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孩銀孩（九）

日子一天天過去，梅依然在找她的玲玲姐姐。過年了，好多親戚都來了，玲玲姐姐沒有來，奶奶的生日到了，老的少的來了一大幫，玲玲姐姐還是沒來。梅不敢再問奶奶，于是把玲玲姐姐深深藏在了心里。

從中央刮來一陣暖風，吹得大地復蘇，人們歡暢起來。大人們都說要分田到戶了，實行承包責任制，在一個地方都試行了。一些管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慢慢放開了。集市也開始恢復生機，只是布票糧票還是必不可少的，很多東西還得靠供銷社供應。

隨之而來的還有計劃生育，第一胎生了男孩的不能再生了，第一胎是女孩的還可以再生一次，還要定期給村里的育齡婦女查體。期初誰也不愿意去，都說不好意思，還要脫下衣服來看！還得用手摸！生產隊里就給婦女全部放了假，派隊里最好的車把式用大車拉了一起去，村干部的家屬和婦女主任都必需帶頭，第一車去。母親跑了去問村支部書記“俺這個也算嗎?”

村支部書記是梅這一輩中的大哥，當過兵的。見母親這樣問就說“當然算！孩子在你名下，哪能不算！”母親一臉的無奈。當天就有人把這事告訴了奶奶。又一次婦科檢查的時候，奶奶見書記親自趕車，隔老遠就叫著書記的小名喊“田子！田子!你嬸子呢！可別掉下你嬸子！”

為這事母親埋怨了奶奶好多年，想起來就說奶奶傻“傻不傻！哪有這種老的！人家都是變著法的不讓年青的去！有些事年青的不好意思，人家都是婆婆擋著，俺這是攤了一個啥老的！”

計劃生育的風一陣緊似一陣，有人懷孕7、8個月也被打了胎，已經生了男孩的人家沉住氣了，結扎的結扎，放環的放環，趁著查體的時候走個親戚串個門還不用請假，倒是樂在其中。只有女孩的可沉不住氣了，雖然不像《超生游擊隊》那么夸張，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

奶奶想孫子想的呀，年年過年的時候，大年除夕的晚上跪在天井中央許愿，“天爺爺呀！你可憐可憐，讓灶王爺馬尾巴上給我栓個孫子來，胖的瘦的都不嫌，老天爺，你可憐可憐我！”

只要燒紙上香，奶奶就跪在佛堂里念叨“阿彌陀佛，觀音菩薩，泰山老奶奶，保佑我，給我個孫子吧！有了孫子，我年年給您上高香。”

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了，也爬起來到佛堂里跪在那只貼了一張大紅紙的供桌前磕幾個頭，念叨一番。見依然不湊效，奶奶使出了民間絕方：年三十晚上，定夜以后，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候，拿個筢子到十字路口去摟娃娃。

據老人們說，只要心誠，老天爺就會顯靈，多少年沒生過的都生了；還說這筢子摟著磚頭瓦片就是男孩，摟著坷垃土塊就是女孩；不管大小摟著什么算什么，抱回來，放在媳婦的褥子角邊，就好了。

奶奶連著摟了兩年，可總是摟著坷垃，她曾經把一塊瓦片放在路口，摟了半天也沒摟到。那個時代，瓦片并不多見，是孩子們“跳方”的玩具，奶奶的瓦片早被不知道誰的給撿跑了。為了要兒子，奶奶和父親商量著找風水先生看著把朝北的大門都改成朝西的了。為了這個工程，把以前的西屋扒掉，向里挪了兩米，自家開了個胡同，重新蓋了三間西屋和一間大門。可是母親依然什么也沒生。

父親好像有了想法，經常喝的醉醺醺的回來，即便是不喝酒回來了，也從不幫母親干活，連一挑子水也不挑，就知道走東家串西家的瞎逛游，該吃飯了也不回來，還得等奶奶和梅站在大門口放開嗓子高聲叫他才肯從不知誰家的大門里蹭出來。經常和母親吵架，吵得越來越兇，母親通常只有哭的份。有人說父親的工作能力越來越好了，別人弄不來的緊缺物資，他能弄到；說父親單位上一個女的相中了他，還有人看見父親給那個女的買東西。可奶奶不信，奶奶說父親沒那么燒包。

