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金孩銀孩(八)待修
- 鳳儀夜曲
- 高柔澤兒
- 4010字
- 2019-07-01 23:40:25
公社搭臺開戲的日子,正趕上三、八大集,奶奶找了一個趕集的大爺把梅捎了去,交給在供銷社上班的父親。
父親見街坊把梅捎了來一臉不高興“這集上那么忙,凈添亂!”和他的同事說了幾句就拉了梅去戲場。
剛走兩步梅說“爸爸,我渴!”父
親看了她一眼“看戲還渴,看完再喝!在家沒喝水?這大集上的。”
梅緊抿著嘴唇,一聲不響。父親拉了她快步走,老遠就看見用葦箔和篷布圍起來的戲園子,遠遠近近的屋頂上、墻上、大樹上都堆滿了人,那情景是現在不容易見到的。來到賣票的門口,賣票的一看是父親,忙問“又送來一個!”
“俺媽呀,把大的也給捎來了。”說著就往里走,黑壓壓的人群圍得那個嚴實,鑼鼓、梆子、胡琴聲響的那個歡。父親拉了梅試著往里擠,人群像是故意把后背挺成鐵板一樣,任你怎么擠也擠不動。父親停下來,趁著戲臺上落下大幕換道具的功夫,把梅一下舉到頭頂上,喊了一嗓子“幫幫忙,給遞進去!”
剛剛安靜下來的場子被父親一嗓子震開了,黑壓壓的人群順著聲音扭頭向父親看,緊接著就伸過來一雙雙大手,像傳接力棒一樣,把梅舉著一個一個向里傳,梅緊緊的蜷著兩條腿,生怕踩著下面人的臉。快要傳到場子中央的時候,傳的人喊了一嗓子“嗨!誰家孩子!”
母親忙站起來使勁擺著手的喊“俺的!俺的!”
梅剛到母親旁邊,緊挨著母親的一個婦女一把把自家孩子抱到腿上,拍了一下讓出來的小杌凳“讓孩子坐這兒。”
母親忙推辭,那婦女像是怕耽誤了自己看戲,只說了聲“坐吧,坐吧。”看也沒看母親就直著脖子張著嘴巴滿臉笑容的直盯著大戲臺。
太陽越來越毒了,戲臺上進去了后背插雉雞毛的,又出來了披斗篷的,一個女人把扔過來的花槍剛踢完,一個拖著大胡子臉上畫滿畫的男人就邊唱邊舞的從大幕后面出來,滿場子嗷嗷的叫好。梅滿嘴的渴。她四處瞅瞅,拉了拉直著脖子看戲的母親的衣角“媽,俺想喝水。”
母親沒反應,依然直著脖子看。火辣辣的太陽照著頭頂,曬得頭發都燙手,梅只覺得嗓子眼開始冒火了。她拉了拉母親的胳膊“媽,我口渴,想喝水。”
這下母親被拉動了“剛進來多一霎,看完了再喝!”妹妹從母親的另一側伸過頭來“姐姐,我也渴。”
梅嘟著嘴望著母親,母親根本不看她倆,只是直著脖子看戲。妹妹從另一邊“媽,我渴,我也想喝水。”
母親照著她倆一人瞪了一眼“忍著,看完了再喝。”妹妹撇著嘴快要哭了。母親繼續看她的戲。過了一會兒,母親忍不住問她倆“真渴嗎!”
梅和妹妹一塊兒點頭。
“非得喝嗎?”
“嗯!”妹妹哭出了聲。
母親看了看周圍的婦女都沒帶水,輕輕拍了拍讓給梅位子的婦女的肩膀,“俺這倆熊孩子,渴了,俺出去了。”
婦女扭過頭來“可不是,天兒這么熱,該給孩子帶點兒水來著,戲還有兩三天呢,孩子中了暑可不得了。”
母親沖她笑了一下,拉了姐妹倆往外擠。這出去可比進來容易多了,人群會自動讓出一條縫來,讓你擠出去,旋即又把你的位置填滿。
“熊孩子,”母親邊罵邊拉著姐妹倆向父親的宿舍走“看個戲也不讓看消停了,回去不喝水,我揍死你。”
出來了的姐妹倆,別提那個高興,那還管媽媽罵,只顧快點跑到爸爸的宿舍去喝水。一到父親的宿舍,姐妹倆就直奔水缸,拿起舀子,舀起水來,你喝一陣,我喝一陣,一人灌了半舀子涼水。
母親忽然很心疼起來“還是這么渴嗎!”
