。”
“怪不得你怨氣這么大。”
少女挽袖道:“我可以陪你打啊。”
“你連我三招都過不了,比試當然要找余亦那種高手,不分伯仲才能得以進步。明白?”頗為嫌棄的語調,隨后又嘆道:“這座南方的山什么時候才走啊,整天霸占余亦!什么時候才能痛快地打一架啊。”
澹臺鳳歌盯著他面上一心求武的癡態,最后無奈嘆氣。
“男人啊,都是鐵打的腦子。”
夏侯南山走的那一日余亦送他去了渡口。
“我明年還來。”他站在船上對他揮手。
他輕笑:“好。”
往后的每一年,南山都如同歸期的鳥兒,不辭辛苦從長陽城行來。
宇文清輝最是不待見他,二人一見面總有一種臉紅脖子粗的奇怪錯覺。
南山不爽宇文清輝一副趕他離開的傲慢樣。
清輝煩南山一來,余亦便不會陪他練武。
二人各有各的煩,各有各的不爽。
“余亦你真的不攔一攔?”鳳歌火急火燎的從門外跑進,只見余亦靠在南宮懷前閉眸沉睡,肩頭與后頸都立著銀針,南宮昭雪站在他身后,輕輕的對她說:“莫要吵,等一會兒。”
她便真的乖乖的靜默下來,望著余亦昏沉不醒的模樣,她小聲問:“這是第五個年頭了,還沒有除盡嗎?”
“還早。”
每每她問阿姊,問南宮,他們給她的回答永遠都是還早,那到底這個還早是多早,為何就沒有人能回答她?
“會好嗎?”她蹲在一旁,似是犯錯誠懇認錯的孩子。
“不知道。”他老實說,漫開的是苦澀:“但是,肯定會好。我答應余亦,我一定會治好他。就一定會治好。”
“余亦信你。鳳歌也信你。”她真切的頷首:“就像阿姊相信你一樣。我們全都相信你。”
南宮笑了。
那是澹臺鳳歌第一次瞧見他毫無負擔的笑意,宛若竹林之間一陣清冷無香的風,又像是生在懸崖峭壁邊一朵孤寂的木蘭。清雅,文然,一派韻中君子的少年意氣。
“平日里面余亦太多明艷,鳳歌都快忘了昭雪哥哥,你也是極好看的人呢。”
南宮昭雪一根根的拔取刺在余亦肩頭的銀針,半是玩笑的道:“我覺得我氣質更好,才對。”
又喂了藥。
確定余亦暫時昏睡的情況后。他將門關上,領著鳳歌道:“哪兩個要打起來了啊?”
“還能有誰?南山和清輝唄!”
回到后院,不是要打起來,而是兩人已經打完。
宇文清輝險勝,正一臉含喜拍著夏侯南山的背脊道:“原來你們夏侯家也不是什么弱雞啊,你功夫不錯,青云羨的招數果然很有意思。”
夏侯南山瞧了他一眼:“現在能讓我去見余亦了吧。”
“能,當然能。”他摟著他的肩頭,興致極高:“走,我這就帶你去看他。”
“別去了。”南宮行出,攔著他二人的路:“余亦睡了,明日晌午才能醒過來。”
這回兒先蹦出來的是宇文清輝,他焦慮的問:“你又給他吃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毒藥?怎么又要睡?五天前不是才睡過嗎?”
“你是大夫,我是大夫啊?”南宮直接給他轟回去:“你帶著南山找間屋子住下,等余亦狀態好一些,你們再去鬧他。”見那兩小子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模樣,他便苦口婆心的叮囑道:“他本來就不愿睡,你們稍微讓他歇一歇成不成啊。”
“可這座山來了,他總要知道吧!”宇文清輝打抱不平。
“是啊,我不擾他,只看他一眼。”
南宮昭雪點著手里的藥箱道:“你們兩個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嗎?”
那二人紛紛搖首。
大夫冷笑開來:“這是里面是什么不重要,你們兩個今天敢去找余亦,這里面的東西會出現在你們二人的晚膳之中。明白?”
二人順勢一愣,隨即猛點頭。
你相信這個世上有命中注定這種事嗎?