父親送母親帶著妹妹去走娘家，第二天就把姑媽們都招了來，三媽自然來伺候她的大姑子小姑子們。剛吃過飯，父親就說他要和母親離婚“你看她，對咱媽也不好，又不疼梅，離了算了！”

奶奶這下相信了外面的傳言，立刻黑了臉“啊哦？看來別人說的都是真的了！”

姑媽們好像都同意父親離婚“挺慫慫的，‘還黃毛’離就離唄！”

大姑媽說，“再找個年青的不定還能生個兒呢！”

三姑媽很有主見，接著問“離了，孩子呢？你和人家在哪成家了，咱媽和梅怎么辦？”“孩子？”

父親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稍一遲鈍接著說“她的，她帶走，梅和咱媽當然跟我搬哪去。”

奶奶好像更生氣了“人家要是也非得帶著呢！”

父親一瞪眼“憑啥！她憑啥！”

父親見奶奶故意刁難就噓聲下氣，連撒嬌帶作揖的“哎呀，媽，你是不知道，明天我和她離了，不過一個月就把大閨女給你娶進門。人家那二十多的大閨女可等著我那！”

奶奶絲毫不買父親的賬，依舊黑著臉。二姑媽嘿嘿一笑“俺從來就圖清心，啥事不管，這事，俺也說不了。”

父親把臉扭向三媽求援，三媽抿著嘴“這個怎么說呢，離了，再找一個，須能生個兒，咱家小子這么稀罕，這誰能說的準，就是苦了孩子，少爹沒媽的。還是聽咱媽的，咱媽主意正。”

大姑媽插上嘴來“俺媽呀，你看看你，人家誰不是向著兒子，哪有和你似的向媳婦，她真疼你也是。你看俺莊XXX離了，又找了一個，你看多么好啊，你看人家媳婦也好、婆婆也好、長的也好--”她還想向下說三姑媽一下打斷了她的話“叨叨啥叨叨！別胡叨叨！”

“這不就說這個事嗎！我又說啥來也，又說我叨叨，找個混事的兄弟媳婦啥不好的，又說我叨叨，你看我又叨叨啥來著？”

奶奶一下來了脾氣“還混事的！不混事的媳婦我都指使不了，還指使那混事的媳婦！你媽沒那命！”繼而指著父親和姑媽們大罵“兒多女多業禍多！您這些死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說破大天也不能讓俺那孩子少爹沒媽的！等沒了我，您愛娶啥的娶啥的！我眼不見心不煩！”

不知是這一族的人太少了還是讓計劃生育給鬧的，兩個大媽都從親戚那兒領養了孩子，二媽要了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建利，元媽要了一個兩歲的女孩燕兒。奶奶好像很疼這兩個孩子，一個勁的囑咐梅要好好和哥哥妹妹玩。

一天，梅獨自在自家胡同里坐在地上拾小石子玩，來了一個穿著十分板正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鄉下人。來人從朝北的大門洞向里望。梅見了從地上爬起來很禮貌的問“大爺，您找誰？”因為在她眼里，穿著這么好的人一定是找父親的。來人笑著問“你知道鳳鳴家嗎？”

“那是我二大爺呀！”梅雖然有些懷疑但依然用小手指著南邊說“出去胡同向前走，第二個門就是。”

來人并沒有走而是接著問她“你們這兒有要來的小孩嗎？”梅不假思索答道“有啊，二大爺家建利哥哥就是。”

來人又問“有要的女孩嗎？”

“元媽家燕兒妹妹呀。”

“你呢？你是要的么？”梅忽閃忽閃長睫毛突然咯咯笑起來“奶奶說我是親的。”

來人忽然說“照過相嗎？給你找個像呀！”梅笑的更開心燦爛了“好啊！爸爸照過。”奶奶在院里聽見有人說話就大聲問起來“誰呀？”

“奶奶，有人找二大爺！”梅大聲沖著家里說。

來人聽見奶奶的聲音，沒等給梅照相就匆匆走了，等奶奶顛著小腳跑出來，來人早已沒了蹤影。晚飯后梅趁著月色跑到二媽家去問，二媽說根本就沒來過人。梅圍著村子找了好幾天也沒找著那個大爺，那個大爺再也沒出現過。

