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實證的迷思:重估社會科學經驗研究
- 葉啟政
- 4593字
- 2019-06-04 18:13:29
第四節 1880年代至1920年代美國社會學的興起
在第二節中所敘述之顯現美國例外主義特色的自由主義思想,始終是整個美國社會學內涵的基本信念。在強調個體獨立與肯定共同體并重的情形下,Bellha所宣稱之“《圣經》與合眾政體并重的個人主義”作為自由主義信念的一種表現形式,現實上內涵著一個兩難的局面,成為一直困擾著美國社會學思想的根本課題,而這個兩難的困局可以說是源于美國人始終持有的一種強烈的集體意識。對眾多的美國人來說,他們(或他們的祖先)移民到這塊土地來,為的就是追求夢想,并使之實現。誠如在第二節中提示的,處于一個追求夢想實現的國度里,人們的心態基本上是導向未來的,如此,夢想(理想)才會是實在,實在也才會是夢想。但是,在19世紀資本主義結合工業化(與都市化)快速發展的歷史局面下,社會中顯現出來的不只是充滿著“光明”期待的一面,人性中丑陋的邪惡面向也同時浮現出來。顯而易見,這樣的社會現實挑戰著充滿美麗希望與夢想的未來烏托邦觀。面對這樣的歷史格局,誠如Smith所提示的,美國式的自由主義信念陷入了兩難的局面,它希望在社會正義與個人幸福(happiness)之間尋到一個平衡點。然而,長期集體經營(也是信仰)之種種用來支撐“美國即是理想國度”的基本核心價值,是難以撼動的。如此一來,如何捍衛這些核心價值以確保美國烏托邦的信念,成為了核心的,甚至是唯一的課題;這也就是說,在既有體制內進行局部性的改革,而非對整個體制進行全盤顛覆翻新,是社會里主流勢力接受的方案。這也說明,何以在美國這樣一個資本主義最為囂張發達的社會里,馬克思主義卻無法被廣泛地接受,尤其是難以獲得廣大無產階級(特別是工人)的青睞。或許,這正是Stalin指責美國例外主義是使得美國共產黨的推動一再受挫的根本原因吧(參看注10)!
對美國社會學家來說,正是這樣一個“受限”于美國例外主義導引的美國烏托邦至上觀,主導著他們對社會關懷的著力點,也是主流美國社會學始終顯得保守,讓Gouldner譏笑為安于現狀之“福利國家”社會學的關鍵所在。Smith即以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家為例,表述美式自由主義如何形塑了整個社會學的思考模式與研究取向。他指出,綜合來看,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家們探問著三個基本問題:1.如何批判被認定是最具正當性的自由主義信念;2.如何在捍衛個人自由與追求社會和諧之間找到平衡點;3.如何結合幸福與效率(或理性)。Smith更進一步地以帶有濃厚的實用主義色彩來刻畫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家,認為他們一直是以教育美國公眾為目標,而實現的手段則是依靠良好的科學態度和具“正確”思維的專業人員(Smith, 1988:5-8)。
就在這樣的歷史場景里,盡管以Sumner、Ward、Small與Giddings等人為代表的早期社會學家有其各自的思想脈絡,但是總的來說,他們均接受Comte的實證主義、Darwin的演化論
或Spencer的有機觀,形塑了所謂的社會進步觀(Turner &Turner, 1990:16-20;Bannister, 2008:332-334)。再者,他們同時采取了自由主義與自然科學的實證態度來探索美國社會變遷(工業化)的現象與問題,名之為社會控制(social control),涉及的其實是有關“如何成為社會人”的社會化(socialization)問題,為的是解決歷史轉型的問題,追求更好之社會美景(social betterment)的夢想。尤其是在Dewey之實用主義的催化下,奠定了經驗實征的研究傳統,其最主要的目的即是進行上面提及之帶有宗教意涵的社會改革(Turner & Turner,1990:12-15)。
在此,有一項有趣的現象特別值得一提:早期的美國社會科學家大多留學德國,以社會學為例,譬如,Small曾留學柏林大學與萊比錫大學,Sumner則留學馬爾堡大學與哥廷根大學。但是,除了Simmel的一些觀念(如都市生活、陌生人)曾經有所影響之外,整體來說,何以德國社會學的思想傳統卻一點也起不了作用?Manicas的解釋蠻有意思,值得引述。他的論點相當程度地呼應了第二節中提到的有關美國作為移民社會所呈現的種種特點,只是他沒有講明而已。
Manicas認為,南北戰爭后,在資本主義的推動下,經濟固然發展了,但是整個美國社會內部問題重重。對此,聯邦政府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地方的事務實際上是掌握在企業家與政客的聯合壟斷之下的(Manicas, 1994:46)。更特別的是,從1893年至1904年間,企業社會(corporate society)與工會同時快速發展,大部分大學的發展乃掌握在企業家與政客的手中(芝加哥大學就是一例)。誠如前面已經提及的,當時,帶著宗教情懷的社會改革風潮正盛,追求技術性知識以謀改革的“實用”于是成為這些社會精英的共同期待。加之美國是一個多元社會,采取的是民主的合眾憲政體制,信仰的是個人主義,這樣的國情著實難以讓重視形上學概念、肯定歷史與整體觀以及國家取向(statist)的德國思想傳統在美國社會學里發酵。