常家被神農谷追殺,僅剩下十六的孩子,那十六個孩子站在行舟門前,手里還握著一錠銀子,那是多年前被澹臺綠水擊敗后,余亦出于憐憫給了那高手的保命之物。
為首的孩子死死的盯著余亦:“爹死前,叫我們來行舟門找亦羽門主,他會收留我們。”
站在一旁的澹臺綠水望著余亦面上的同情與蒼白,她一動未動,眼看著余亦的將那些孩子領回行舟門深處。
算是收留。
宇文清輝算是給自己找了件事,每日都盯著那些孩子們練武,時不時自己上去和他們過兩招,整日都上串下跳的快樂的緊。
可惜孩子們苦不敢言!整日都盼著余亦能前來將他們領走。
后山山林之中,余亦教他們掏鳥蛋,找果子,還教他們怎么樣辨別夜路,水路,甚至教他們讀書寫字。
比起宇文清輝的急躁,余亦游刃有余的領著那十六個孩子玩鬧,順帶著發現他們身上的特點。
常歌是個理財的高手。
常笑,常平都是在武學上有極高的天賦。
……
……
他不疾不徐的將孩子們分了類,該念書的教他們念書,武學更有天賦去學習刀劍棍棒。各方各類的東西,他都多少有了解,就連種花這種事情,頗有自己的見解。教起孩子也頗為耐心。是個極好的哥哥。
本來在處在擔心狀態的孩子們,因每日都有了可以做的事情,便是忙前忙后的幫著忙,發揮價值,好過體會著寄人籬下的痛苦。
又過了一年……
那晚眾人聚在一處喝酒閑聊。
孩子們都偷酒喝了幾口,本就是江湖人哪里會守那樣多的規矩,余亦卻連連勸著孩子們:“年歲不大不要喝這么多酒,你們可想明日頭疼?”
終究是余亦的話最為管用,孩子們一一放下酒杯,取過一旁的葡萄水大口大口的飲了。
酒過三巡,眾人都有些上頭。
兩個孩子跑到余亦面前,抱著他的脖子,天真爛漫的問道:“門主。南宮大夫的爹娘在玉人山莊。大女俠和小女俠的爹娘在江湖上云游,宇文師父的爹娘在別處,那你的爹娘呢?他們去哪里了?”
話一出口,莫說澹臺綠水就連在一旁飲酒若醉的老師父都為之一顫。
大人的目光太奇怪,叫孩子們不得不順之看去,紛紛沉迷。
少年眉眼似有桃色花雨飛揚,他伸手抱過那兩個孩子,輕輕地揉著他們的額角,語調極其溫柔,字字句句都是落在心頭的落花:“他們出門了。”
“去了哪里?”
“稍微有一點遠。”他這樣回答。
“那他們還會回來嗎?”
余亦搖頭,笑容卻愈發的瀲滟起來,桃花紛紛灼灼其態,那抹笑太美,叫何人都不忍打斷此刻莫名的美感,眾人都癡于他嘴角傾國傾城,令百花失色的笑意:“我是兒啊,哪里有父母回來找我的道理。”他頓了頓,呼吸也斷斷續續:“我會去找他們才對。”
他彎眸,似星月閃爍……
看若百花紛飛,實則桃花落盡。
紛飛也罷,落盡也好。
京中終究是傳來了消息,他本無意驚動任何人,孤身駕馬出門。行到市集,他駕馬狂奔出城,遠郊處南宮昭雪早就駕在馬上侯他到來。
“大伙知道攔不住你,所以我只能親自來了。”他駕馬上前了兩步,拍拍余亦的肩頭:“傷還沒有好,你就不打算要我這個大夫了?”
他笑,轉念拍著他的背脊:“此處不知前路如何?那可是皇城,你想好了?確定要隨著我前去?”
“余亦。”多年來第一次認真的喚了他的名字。
他應聲看去。
南宮歡顏舒展:“我可是大夫,我比誰都希望你能恢復過來。不止是那些看的見的東西。知道嗎?”