幾天后梅聽見三媽和奶奶在大門底下悄悄說話“問了，聽人說在這四限呢（即四周、周圍的意思）打聽老長時間了，還能是又來找孩子了？”這是三媽的聲音。

“能么？這魂不守舍的都找了好幾天了。”這是奶奶的聲音。

“拉拔好幾年了，還能還是人家近？”三媽帶著些許疑惑，傳來奶奶一聲輕輕地嘆息。

春末夏初的一天，村里來了兩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一個瘦瘦的，一個稍微胖一些，她們帶來了好多花花綠綠的布，說是不要布票的，價錢也便宜。她們剛在村子中央的一家屋檐下的陰涼處擺好攤，村民一擁就圍了上來。很快人們就發現這兩個女人根本就不是做買賣的料，即記不住誰要了多少布，也看不住攤子，誰要多少就給誰多少，根本就不一手交錢一手交布一個個來。村里的婦女們一窩蜂的哄搶，甚至有人把她們剪布的剪子也偷走了。兩個女人看出了其中的門道，她們一下按住了布匹，沖著還想瘋搶的婦女們喊“不賣了！我們不賣了！”

瘦瘦的女人收拾著地上的布料突然哭起來，哭的很傷心。稍微胖一些的女人年齡大一些，輕輕地哄勸她，可女人依然傷心地哭。

奶奶本來領著梅是來買布的，看見這個場景，就沖圍觀的婦女嚷“誰拿了人家的布沒給錢？還不回去拿錢去！別干那丟人現眼的事！”

婦女們盤算著零零散散的回家去拿錢。實在的拿足了數目送過來，小心眼的少個一毛兩毛的也有，只有那不顧臉面的折回家去就再也不出來了。年齡大一些的女人見奶奶出來主持公道就說“大娘，我們的剪子也被人偷走了，好像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拿的。”

奶奶問周圍的人“誰拿人家剪子了？”起初誰也不吱聲，奶奶又問“誰拿了趕緊拿回來，賣布沒剪子怎么賣？出門在外怪不容易的！”

有人嘟囔著說“還能有誰！黃蛤蟆家的唄！除她，誰干這丟人百怪的事！”

“可不是”有人附和著“剛才沒她擠得愣，要的多的，這會兒不出來了！”

“哼！這兒子大了可怎么找個媳婦！”

奶奶見眾人都說是黃蛤蟆家的拿的，就到黃蛤蟆家屋后去喊“大家伙都聽著！誰拿了人家剪子了，給人家送回來啊！”瘦瘦的女人哭的更傷心了。梅忽然覺得異常難受，不僅也大聲哭起來。

沖著黃蛤蟆的屋罵起來“偷人家的布、偷人家剪子，讓你一家人不得好，還嫌你家男人背不夠彎！讓他彎到腳脖子上！臉貼到腿上！”

黃蛤蟆的背是彎的，都快90度了。他們自家人說黃蛤蟆駝背的原因是：一年冬天，下了很厚的雪，黃鼬到他們家來偷雞，背了雞就走，黃蛤蟆聽見了，爬起來顧不得穿衣服光著腚就去追。其實都是讓“窮”給鬧的，白天穿衣服都湊合著，晚上睡覺哪來的睡衣。黃蛤蟆光著身子追出去好幾里地，雞也沒追上，人凍了個半死。由于寒氣太重，漸漸的背駝了，腰彎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了。幸虧隊里照顧他，讓他在生產隊里喂牲口，也掙點工分。也有人說是因為黃蛤蟆凈整宿整宿的出去偷東西，讓露水打了，受了潮氣風寒駝了背。

奶奶見梅這樣罵黃蛤蟆一家，就拉了她“小孩子家家的，怎么這樣咒人家！”見黃蛤蟆家的始終不出來，奶奶就領著梅回家把自己的剪子拿來給女人用，還提來一暖瓶熱水給她們喝。梅發現她們用來喝水的搪瓷缸子非常好看。

下半晌，瘦瘦的女人來她們家還剪子、暖瓶。從梅身邊走過的時候帶來一股淡淡的幽香，梅歪著頭盯著她看，暗想“我親媽媽身上是否也有這股淡淡的幽香！”女人并沒在意這個瘦瘦的小姑娘，臉上依然帶著剛哭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