幾天沒見面,姐妹倆都想了。
“妹妹,我在家摸了好幾個神仙了,鹽著,給你留著呢。”
“姐姐,一個大爺給我的糖,可甜了。”妹妹從父親的抽屜里抓出糖來,一人含到嘴里一塊,就跑到院子里去玩。
父親回來拿東西見她們回來了就問母親“這么早就回來了,”
“倆孩子都渴了,俺出來喝水,快完了,就不回去了。”
母親出去買回了包子,讓梅吃,說吃飽了找個趕集的捎回她去,這兒蚊子哄哄的沒地方住。奶奶見梅一個人回來了,臉陰下來一大半。又嘟嘟囔囔的罵起來“疼人家的才積自己的,死孩子,自己的疼的和那血輒(很寵,很疼孩子的意思)似的,死孩子……”
父親又出遠差了,隔了好長時間才回來,這次給梅帶回來一件連衣裙,一件非常漂亮的連衣裙。連衣裙是粉色的,可又不是那種淡淡的粉,粉色里像是又加進了那種淡淡的橙色。那顏色比野地里最美的鮮花還漂亮。村里的人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裙子,更沒見過這種料子,奶奶說她結婚的時候扎過裙子,還扎了一個月呢,那裙子只有下面圍著,沒有上面這一塊兒,這叫“學子”,電影上洋學生都穿這個。
母親拿著那件衣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好看,真好看,這啥料的!”隨即又問“這倆孩子你買一件,給誰穿呀!”
父親往椅子圈上一歪“大的先穿,大的穿小了,小的再穿。”
梅一聽是給自己穿的,別提那個高興,跑上來抓住裙子“我看看,我看看。”
妹妹嘟著嘴巴,不停的蹭嘰母親的腿。“你看你,倆孩子,弄一件,惹得一個高興,一個撅著,圖個啥!花錢買個不自在,這得1塊錢吧!”
父親見母親問,不屑一顧的撇了她一眼,“老土了吧!1塊錢,買個裙子角,5塊錢呢!”
沒等母親反應過來,奶奶那又老又小的身軀從椅子上騰地直了一下,拿眼瞪著父親的臉質問“燒包了!5塊錢,給這么一個‘屎嘎巴’孩子弄一件洋裙子!1塊錢能給她媽截一個褂衩子!”
母親好像明白了什么,拉過梅來,邊給她脫小花布馬甲邊說“來,咱試試,看合不合身,好不好看。”裙子大了些,都快到腳脖了。母親說“太大了,放放再穿吧,”
父親用一雙笑眼看著梅“放什么放,大了好,大了多穿幾年。就是這鞋不配套,要是配上雙小涼鞋……”父親美著,笑著。
奶奶怒視著父親,忽然用手敲著桌子大罵起來。
可是父親不管這些,依然美著,笑著“咱再穿上雙小涼鞋,就和城里的娃娃一樣了。來,轉個圈,售貨員說這轉起來能轉平咯。”
梅也不管奶奶的怒罵,穿上新裙子,美得呀,胳膊腿的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走路都不知道該邁哪只腳了。聽見父親讓她轉圈,接著就地轉起來,隨著梅轉的越來越快,裙子真的平了起來,像一把撐平了的小傘。
父親見梅那快到膝蓋的大褲衩子和裙子極不協調,就對母親說“改天再給她做個小褲衩,就好了。”母親沒吱聲,拉了妹妹去灣里洗衣服。
奶奶依然在罵。父親覺得沒趣,就去西屋睡覺了。梅穿著新裙子,扎撒著兩只小手,悄悄溜出大門來,在門口高陔子上站著。見那邊過來一個人,吱溜一下就縮回了家里。他們這一族,與別家也沒什么不同,就是房子地基特別高,高出街面好多,當地叫陔子頭,有說他們家不好聽的話的時候就說“南高陔子上怎么怎么地……”
整個下午,奶奶都在罵,高一聲,低一聲,罵到激動處,手指敲得桌子啪啪響,不時的走到院子里來,打個旋,高聲罵幾句,再走回屋里。聽見父親在西屋打呼嚕,隨手摸起一根不用了的棒槌,啪啪的敲打西屋的窗臺“睡!睡!我讓你睡!狗死孩子!說的啥來著!忘咯么!”
太陽快落山了,奶奶還在高一聲低一聲的罵。母親晾完衣服,領著妹妹又躲了出去。
父親起來了大聲喊梅“梅,過來,扎上倆小辮,咱出去抖抖去!”