樂正余亦仰頭看著遠山如墨色畫卷般安然的景色:“我不知道。”他失笑的看過去,多少苦澀在其中無人可知:“只有等長陽城的事情都了結了,該披露的真相都揭露出來,該抓的人一個都不少的抓住。或許那個時候,我才知能否恢復過來。”
“好。那咱們一起去。醫者父母心的。”
“我可沒有你這么個爹。”
少年策馬奔騰。
長陽城一切如舊,城郊的春梅,海棠,桃花,盡數綻放著,這冷然的空氣,叫他心中泛起幾分溫和,從前也是如此,這樣微涼的天氣,這樣繁華的花林,只是可惜,桃花依舊,物是人非。
南宮昭雪前兩日接了一封飛鴿傳書,說是有個地方要去,便掉頭離開。
他孤身上路,行到城門口,那守城的衛士們攔住他,他從懷中摸出那塊代表身份的玉佩,眾人皆跪:“見過侯爺。”
他順手揮了揮叫他們起身,駕馬緩緩而去。
長陽城總是熱鬧的,偷雞摸狗的事情總歸絡繹不絕。
耳邊傳來女子的吼聲,他下意識的看去,只看到面色姣好的紅衣小姑娘抓住了逃竄的犯人,正一臉得意,威風的走過街角,像一朵迎風嬌艷的芍藥。
可下一瞬那逃犯便靈活的掙脫了捆綁住他的韁繩。
紅衣小姑娘就這么猛地追去,像是要食人一般。
他覺得有趣便隨手將一顆石子擊了出去。
而后便駕馬緩緩往前行去。
路過某處便聽到眾人議論:“凌月閣的百里少閣又立功了,女子也厲害的緊啊。”
“百里花影啊,就是她退了少將軍的婚事吧”
“這樣的母老虎,誰能消受的起啊。”
他便這般緩緩的行走,口中無意識的念叨:“百里花影啊。”
花是艷的,影是黑的。
有點意思。
重回侯府,他從側門而入,連院子都不敢多看一眼,只選了最近的柴房而眠。
而后從包袱之中取出一塊長布,鋪墊在床上,將包袱扔進一旁的木箱之中。
閉上雙眸……
他決定休息一會兒。
一會兒也好。
累了,總要休息一會兒。
睡夢之中有急切的腳步傳來,他微微動了動眉宇,卻沒有絲毫睜開雙眸的力氣,又靜默了許久,房門被打開了,有人靠近,帶著龍蓮香的氣味,指尖在他的眉宇拂過,又極其珍惜般觸著他的面。
是皇叔叔啊。
他本要安下心來……
不對!
他們死了!!
“余亦。”
有人在叫他。
肩頭的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驚愕的睜開雙眸,萬物歸位。
是十年未見的夏侯南斗。
“余亦。”
他看見夏侯南斗在叫他的名字,一瞬失聰般他沒有聽到。望著已然長大的夏侯南斗,一種莫名的真實感在他眼前碎裂,死亡,孤寂,痛苦,仇恨,所有的悲傷都在這一瞬間爆發,肩頭的傷痕感知到了他此刻的悲痛,張狂的刺過他的心肺,內臟被攪碎成一片血腥,雙眸血紅一片,四肢百骸無一處不再叫囂斷裂,他毫無還擊之力。
做不到。
樂正余亦沒有辦法在長陽城活下去。
樂正蒼鸞可以!!
他緩緩平復了呼吸,在夏侯南斗關切的目光之中,眉眼彎彎,燦若桃蕊:“南斗。”
夏侯南斗紅著眼眶,一身君威掉落,就像小時候愛親近人的樂正余亦,學著余亦的模樣俯下身抱了抱他:“你長大了,余亦。”
他點頭,拍拍皇帝的背脊:“嗯。”
樂正余亦盤膝而坐,夏侯南斗望著他面上的蒼白問道:“你怎么回城了也不回宮?侯府荒廢這么多年了,你跑來這里睡什么?若不是底下的人跑來稟報,你打算什么來見朕?”
“我來的時候還早,你那會還沒下朝呢,索性就回來了。”
“這也是。好了,現在你隨朕進宮吧,清暑殿里面還有偏殿,你暫時現住在那,侯府朕叫人給你打掃干凈之后,你再回來住吧。”
隨著夏侯南斗起身,他也站起身,恭敬的彎腰施禮道:“陛下,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這么大的侯府,你還打算自己打掃不成?”