這可以說是使得第一代留德的社會科學家無以發揮其原本所學的精粹而必須遷就“現實”,也正是第二代起而代之后立刻“美國化”(特別指傾向實證化與去歷史化)的關鍵所在(Manicas, 1987:214-216;1994:47-51)。根據Becker的說法,以Small為例,他的學術生涯即可以劃分成為兩個階段。前期的Small尚重視歷史,視社會學為人文學科(human science),但是到了后期,他強調的則是方法與研究技術,早期把尋找社會的原因當成目的且要求單一社會科學(unif ied social science)的想法不見了(Becker, 1971:22-27;同時參看Manicas, 1987:224-226)。這樣的情形延續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使得實證主義派終于獲得全勝(Manicas, 1994:51)。
就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之下,第一代的社會學者企圖以客觀主義的立場為此一新學門定位:Ward以“純粹社會學”(pure sociology),Small以利益(interest),而Giddings則從Karl Pearson那兒學習到相關系數(correlation)的技術,強調通過統計方法來定位(Bannister, 1987:235; Turner, 2007:14)。只不過,雖然Ward于1867—1881年間曾經任職于統計局(Bureau of Statistics),但是,他后來的研究卻并未大量地使用統計,只是重視法則(law)的確立而已。
1892年,芝加哥大學成立全世界第一所社會學系,Small擔任系主任。Small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受教育時主修歷史,之后到德國留學。當時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歷史學其實可以說是一種社會學的訓練,關心的是有關合作生產與利潤分享的問題,特別是指向剛興起的工人階層,因此重視統計資料(Turner, 2007:4)。Small力主進步觀,重視沖突與調適的多元過程,對芝加哥的城市條件予以高度關注。準此,Small是重視經驗研究的,也對后來芝大社會學系的“客觀主義”研究取向有一定的貢獻,但是,學生們與年輕同仁卻仍然視他為一個搖椅式的理論家(Bannister, 1987:33)。總的來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除了William I. Thomas外,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并無太突出的表現,只重視社會改革者的職業訓練,與有關芝加哥的城市問題。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改革運動日益衰頹,不再需要向大眾推銷社會學,才促使系方把焦點轉到學院自身的專業科學訓練(Oberschall, 1972:233,242)。
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延攬Thomas,并經由Thomas的推薦,聘用了Robert Park。兩人個性雖不同,卻都認為工業化下的勞工與階級沖突問題,均不如族群、種族與偏差行為來得重要(Ross, 1991:304)。Thomas深受Dewey之實用主義的影響,也甚受益于Mead與Cooley的思想,提出了情境定義(definition of situation)的概念與四種愿望(wishes for new experience, for security, for social response, and for recognition)的說法(Thomas,1928:1-40)。
在這樣的基本認知模式的促動下,最為膾炙人口的莫過于,他與Florian Znzniecki采取人性自然論的立場所從事的社會心理研究,即在1918年出版的《歐洲與美國的波蘭農民》(The Polish Peasant in Europe and America),隨后成為經驗研究的經典作品(參看Thomas &Znzniecki, 1927)。Park則受到Simmel的《大都會與心靈生活》(The Metropolis and Mental Life)一文的影響,以社會自然主義的立場研究芝加哥的城市發展與都市生活。總的來說,芝大社會系成為道德客觀論(moral objectivism)的大本營,除了講究“社會控制”外,還強調效率的問題。
雖然強調經驗研究是其重點,但是,到了1920年代,Park、Thomas與Burgess等人以民族志研究(ethnographic studies)的方式所形成的經驗研究傳統,結合了George H. Mead之象征互動論的主張,成為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的特點。1923年,校方更是設立了“在地社區研究委員會”(Local Community Research Committee),支持人文與社會學科的教員和學生對當地進行研究。在這樣的氛圍下,“芝大幫”維持一貫的作風,參與觀察、田野研究與個案研究依舊是主流,重點擺在個案(個人或群體)之象征文化與主觀的定義、組織與社會過程的社會心理特征等等上面。對他們來說,研究乃以尋求基本經驗事實模式為本,而非為了確立一般律則(Wiley, 1979:56; Bulmer,1984:152; Oberschall,1972:239)。不過,Bulmer指出,在1915年至1935年間之“芝大幫”(特指Thomas、Park與Burgess)的經驗研究對理論確實有著相當明顯的貢獻(Bulmer, 1998)。
