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2902字
- 2019-01-03 17:07:38
作為考古學的考古學
中國以及歐洲的考古學都視考古學為歷史學的一個部分。然而回顧考古學形成的歷史,卻并不能為這種說法找到充分的理由。拿我們相對熟悉的金石學來說,一開始就是研究傳世與出土的古代器物。按照古物學宗師呂大臨的說法,金石學的宗旨就是要“探其制作之意,以補經傳之闕亡”。宋朝士大夫好古成風,尤其是三代鼎彝之器,以之寄托政治文化理想。換句話說,金石學就是收集與研究古代器物,從而實現文化傳承的目的,非常的人文主義。人們用金石古物來承載文化傳統,顯然它要比文字更加具體、直接。看看漢代粗樸端莊的灰陶罐,你不難想象那是個“馬革裹尸還”的豪情時代,造假絕對是受到鄙棄的;再看看唐朝的陶馬,膘肥體壯,尖耳環眼,精神抖擻,這是一個雍容大度的時代,人們是不屑于一些下三爛的做法的。今天我們看到漢唐古物,形容仿佛其氣象,不能不受一些激勵,不能不有些汗顏。西方的古物學也近似之,以古希臘、羅馬古物為主要收集與研究的對象,古希臘與羅馬是西方古代文化中的兩個高峰,一個偏向精神創造,一個偏向現實工程營建。西方不如中國有良好的古代典籍,又有“黑暗時代”的中斷,所以其古物更是承載了西方文化的命脈。古物不需要說話,也無須文字說明,當一個西方人看到維納斯的雕像的時候,不可能不為古希臘完美的理念而觸動。
中國與西方的考古學史都表明,考古學并不是從歷史中來的,也不是以服務歷史研究為目的的,自然也不可能是歷史學的一部分。考古學跟歷史學高度相關,但是考古學所研究的領域往往都不是歷史學所能研究的,甚至都不是它所關注的。考古學研究的一個主要領域是史前史,它就不是歷史學所能研究的,而是考古學專屬的研究領域。即便是在這個領域,考古學研究人類的起源、技術的起源、心智的起源、藝術的起源,如此等等,都是人最基本的特點,近乎哲學,并不像歷史學。考古學研究實物遺存,按照后過程考古學的說法,叫作物質文化。歷史文獻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物質文化,所以伊恩·霍德(Ian Hodder)說,歷史學其實是考古學的一個部分,都是研究物質文化的!聽慣了歷史學是老大的說法,突然看到這種觀點,是不是有點兒覺得考古學僭越了?這里澄清一下考古學與歷史學的關系,或許有助于考古學擺脫歷史學的限制:將考古學視為歷史學的一個部分嚴重限制了考古學的發展!從考古學的形成期到現在,都沒有證據表明考古學從屬于歷史學。
先師路易斯·賓福德(Lewis Binford)曾提出要讓考古學成為人類學,并說如果考古學不是人類學,那么它就什么都不是。需要指出的是,這句話是針對傳統考古學沉湎于材料的分期排隊,不問考古材料有何意義而言的。成為人類學的考古學將關注一個鮮活的包括方方面面的文化系統,從環境、生計、人口、社會組織、宗教禮儀,直至意識形態。通過研究考古材料,我們就可能像拼圖一樣,復原古代的文化系統。而且即使考古材料是殘缺的,借助人類學理論的襄助,考古學家可能窺一斑而知全豹,就好比說一個還在以狩獵采集為生的社會,絕不可能發展出城市,建立國家,更不可能發展民主法治的觀念。經過數十年的發展,考古學是否成為人類學呢?盡管考古學跟從前一樣還在人類學系中,但是考古學與最典型的人類學,也就是文化或社會人類學的關系,是愈行愈遠,而非靠近融合了。后來賓福德也承認考古學日益成為自己了。考古學為什么沒能成為人類學呢?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科學,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人文。因為科學,是說考古學研究考古材料就像自然科學家一樣,需要嚴格的分析與驗證;因為人文,是指考古學研究的物質材料是文化的載體,在沒有文字的時代,它幾乎就是唯一的載體。考古學這兩項重大的任務與人類學的目標都不相符。人類學雖然也以文化為研究目標,但它關注的是文化發展的機制與文化多樣性。