“臣沒打算留下。”他認真決絕的看去,笑顏多情:“等長陽城事了,余亦還是要回到行舟門去。”
那方夏侯南斗似是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愣在原地,只感到手腳冰涼。
“你還是沒放下嗎?”他問的聲音極小,余亦卻聽的極為清楚,下一瞬夏侯南斗道:“朕現在是皇帝,你和南山,月嬋想要什么朕都能給,兵權,高位,身份,錢財。你說的出口,朕什么都給你們。留在京中不好嗎?腐骨蝕心這種毒……唉,留在京中養傷,南宮想要什么藥材,朕都會叫人去找。你若是喜歡自由,朕把行舟那塊地封賞給你,加州,錦州,一并全都封賞給你。”
他走上前拉著夏侯南斗手肘,寬慰的開口:“南斗,那是我爹娘的選擇,是天命,不是夏侯家的錯,你們并不虧欠我什么。”他歪頭一笑,似是討好的上前:“不過……我如今確實有一樣東西要問你要。”
“什么東西?”夏侯南斗問。
“我餓了。我要吃牛肉。”他拍拍自己的肚子:“餓了。”
在宮中吃了午膳,他坐在軟榻上望著一旁楠木所鑄的置物架,架上有兩把琴,一把焦尾,一把綠綺。
焦尾是娘親的,綠綺是他的。
夏侯南斗在外審閱奏章,他無事可做便坐在軟榻上吃著水果望著舊時光景。
最后索性倒在一旁,閉目休憨。
他本就不喜睡,坐在那處也無趣,索性推開窗戶,任那涼風卷卷襲來,叫他吹了個透涼。這樣的寒氣與他在行舟門后山山頂吹得風很像,都帶著涼意,很像從前爹娘領著他在初春時出門看花的溫度。
他盤膝坐在窗邊望著那一輪缺月,以及寥寥可數的星辰,百無聊賴之下,他竟然哼出一段從前的歌。
夏侯南斗聽到屋中清聲,只覺得有趣,并未多想,只當做是余亦自娛自樂,那歌聲很快便消了。
他將奏章一一探完之后,回到后殿,只見余亦正趴在窗臺上指尖上落了一只蝴蝶,乍暖還寒的時候哪里來的蝴蝶?靠近去看,原來是余亦無趣用手邊的金絲銀線隨意編的一只蝴蝶,余亦的手很巧,他一直都記得。
小時候,他身為兄長總要立著威嚴,小余亦卻不用,整日對他撒嬌親近,任他怎么嚴厲,他都會軟綿綿的粘過來,一口一個哥哥的叫著。
那時候余亦學會了編螞蚱,大家都爭著搶著上前去玩,他其實也很喜歡,為了大伙的安全他唯有站在一旁,小心的看著他們。
那晚余亦被叔父接走之前悄悄跑到他面前,在他手里塞了一樣東西,而后伸手抱了他:“謝謝南斗哥哥。”
余亦雀躍的跳到叔父的懷里,歡喜的離開了。
他張開手去看,是一只惟妙惟肖的草編螞蚱。
余亦……從一開始就知道。
“不睡嗎?”夏侯南斗問
“我素來不喜睡覺,你睡吧,我夜來無事,出門玩轉一圈就回來。”
他拗不過他:“不要亂跑,寒風傷人。”正要轉身回去主殿,忽的想起一事,夏侯南斗:“欲要晴明,你…可要祭祖?”
手中的蝴蝶驟然掉落,精心捏出的蝴蝶翅膀就這般斷裂,他重錘了肩下的傷口:“我出去玩一趟。”
轉瞬那窗門被關上,紫衣跳脫而去。
又有人推窗而入。
綠衣似妖。
“他在行舟門連爹娘的牌位都不肯立,自然不會去祭拜。我同你說過,不可太過急躁。”
夏侯南斗望著綠衣女子,無奈嘆道:“那你教教朕?要怎么做?”
“聽天命。”
“叫朕什么都不要做?”