基本上,從1920年代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間,這樣的研究取向乃是奠定芝大社會學系之研究傳統的重要基礎。直到1927年William Ogburn至芝大社會學系任教以后,以統計方法為主的量化研究才逐漸成為顯學(Kuklick, 1980:207)。但是事實上,早在1916年芝大社會學系聘用Ernest Burgess教授社會病理學時,他即以標點圖示的方式來描述都市結構的區位特質,并且運用人口資料標示各類的趨勢等級指標(如犯罪率)以資比較(Bulmer, 1984:154-162)。在此,需要特別提示的是,當時芝大政治經濟學系的James A. Field(從英國的Karl Pearson學習)的統計學,即受到學生們的青睞,頗多社會學系的研究生前往選修。心理學系擅長統計(特別是因素分析)的L. L. Thurstone也是學生們傾心學習的偶像。同時,更值得重視的是,在Charles Merriam與Harold Gosnell的領導下(特別是后者),芝大政治學系當時已重視今天所謂的問卷調查研究(Bulmer, 1984:163-171)。總之,當時修習社會學的研究生頗多是為了到慈善機構服務,需要實務性的知識,特別是工具性的知識,所以,Small主導下的系方也應學生的需要,聘用具有相關知識的教授,Ogburn之所以受聘,這即是其中最主要的理由。
Ogburn的到來是一個關鍵,以Pearson之相關系數為本的統計量化研究遂成為熱門領域,帶出了一批肯定量化取向的學生,如Philip Hauser、Frederick F. Stephan與Samuel Stouffer等人。在1930年代至1940年代哥倫比亞大學的Lazarsfeld(重非參數統計技術)未出現前,在統計量化研究方面,Stouffer即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他寫過有關顯著水準檢定、相關與抽樣等論文(Bulmer, 1984:179)。盡管如此,直到1930年代,兩大陣營(指個案/統計)(Park、Wirth、Hughes、Blumer/Ogburn與Stouffer等)并存,并爭奪主導權。然而,芝加哥大學的勢力一直呈現出一枝獨秀的態勢,在1924年至1934年這十年的時間里,美國社會學學社的會長即有9個是來自芝大的教員或系友。
在第一代的Thomas、Mead與Park等人退休或去職后,第二代的特色乃表現在對質化研究與象征互動論的提倡(如Herbert Blumer、Evertt Hughes、Anselm Strauss、Ernest Burgess、William F. Whyte、David Riesman等),但是,量化的力量猶在,并且從學生之博士論文的取向即可以得知量化還是主流。而且,除了Ogburn與Hauser之外,又陸續吸收了Otis D. Duncan、Leo Goodman、Bogue Rossi、Peter Blau與James Coleman等人。不過,1952年是轉折點,此年前后發生了一系列事件,例如,Blumer轉任伯克利加州大學,Louis Wirth逝世,Ogburn與Burgess退休。從此,尤其1960年以后,系內成員已經完全改觀,芝大社會學系的風光自此已不如往昔了(Platt,1995)。
哥倫比亞大學在1894年成立社會學系,聘用了Giddings擔任系主任,力主生物演化論,并且繼承了推薦他到哥倫比亞大學之政治學系教授Richmond Mayo-Smith所重視的統計研究。Giddings把社會工作以及與實際應用有關的部分撤銷,建立了具另類客觀主義色彩的量化社會學。在19世紀至20世紀初,哥倫比亞大學的統計實驗室配有當時最先進的計算設備,是全美大學里最先進的研究重鎮。同時,Giddings把Comte所主張之知識發展的三階段:神學(theological)、形而上(metaphysical)與實證(positive)階段分別改為冥思(speculative)、觀察(observational)與計量(metrical)階段,確立了量化的地位。尤有進之的是,配合上述的三階段,Giddings在Pearson的影響下,認為任何科學研究的方法都經過三個階段:臆測(包括歸納[induction])(guesswork)、演繹(deduction)與肯證(verification)(Turner, 2007:14)。無疑,這樣的主張為后來成為主流的所謂公設演繹論(axiomatic-deductive theory)開了先河。但是,遺憾的是,Giddings獨斷的人格特質致使整個格局無法充分開展,縱使有MacIver與Lynd等重要角色坐鎮,卻始終難以形成氣候,以與芝加哥大學對抗。直到Merton在1930年代后期,尤其是Lazarsfeld在1937年到任后,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才聲譽鵲起,并且成為量化研究的大本營(Bulmer, 1984:209-210; Oberschall, 1972: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