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4072字
- 2019-01-03 17:07:40
學術意義
大抵剛開始學習做研究的時候,對于一個題目的意義總是有點迷糊的。其實,即便做了許多年研究,恐怕大多數人也不會問有什么學術意義。因為要指導學生,所以也就想到了這個問題,突然發現研究一下子又變得有些陌生了,哪些研究有學術意義呢?所謂學術意義,字面上大抵有兩層意思,一層是因為做的是學術研究,所以稱為學術意義;另一層是說學術上的意義,即不那么實用,帶有學理性質的意義。前一層意義有點同義重復,學術研究產生學術意義,真的嗎?學術研究也有搞笑的意義。我們通常所說的還是后一種意義,學術意義是指帶有學理性質的意義,不過在實用主義傳統盛行的當下,恐怕更強調術而非學,也就是說,有沒有實用價值。
人生需要意義,當然沒有意義也不是不能活著。就像汪峰歌曲《存在》中所唱的“有的人活著,但已經死去”。“行尸走肉”這個詞就是用來形容人的。我們從事學術研究不能沒有意義(當然,沒有學術意義不等于不能從事學術研究)。還有,即便是有意義,也不一定都是積極的意義,遺臭萬年也是一種意義。不過,我們一般不用“意義”這個詞來指代這種消極的東西。意義是積極的、正面的、對社會或個人有用的東西。所謂學術意義的“有用”,不是指帶來吃喝的用,通常指的是間接的、有長遠效應的用。就好比相對論,沒有直接的使用價值,但是它是核反應的基礎。除了原子武器外,當代的核工業都要拜賜于它的貢獻。讓學術意義具有實用價值本身就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話,就是說,讓具有間接、長遠效應的東西立馬產生直接的、短期的效應,愛因斯坦也會抓狂。按照這樣的要求,最好的研究都會是“術”的研究,而不會是“學”的研究。
要知道什么研究有學術意義,恐怕首先要知道什么研究沒有學術意義。也許正因為研究中學術意義不那么好尋找,所以學術意義也變得彌足珍貴。最經常的沒有意義的就是虛假的研究,比如皮爾敦人的發現,還有藤村新一的舊石器,立足其上的研究就會讓人誤入歧途,浪費生命。這些都是有意的造假,如果是無意中造的假呢?我們沉浸于其中而渾然不知,就像體系(Matrix)一樣,這真是人生的悲劇。所以,我們希望看到多樣的角度,避免限于某個虛假的體系中,自我感覺良好,殊不知已經謬以千里了。
考古學上不乏先入為主的研究,極端的如種族主義考古、納粹考古,這都說不上考古,考古工作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證明這些極端荒唐的思想。觀念錯誤,無論田野工作多么細致都是于事無補的。蘇聯考古學,存在明顯的“以論代史”的傾向,也是一種先入為主的研究。這樣的研究都是不可檢驗的,觀念絕對正確,不需要證明,也不需要推理,考古學的工作就是尋找材料證明它們。研究是思想的探索,如果已經都知道了,哪里還需要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中,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不能百家爭鳴,科學不昌明,也就不奇怪了。
還有一種缺乏意義的是錯誤的研究,雞蛋里找骨頭是不會有結果的。賓福德曾說,窮其一生證明地球是平的有意義嗎?歷史上不乏這樣的研究。當然,人類認知的過程通常也是一個試錯的過程。錯誤是在所難免的,重要的是及時發現與糾正,不能說錯誤就是我們的目標。所以科學研究強調驗證,強調學術批評與反思,社會與人文的研究需要通過社會與個人的實踐檢驗。
有些研究不一定有以上的毛病,但是僵化、狹隘,嚴重制約研究者的創造性,這樣的研究意義也是要大打折扣的。重復的研究,照貓畫虎的研究,都損害意義。還有一類研究,完全以材料為中心,發現材料,整理材料,再整理材料。這樣的研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研究都是這樣的,那么問題也就來了,也就是我們最經常會遇到的問題,學術意義在哪里呢?為某某問題提供重要的研究資料,就是這個嗎?怎么提供的?有什么關聯?如何關聯?如此等等的問題都沒有回答,這就使得學習研究的同學感到相當郁悶,心里產生了對考古學的懷疑。