澹臺綠水關上窗戶,將地下金絲銀線所編制的蝴蝶拿起:“我們在他身邊十年,做了多少事情,想了多少辦法,他就是一個字不肯提,不愿說他是如何想的。所以……何必呢,心結這種東西,只能自己解,勸人的話都是廢話而已,你不是他,永遠都沒有辦法體會他這十年是如何度過的。”
“看著他自甘墮落?無欲無求也無所謂?”他本就強勢,她走到他身邊以不可否決的聲音道:“他當年身中腐骨噬心,一次痛都沒有說過,他比你想象的要強大的多。”澹臺綠水仰首輕嘆:“鳳歌和我說,余亦這一生都不可能再正常。我以為她是一時的氣話。可后來想想……也許鳳歌是對的。”
“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貴為天子,又是天下君王,你怎么會不明白這其中的意思?余亦從未自甘墮落,他幫你制定邊疆防衛,定戰術,獻妙計,攻克敵軍陣法,他從未忘記過樂正一族的責任。也從來都不是無欲無求的。只是他太清楚自己不要什么,也太清楚自己需要什么。這一點咱們都不如他。”
“那你說他最想要什么呢?”
綠妖的的指尖在他的心口劃過:“你不知道?”
“朕不是神。”
“余亦也只是人而已。”
澹臺綠水勸解道:“六十歲的老翁失了爹娘都是至死的傷痛,更何況一個孩子?南斗,他當年才十歲。侯府當年是怎樣的光景你不會不記得。若是你身在余亦的身份,只怕當場便要隨之而去。”
他知道自己已經被勸服,便垂眸道:“那……便先聽你的吧。若是無效果,朕再想別的辦法。”
她點著他的鼻尖,嬌然笑道:“這樣便對了,兄長便是兄長。”左顧右盼后她問:“怎么不見月嬋?你還不讓月嬋見到余亦?”
“暫時歇歇。若是月嬋喜歡余亦……”
“不,可,能。”她當然的斷了他的念想:“不說別的,若是喜歡早在小時候就定下了,哪里還會有這么多事情出來?”
“男女之情,不可斷言。”
澹臺綠水稍稍一撩衣角,便是綠影蝶蝶,瞬息青煙,她落在軟塌上,捏著蝴蝶問道:“那咱們便賭上一賭。”
“賭?”
“你若是輸了,便不再為難余亦,你若是贏了,任憑你怎么為難他,我都不開口說你一字。如何?”
“成交。”
第二日夏侯南斗醒來,澹臺綠水已經離開,樂正余亦還未歸來,整個清暑殿回蕩著無人的空泛。
他正要起身,那邊窗戶便傳來聲音,偷酒喝的小孩子抱著半壇子酒回來了。
他雖然在多年的來信之中得知余亦酒量好,卻也不知竟然這般海量。
“回來了?”
那小子將酒壇子放在一旁笑道:“這酒不錯。”
“等朕回來用早膳,別喝了,一身酒味,洗洗去。”
他頷首,聳肩:“我身上明明只有冷香。哪里來的酒味?”
夏侯南斗瞪著他,他立刻慫下來:“臣知道了。”
見他走了。
余亦這才晃著酒壺無奈道:“年歲漸大,脾氣越大。惹不起,惹不起。”
他抱著酒壇子醉生夢死了半晌,夏常德入殿喚他去梳洗。
梳洗罷,他的舊衣服被取走,夏侯南斗給他弄了一身皇家的華服過來。
穿著一身華服倒是英姿颯爽,玉樹臨風,只是差點將他自己膈應死。
前來替他穿衣的小丫頭們各個臉紅的快要昏厥,有人要替他梳冠,他淡然的避過:“本侯不愛梳冠你們都下去吧。”
丫頭們否紛紛退下,他緩緩的往清暑殿走,身后無一人。
一路走過,不知有多少太監,宮女都對著他面上多情魅意的笑意露出癡態。
一如當年的常陽侯。
他站在水池邊望著自己一身華服,多情魅意的笑容,燦若桃蕊的彎眸。
……
……
……
如果可以……這樣活下去也不錯。
他站了不知多久,有人靠近他才反應回來,夏侯南斗叫他回去用早膳。
十年之后重新遇見余亦是怎么樣的心情,夏侯月嬋也不知該怎樣形容。
那日余亦行去凌月閣后,小公主便急匆匆的趕來了。
“皇兄,他們都說余亦回來了?”她跑的很急,云鬢上的朱釵全都攪在一處,依舊能聽到那珠翠玉環相擊的聲音。
“規矩。”夏侯南斗坐在那處不溫不火的道。
她正了正發髻,理了衣裙,行了女兒家的禮,這才步步生蓮的走上前,站在案牘前,小心的接過夏常德捧著的茶水,恭敬的遞過去:“皇兄,余亦呢?”