近半個世紀前,戴維·克拉克(David Clarke)就倡言考古學就是考古學是考古學(archaeology is archaeology is archaeology),這口號相當響亮,但是霍德還是批判他不夠考古學,他還是在運用數學、地理等方法做考古學。按他的說法,考古學之所以能夠成為考古學,那就是因為考古學研究的物質文化。按中國考古學的理解,就是考古材料,古人活動遺留下來的實物材料。這個認識其實與過程考古學的看法是一致的,只不過中國考古學關注的是何時何地的何種活動,而沒有像過程考古學那樣繼續追問:實物材料作為人類行為的結果,何以能夠反映人類活動?考古學家何以能夠知道古人的活動?人類為什么要這樣活動?如此等等。作為考古學的考古學一方面就像科學家那樣,在蛛絲馬跡之中了解古人活動的真相,了解史前人類的生活面貌,了解人類的由來;另一方面,考古學家又像藝術家,尋找物質文化的意義,就像我們前面所說的漢風唐韻,當代人重新體驗物質文化傳遞的意義。后者雖不是科學,但也不是胡亂猜測,因為描述,于是更加貼近;因為體驗,于是過去又融入了現實之中。
考古學的世界還不僅僅局限于此,它還可以超越考古學而存在。在哲學家如福柯、拉康的視野中,考古學就是觀察世界的隱喻。它隱喻的是一種方法,一種考察知識與心靈的方法。面對現實世界,考古學于我自己而言,就是理解它的途徑。所謂人的世界,是一個有別于動物的世界。人與動物,人與自然,進而是文化與自然。要了解人需要了解文化,要了解人與動物的區別,就要明曉人為與自然的區別,其實也就是文化。文化!文化是理解人的關鍵。文化從古至今,從無到有,從簡單到復雜,這些老套的話早已不新鮮。“文化”最值得琢磨的地方,一是它不是自然的,二是“文·化”,人在自己的世界中融入了文化。所以,不要告訴我哪些是人類歷史發展的規律,不要說什么是不可避免的,一切都是文化的!我通過文化來看這個世界:有的文化開放,有的封閉;有的愚昧,有的智慧;有的和諧,有的矛盾……那都是人類社會群體發展出來的,每個個體都是參與者,如果你不能創造文化,你就可能附和某種文化。從考古學的視野望過去,我能夠感覺到我們就像某種液體中的生物,在其中游走生存而渾然不覺,而這液體就是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每個細胞都似乎被它滲透了,考察它,既痛苦,又有種清醒的快感。
作為理解世界方法的考古學同樣保留著它的基本特性,從物質材料或文化來了解世界。我們慣于從生活中的種種物質細節來了解人。我看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The Presentation of Self in Everyday Life),他說人生就像一個舞臺,空間的諸多細節都會呈現出一個人的觀念與情感。考古學是一個酷愛管中窺豹的學科。它是一門從垃圾中窺視真理的學問。不要跟我說誰誰說過,不要跟我說哪本名著上提過,研究古代的遺留,通過科學的分析,通過切實的感受體驗,我們仿佛直面那個時代。也正是運用這個方法,我們同樣可以了解當代社會。行走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走進商品琳瑯滿目的賣場,每天面對鋪天蓋地的廣告,我知道我生活在一個把物質欲望無窮放大的時代。最近讀了加繆的小說,有一種共鳴的荒誕感,世界看起來一切都很合理,然而一切又那么不可思議。這是一個物質與精神撕裂的時代,從我們的物質,從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出來。考古學賦予我們以這樣的視角。
我想說的是,考古學作為考古學是可以存在的,它并不需要成為其他學科。它的歷史與現實都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它不僅僅作為一門研究過去的學問存在,它也可以用來考察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