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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3234字
  • 2019-01-03 17:07:39

考古學的真理性

期末考試給學生出了道帶有調查性質的問答題:“考古學最讓你困惑的是什么問題,為什么?”學生的回答讓我有一點意外的驚喜,似乎印證了一句話,人們常常能給一些不怎么樣的問題以精彩的回答。頗有幾位學生談及自己對考古學“真理性”的困惑。考古學能夠揭示真理嗎?一部考古學史告訴大家考古學研究深受當時的時代思潮、社會發展、相關科學技術等外在因素的影響,還受到考古材料的發現、方法技術的進步以及考古學理論的構建等內在因素的影響。有鑒于此,考古學好似激流之中的一片樹葉,在一個漩渦中打轉,然后又被拋向另一個漩渦。而真理就像遙遠的星空,仿佛存在,又遙不可及。當夢醒來的時候,忍不住都會詢問:考古學是否具有真理性?或者謹慎一點問:考古學與真理何干呢?

在悲觀者看來,考古學就是一茶幾——滿桌的杯具(悲劇)。看看我們得到的材料吧,只是古人生活的百分之幾,甚至是零點幾。你想了解古人的生活,就憑這一點點支離破碎的信息片段,何以服人呢?更別說工作中的主觀性了,先不提主觀認識的局限,單單是一些主觀的不認真負責,以及主觀的非學術的利益訴求,就足以讓貌似客觀的考古材料像注水的豬肉、加了三聚氰胺的牛奶。即使我們變得認真負責,后過程的考古學家還是會找到一個讓我們抓狂的理由——所有的材料其實已經浸透了理論,客觀的考古材料是一個神話!如此這般,考古學幾無客觀性可言了。連客觀性都沒有,何談真理性呢?

其實,真理性并非只是考古學的問題,連自然科學都不能幸免。波普爾之后的科學哲學都在質疑科學所謂的客觀性,高度強調真理的相對性。不過,哲學的論爭似乎不能指導現實的行動,比如說,沒有人生病后愿意在相對主義的論爭下耽擱治療的機會。就疾病的診斷而言,是或不是,是生與死的區別。這也就是說,相對主義是有限度的。反過來說,真理性也是有限度的。我們真正的問題不是考古學有沒有真理性,而是在什么意義上、什么范疇或什么層次上具有什么樣的真理性。

從幾個具體的問題來說吧,不然這個討論很可能淪落為辯證的車轱轆話。曾有同學問我,有幾種分期觀點,究竟誰對呢?他該如何判別呢?對一個考古學文化或是某個遺址進行分期是中國考古學研究最常見的研究形式之一。我們也許首先應該問,分期與古人何干呢?我們的分期是什么意義上的分期?我并不反對分期,只是想追問一下分期的意義。比如說我把查海遺址分四期,第一期是遺址的興建期,古人前后需要若干年積累建筑材料,開挖半地穴地基,每年的某個季節安排一些勞力到查海來做這些工作。這些季節性的工作留下若干小房子。當材料與地基都準備好之后,整個村子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建起來。居住一些年之后,有些人離開,有的人搬來,于是我們看到遺址中居址的興廢,其中可能有一次是較大規模的,于是可以分出前后兩個居住階段了。第四期是最后離開村子的人家,他們房子里保存的東西最豐富……根據遺址的興建、廢棄與使用過程,我把這個遺址分成四期。當前,我們許多分期是主觀的時期判斷,比如說整個紅山文化可以分出若干階段。這樣的分期是研究者基于自身所掌握材料的判斷。其觀點是否正確取決于材料與觀點之間的契合程度。至于說究竟應該分幾期,則不是正確與否的問題,它跟時間尺度有關,年、月、日、小時、分、秒都是衡量時間的尺度,有的長,有的短,長的宏觀,短的精細,如此而已。

涉及古人的事,是已經發生過的事,這些事情最后留下了一些物質遺存。無論能不能認識到,事情都已經發生過了,顯然是客觀的存在。這也就是說,在這樣的層次上進行考古學研究,無疑是有真理性可言的。類似的研究就非常多了,比如說鄭州商城是否為亳都,這是可以檢驗的,究竟誰正確,取決于誰的事實更扎實。再比如一種石器的功能,也是可以運用適當的方法加以研究的。當然,以上所言只涉及一些判斷的真假,還沒有上升到理論層面上。

