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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3023字
  • 2019-01-03 17:07:41

構建參考的框架

賓福德的巨著《構建參考的框架》(Constructing Frames of Reference),我花了一年時間讀了兩遍(圖2.5)。第一遍看過之后,幾乎沒有留下印象,只好重新來過,邊看邊做筆記。其實,他在課上已經講過書中大部分的思想,只是要完全理解書中內容,還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這里并不是要說這本書,而是要說這句話的真實意思,這也是老師的核心思想。以前并不是很在意,現在有了些體會,或許可以寫一寫了。

圖2.5 賓福德的巨著

一般說來,我們認為考古學的目標就是發現與研究人類過去的遺存,然后復原或是深入了解人類過去。我想沒有人會反對這樣一種說法。如果我進一步問,應該如何復原人類過去呢?我們盡可能拼合所有能夠找到的考古材料,能否實現這樣的目的呢?柴爾德不是有本書叫作《拼合過去》(Piecing Together the Past)么!積累事實是否就能形成系統的認識呢?我想很多人包括我在內都愿意給予一個正面的回答:即使不能實現目標,至少可以更靠近目標一步。最近看到一項研究給出了相反的回答,即事實的積累對于系統認識的形成并不必然有幫助。比如對人類社會起源的研究,早期的研究可以追溯到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的《利維坦》(Leviathan,1651年),另外經典的研究還有盧梭的《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On the Origin of Human Inequality,1755年)。有學者分析這些早期研究與現代考古學基于考古材料所進行的社會起源研究,結構還是一樣的,現代研究得出的結論更加零碎,還不如盧梭的研究能自圓其說。要知道盧梭的研究是完全沒有任何考古材料作為基礎的。

這不是說考古事實的獲取沒有意義,而是說更高級(系統深入)的認識不是簡單地通過事實歸納就能獲得的。考古材料好比有關過去的一個個碎片,你怎么去拼合呢?按照什么原則來拼合呢?拼接過陶片的人都有體會,我們之所以能夠復原殘缺的陶器,那是因為我們知道器物原來的大致模樣,比如說一件筒形罐,只要從口沿到底部能夠有一線連接,那么就可以復原出完整器物來。在某個省考古所的倉庫里,看到技工僅僅根據陶器口沿部位一塊稍大的陶片,就把整個器物都復原出來了。初看到,覺得這是不是太離譜了;然后看了整個遺址的材料,發現他們這么做并不為過。這種器物(豆)的大小比例是比較穩定的,這么復原是可以的。簡言之,我們知道的陶器過去模樣越清楚,復原起來也就越容易,所需要的陶片也越少。如果不是一件陶器,而是整個的人類過去呢?我們是不是可以這么說,如果大致了解人類過去的框架,那么就能更好地拼合過去。

這么說應該是可以的,事實上考古學家也是或明或暗地這么做的。就拿柴爾德的《拼合過去》來說,他實際所運用的就是人類學的框架。這是一個可以從器用、社會組織到意識形態分為若干個層次的框架,這就是馬林諾夫斯基所謂的文化框架。馬克思主義也采用了這樣的結構,比如我們經常說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等。柴爾德后來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強調研究史前經濟。他所參照的經濟框架更多的是受到近現代社會影響的——以技術為中心,因為近代工業革命正是通過技術的迅速變遷極大地提高了生產力,使得人煙遠比中國稀少的歐洲大幅度超越了中國。但是我們要知道狩獵采集時代的生產力要素不同于近代工業社會,也不同于農業社會。也就是說,考古學所依賴的框架要有所不同。

但是,考古學家很少會去反思自己所依賴的框架,而是一味地抱怨考古材料貧乏、不夠精細、不夠準確,如此等等。如果考古學家依賴的框架是錯誤的,再好的材料也不會讓我們得出一個有關過去的準確論斷。比如說,中國考古學曾經很依賴單線的社會演化史框架,早期人類社會是從母系發展到父系的,許多新石器時代早中期遺存就被歸為母系氏族社會。這樣的框架實際并沒有得到很多材料支持,民族志中許多狩獵采集者都是父系的,這些材料是當年馬克思所不知道的。