平時梅從不到西屋里來,聽見父親叫她就跑了進來。梅站在床跟前,父親盤腿坐在床邊上,親手給她扎了倆小辮。這是唯一一次父親對梅如此親近。
梅跟在父親身后,盯著自己的腳尖,踩著父親的腳印,到幾個大媽家抖了一圈。引得大媽嫂子們這個摸摸,那個看看,還不是的說“洗手了嗎!別弄臟了,看你,手那么粗(就是粗糙的意思)別喇壞咯!”
這個讓她轉個圈,那個讓她轉個圈,梅高興的都轉暈了。一個勁的問父親“爸爸,裙子從哪兒買的?”
父親說“大城市。”
梅接著問“大城市?多么大?濟南嗎?”
父親附和著“濟南,嗯,濟南。”
梅仍然問“濟南的孩子都穿這樣的裙子嗎?”
父親不耐煩了“穿,都穿。這孩子怎么這么絮叨。”
晚上奶奶沒吃晚飯,早早的歪在床上睡了。母親拉過梅來給她脫下裙子,搭在椅子圈上,說是怕扔在床上擠揉壞了。
父親站在床邊,奶奶給他一個背,隔著蚊帳父親輕聲說“媽,您歇著,我睡去了。”
奶奶嗯了一聲,父親走出去,悄悄把門帶上。父親剛出去,奶奶就坐了起來,沖著父親的背影罵了一聲“狗死孩子!”
父親就這點好,不論回來多晚,也不論喝的有多醉,總忘不了到堂屋來坐坐,給奶奶說一聲“媽,我回來了。”、“媽您歇著,我睡去了。”
有時候,奶奶生氣父親喝酒沒數,不知道早晚,就裝睡不理他,父親就一直站在那兒叫“媽,我回來了,您歇著,我睡去了。”
奶奶忽的一下坐起來“狗死孩子,還知道回來!”
父親笑著“就知道,我不回來您睡不著覺,都多少年了。”
奶奶也笑了“你還知道!快歇著去吧。”父親高高興興的回屋,奶奶安安心心的睡覺。
梅見奶奶沒睡,也不顧天熱,就往奶奶懷里鉆,奶奶順勢把她攬進懷里。梅試探著問“奶奶,我穿裙子不好看嗎?”
奶奶摸著她的頭“好看,俺梅穿啥都好看,和電影里的洋學生一樣好看。”
梅昂起頭,看著奶奶的臉問“那,奶奶怎么罵爸爸?嫌爸爸給我買裙子嗎?”
奶奶抬起目光,望著黝黝的墻,“不是,奶奶嫌爸爸沒數。”
梅開心起來“奶奶真的不是嫌爸爸給我買裙子?”
奶點點頭“爸爸給你買什么,奶奶都不嫌。”
梅開心的睡了。月亮升起來了,一片月光透過窗戶的玻璃照在床上。
半夜,梅被奶奶的哭聲吵醒“媽唉,我的媽幺,他爹唉,你怎么走的那么早幺,撇下這一攤子,我可怎么給你鬧啊哦,他爹呀,你睜睜那眼啊,早一天叫嘮我那個去呀,……”
梅一聽奶奶要去找爺爺,一下爬過來撲在奶奶身上,“奶奶,不讓你去找爺爺,不讓爺爺來叫你!”
奶奶像是一下被梅弄醒了一樣,摸著她的頭“不怕,做夢夢見你老姥娘了(即奶奶的母親)”
梅信了奶奶的話,奶奶想媽了,梅自然就該想老姥娘,于是坐在床上也跟著大哭起來,“老姥娘啊,老姥娘啊,奶奶想你了。”心里暗說:你可千萬別把奶奶帶走呀!
奶奶見梅一哭那淚就唰唰的流,不僅笑了一下,拍著梅滑溜溜的小腿“沒白疼。”旋即聲音里帶了幾分傷悲。一老一少兩人的哭聲在清凈的夜的上空回蕩。窗外蒙蒙的月光下,棗樹上潤著閃閃的露珠。
父母終于倒不住了,推門進來“媽呀!你這是揍啥!大半夜的!”奶奶見他們進來了,像是剛剛做夢醒了一樣“沒啥,剛才夢見你老娘了。”梅躲在奶奶懷里,偷偷望父母氣也不是,急也不是那張無可奈何的臉,閉上眼睛裝睡。“真是老孩小孩!”
父母悻悻而去。梅沖著奶奶擠著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