下面這個例子是跟理論相關的。“走出非洲”假說曾是流行的現代人起源理論,按照這一學說,解剖學上的現代人二三十萬年前在非洲起源,大約在十萬年開始走出非洲,逐漸取代歐亞大陸上的原有土著人種,即古人類學上所說的直立人與早期智人(如尼安德特人),而且現代人與土著人種之間沒有混血。最新的研究有所松動,承認諸如尼安德特人這樣的土著人種對當代人群有一點基因貢獻,不過份額非常小。另外一種假說更強調各個大陸的進化連續性,只是附帶有雜交。其實,這兩個學說都各自從原來比較純粹的立場上退了一步。古人類學與分子生物學的爭論我不是行家,不敢妄加評論。我想說的是舊石器考古學上的難題,那就是人類生物學上的演化能否在舊石器考古中識別出來。如果現代人真的走出非洲并替代了土著人種,那么在舊石器考古遺存上會有怎樣的反映呢?如果是以連續進化為主,又會是怎樣的表現呢?僅以中國為例,我們看舊石器時代晚期的遺存,北方似乎有一些歐亞大陸西部的影響;而中國南方以及東南亞地區,舊石器的工業傳統從早期到晚期幾乎是一脈相承的,很難想象人群被取代了,而石器工業直到舊石器時代晚期才有較為明顯的變化。

人類生物學與文化行為演化上的不匹配反映兩類研究在大前提上的差別,究竟哪一方的大前提有問題目前還不得而知,但是我們可以說的是這類研究還是具有真理性可言的。那么我們質疑的考古學真理性問題出在哪里呢?讀過《狼圖騰》的人可能都知道,姜戎在小說后面附了一篇很長的研究文章,說紅山文化的玉豬龍雕不是“豬”,而是“狼”,剽悍的原始先民怎么可能崇拜骯臟的豬呢?看看那飛揚的頸毛,分明就是狼嘛!對于這樣的闡釋是很難驗證的。另外,就是有人乘坐時間機器回到過去,知道了古人的想法,那又如何呢?古人崇拜的就是狼,不是豬。知道了古人的想法也不能說明什么,我們知道在象征之中,物之所指與能指的關系是自由的。更重要的也許是,為什么我們這么討厭豬?為什么這么熱愛狼?其實不用我說,大家都懂的,姜戎希望以農耕見長的中國文明能夠多一點狼性,希望迅速發展的中國能夠擺脫傳統的羈縻,就像資本主義開拓期的西方一樣,有狼一樣的精神。他所說的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聲音,與古人有多少關系呢?我相信,史前人群中崇拜狼的不少,以野豬為圖騰也不可能沒有,無論崇拜什么,還有多少能夠屹立于當今民族之林呢?農耕提供豐厚的財富,支持復雜的政治制度、文化生活,若非如此,哪來輝煌燦爛的古代中國文明?“狼”或“豬”的闡釋都是對史前文化的演繹,豐富了當代語境中對史前物質文化意義的解讀。

有關玉龍含義的爭論其實是雙重的,一方面,古人究竟是什么樣的想法,這是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是或不是可以檢驗,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科學的考古學”的意義。如果科學有真理性可言的話,那么考古學當然也應該說具有真理性。從另一方面看,一個器物所代表的意義是人所賦予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所有的,就像世界杯足球賽,不是足球本身有什么意義,而是它所代表的意義,如國家的凝聚力、社會交往的共同話題等。考古學研究一方面在揭示古代遺存的意義,這是科學研究的范疇;同時也在賦予考古遺存意義,如建立博物館、國家遺址公園,塑造地方的文化形象,增加一地的文化財富,給予大眾以文化生活上的享受。在這個層面上,考古學研究并不存在真理性的問題,而是“合理性”或“正義性”的問題,就像極端民族主義不合理一般。

我所感興趣的是為什么大家要去反思考古學真理性的問題,反思這樣的問題其實就預設了真理性是衡量學科的基本標準。這樣的認識其實是偏狹的,以這樣的標準來衡量社會學科與人文學科,幾乎沒有學科能夠經得起真理性的拷問。學生之所以產生這樣的疑問,與我們這個時代自然科學的壟斷地位不無關系。當我們執著于這個問題的思考的時候,直接的結果就是導致意義的虛無,因為沒有普遍的真理性,所以考古學就喪失了意義。如果我們以考古學為事業,為人生意義之所系的話,我們的人生也因此失去了意義。這絕對不是我們所希望看到的。

思考考古學的真理性讓我們認識到考古學具有科學的一面,但是還很不完善;我們特別需要知道的是,考古學還有非科學的一面,這一面仍舊非常有意義,我們或可以稱之為文化或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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