由于框架可能會錯,所以有一種看法,那就是不考慮框架問題,埋頭去做材料。這樣的研究問題很大,前面已經說過了。我們獲取材料最終要回答問題,堆砌事實并不能回答問題。就像我們如今擁有了大量的信息,但是由于缺乏判斷,所以關于人生、社會,甚至關于某個具體的問題,還不如信息缺乏的前人理解得透徹。假如我們不知道要去哪里,帶那么多行李干什么?沒有框架的指導,努力都是盲目的。最糟糕的是,你以為你沒有框架,其實你已經被某個暗含的、預設的框架所設定。科學哲學家漢森半個世紀前就注意到“看見”與“看作”的區別,看見是一個過程,“看作”是一種認識,我們通常所謂的“看見”都是“看作”。你將什么東西看作什么,進行判斷的基礎就是既有的知識框架。我們的認識其實是無法擺脫框架的!因此,需要將框架擺出來,需要反思框架,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科學哲學家漢森所揭示的認識框架,是比較基礎的,是一般認識論上的。哲學家還發現有更加基礎的,比如福柯所說的知識型或認識型——一個時期無意識的認知結構。哲學思考一些本原問題,也就是框架的基石。不過,對考古學家而言,絕大多數時候并不需要將自己的思考鋪得如此廣泛。我們更關注一些相對具體的框架,比如上面所說的人類社會發展史框架,人類社會發展大致經歷幾個發展階段,每個階段可能有什么樣的特征,如此等等。社會學、經濟學、心理學、文化人類學、歷史學等學科就史前人類不同方面的演化都有自己的框架構建,如進化心理學就人類許多行為特征的演化提出了很有啟發的解釋,為考古學家的研究提供了重要思路。從我們對園林景觀的偏好可以推斷人類祖先可能在熱帶稀樹草原上曾經生活過很長的時間,從我們對外祖母最親近的感情推斷人類的婚姻形態具有非固定性特征,等等。沒有這樣的框架指引,考古學研究就會非常盲目。

社會科學所提供的框架中,與考古學關系最為密切的還是歷史學與人類學,經常有說法是,考古學是歷史學或人類學的一部分。歷史學與人類學都有較為完整的圖景供考古學參考,如有文字的歷史或是民族志材料,以及在此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理論。類似之,心理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等也為考古學研究人類演化的某個方面提供框架。比如說考古學家想了解古人是如何思考的,心理學的成果是不能不借鑒的;研究古人生計方式的變遷,不能不考慮經濟學的原理;研究社會組織的復雜化,政治學就成了視角。當然,考古學更直接的框架來自相關的交叉學科,如研究史前考古少不了的文化生態學、行為生態學,它們在研究諸如農業起源問題時非常有價值。賓福德所著《構建參考的框架》直接材料就來自狩獵采集者的民族志材料。

民族考古是利用考古學的視角來考察民族學材料,尤其是其中的行動主義研究,即考古學家去做與自己相關的調查,如賓福德做的努那繆提(Nunamiut)愛斯基摩人空間利用方式研究。我自己也嘗試做過鄂倫春人的研究,頗不成功,但是也得到了一些有價值的體會,比如植物生長對遺址的破壞就是我不曾想到的;如果沒有石制品,很多遺址幾乎不可能被發現;一處居所最不可能被破壞的就是房屋中間那三塊用來支撐炊器的大石塊……另外一個途徑就是實驗考古,它通過切實的反復體驗(不同狀態與形式下的)來檢驗我們的認識。在相對缺乏民族志材料的中國,實驗考古是更重要的研究手段。從器物功能的判斷到遺址過程的識別到農業的耕作方式等,我們可能都需要借助實驗考古的手段。除此之外,似乎還可以把一個手段加入其中,那就是謝弗所主張的現代物質文化研究,我們的農村是如何生活的,如何利用空間的,如何利用物品的,從中提煉出來的原理性認識是考古學可以參考的。

沒有框架,積累事實不會帶來有價值的認識。沒有對框架的反思,我們也就失去了對學科發展的自覺。沒有這些,考古工作不僅失去了意義,也失去了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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