“剛出宮。”
她本就是英氣嫵媚的女兒家,焦躁的就要出門:“那我去找他。”
“回來。”
“怎么了皇兄?”
“他最近在忙著辦案,你別過去鬧他。”
她悶聲悶氣的點頭:“知道了。”又反問:“那什么時候能見呢?”
“等余亦不忙的時候。”
她應下,便這樣等著,要么余亦在外辦案未歸,要么她去侯府尋人落了個空,要么就是余亦中毒受傷她暫時不能探望。
坐在清云殿的臺階上,她無聊的拔著那些無辜的花兒。
若不是那日她聽到眾人在議論清暑殿中來了位絕美的男子,她好奇上前追問,怕是如今還不知余亦歸來,說到底兩個皇兄根本就沒有想要和她說余亦回來了……
為什么?
是她最近惹禍了嗎?
還是余亦自己不愿見她?
鬧心。
直到那天,殿中的彎兒說綠綺侯在清暑殿門外侯著,好多宮女都跑去偷看,就連暮皇后都盛裝打扮了,她這才得以見到人。
她跑近時,本以為自己看錯。
站在那處的紫衣少年并不似她記憶當中事事機敏,眉眼彎彎的余亦,她幾經確定才認清那里的人是余亦不是常陽叔父。
他們……怎么會那般相似。
暮瑤正站在余亦身邊,他們二人不知在說些什么,可她能看出余亦面上忍耐與反感,余亦為何會反感暮瑤?
等到暮瑤走了,她這才沖上前來興師問罪。
余亦遠遠的看見她,立刻彎眸一笑,桃蕊殷紅笑意的嘴角綻開,凝視看去,直叫四面守衛的兵將們都為之一愣露出癡態,她一直都知余亦標志好看,小時候也因為貌美和余亦鬧過許久,雖然是她單方面。可如今再一看,道叫她生出幾分服氣來。
他是這般好看的人啊。
“你回京這么久,竟然一面都不見我。”她本想好好的說,可是一見到余亦就沒有辦法好好的說話,總是這么沖來直去,難怪皇兄不讓她見余亦。
“找你吵架嗎?”他無奈的語氣叫她生出幾分酸澀,眼眶都漸紅。
他們說了許多。
當余亦按住她,說出‘你要等’這三字之后,她滿目荒唐,她自幼待余亦就不好,余亦走后她也愧疚的寫過許多的信,可是他都沒有回復過,像是消失在世上一般,她原以為余亦是怨她的,是怨他們夏侯家,畢竟……樂正一族的命運從未因夏侯家張揚過,他們的忠心多數以離去,死亡收場,她自小便知道這些。
所以她以為余亦是怨她的。
可他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依舊將她視作家妹,無論何時都幫著她。叫她心想事成。
那晚她一直都未睡著,心下覺得煩悶,便展了輕功往皇陵飛去。距離皇陵不遠處是樂正家的祖墳。
那里埋了許多人,世世代代,忠骨深埋。
她走到樂正蒼鸞與鐘離微燕的墓前,不可自制的顫抖著。
“對不起,叔父。”她說。
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何要道歉,可……從前樂正蒼鸞抱著她說過,在這世上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也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
是我們家害得你們陰陽相隔,也是我們家害得你們一族支離破碎,如今只剩余亦孤子承擔這些……
南山,南斗,父皇,母后,寧妃娘娘,他們都不說,這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會待余亦好,自己擁有的一切都可以拱手送給余亦。
只要余亦需要,她任何物件都會讓去。
可余亦什么都不需要。
終于,那日在御花園見到余亦,他負手而立,面色蒼白,嘴角卻格外溫和,一抹輕笑像是化開春雪的泉流,又像是百合花清釀出來的一杯清酒。
他在賞芍藥。
他喜歡百里花影。
就如當年常陽叔父遇上了青鸞嬸嬸一樣。
余亦……
也找到了歸地了。
再也不用孑然一身孤寂飄零。
他終于遇上了,不用任何人讓,不用任何人給,他便是這般靠著緣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