說了各種傷害意義發現的研究,我們需要知道怎么才能找到有學術意義的研究。簡單地說,就是“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學術意義通常是整體的、長遠的。就好比打仗,一次戰斗勝利了,不一定叫作勝利,一個戰役也不是,一場戰爭勝利了,仍然不能說是真正的勝利了。因為從大處來看,真正勝利的戰爭是贏得長治久安的戰爭。越戰時,美國幾乎打贏了每一場戰斗,最后卻輸掉了戰爭,因為輸掉了70年代的國家發展。對于考古學來說,大處就是人,而不應該是物,我們研究物,最終也是為了研究人,所以人是大處。剩下的問題就是哪些問題跟人相關。以舊石器考古為例,就是跟人類演化相關的問題,文化的起源、藝術的起源、心智的起源,如此等等的問題都非常有吸引力。這些問題涉及整個人類的發展歷史,毫無疑問,具有重大的學術意義。當然,從大處著眼跟從小處著手是相輔相成的,沒有具體、細致、深入的研究,所謂大處仍然是空中樓閣。但是,如果將從小處著手理解成為一味地進行材料分類描述,那么小處著手可能就是沒有多少學術意義的事。要實現大處著眼,就必須去了解人本身。了解人的學科很多,政治、經濟、社會、心理、歷史、人類學等都是了解人的學科,考古學研究者其實都應該學習,至少有所了解,否則談什么大處著眼呢?遺憾的是,我們的考古教育更多教小處著手,很少教大處著眼。也許這是對考古教育過高的期望,因為這樣的教育很早就應該開始,而不應該是從專業教育時才開始的。我們的中小學似乎除了對考試教育感興趣之外,對于真正的知識興趣不大。這就導致大處著眼的困難,導致學生發展后繼乏力。因為說到底,“學貴根底”,包括我自己在內,最感到缺乏的仍然是基礎不夠深厚。
考古學是一門年輕的研究古老時代的學科,是一門邊緣學科、交叉學科,跨越了人文、社會與自然三大學科。因此,考古學的學術意義大致也可以分為三種,與三大學科相關。這個發現的確讓人對考古學有點兒刮目相看。這是在學習考古學思想史時的一個收獲。考古學是由先后形成的三個分支組成的:從藝術史發展出來的古典研究,進而形成歷史考古;從科學古物學發展出來的史前-原史考古;以及舊石器-古人類的考古。三大分支從開始到現在,融合程度都不高,共享的東西是都研究實物材料,如此而已,目的、理論、方法、相關學科乃至社會關聯都不相同。有鑒于此,考古學的學術意義需要分開來看。歷史考古的學術意義在于追溯物質文化的意義,這里物質就相當于文本,甚至比文本的含義更豐富,它體現了歷史文化的積淀。當我們在摩挲宣德爐的時候,實際上感受到了千百年積累下來的文化氛圍,不知不覺地被它影響了。也許這個例子不夠清楚,就好比用筷子,這簡單的兩根吃飯的工具,它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就不可小視。理解歷史文化所需要的知識基礎有點形而上,也就是要切入到精神領域深處。
史前-原史考古側重研究某個特定群體的文化淵源,它是最正統的考古學。它的學術意義多是與社會歷史相關的。試想一下,如果你的研究能夠搞清中國文明起源的過程,弄清黃帝到底是誰,是不是早到了公元前三五千年,比世界最早的文明還要早,即使僅僅確定了中國文明起源進程,對于促進民族認同都會有相當的助益,所以值得花上若干億元的資金。在當代中國考古學中,這可能是最重大的課題,中國文明起源、中國農業起源、中國人的起源……都是具有重大現實意義的課題。這種意義無疑是社會歷史層面的、典型的社會科學研究。
舊石器考古研究除了上面所說的中國人的起源研究比較貼近現實外,它的學術意義跟自然科學差不多,就是要了解人類的演化進程。那些物質材料是很難追溯其文化意義的,很少能夠確定屬于哪個群體,我們只知道它屬于所有人類。科學沒有國界,舊石器考古的學術意義全世界都通用。你的發現對于了解人類祖先的生活有什么幫助呢?我們是否因此更多了解了人類演化呢?
科學的意義在于求真,社會科學的意義似乎更偏重于求善,而人文的意義則偏于求美。這么說當然有點簡單化之嫌,倒是有利于理解。比如作為社會科學的經濟學,它的目的就是在效率與公平之間尋找平衡,它無法成為自然科學;如果真的成為自然科學,那絕不是什么幸事,可以將公平絕對量化嗎?作為社會科學的考古學,理想的狀況是它可以服務于社會大眾,有利于社會的長治久安。中國統一歷史居多,不覺得這多么可貴,設若真的戰火紛飛,估計人們就會反思,為什么我們就不能相互認同呢?為什么要彼此視若仇寇呢?這也就是考古學求善的一面。考古學發掘古代文化的精髓,讓后人欣賞它,這是考古學求美的方面。
如果回顧考古學不同分支的風光史,20世紀中葉之前都是文化歷史考古風光的時期,也是主要追求考古學社會歷史意義的時期。我們知道文化歷史考古的主要思想基礎乃是民族主義。歐洲的民族主義在“一戰”前后達到了高峰,“二戰”之后逐漸降溫,人們開始明白民族主義是雙刃劍,能團結群體,也能造成巨大的傷害。其后,民族主義主要在第三世界流行。所以,在中國流行文化歷史考古也是有歷史必然性的。60年代開始,強調科學的過程考古學開始流行,風光一時無二。到90年代后,后過程考古學開始引領潮流,它強調人文的意義。歷史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要知道藝術史研究不就是強調人文意義的嗎?風水輪流轉,不同時代不同地區所強調的考古學意義是不同的,以當代中國為例,主要強調的還是考古學的社會歷史意義。如果去翻一下《中國大百科全書·考古學》,很有意思的是,夏鼐與王仲殊先生將考古學定義為人文科學,這個定義是不是跟他們的歷史考古背景相關呢?
說得有些遠了,廣泛的學術意義似乎跟具體的研究關系并不密切,具體操作的時候,怎么把小處與大處結合起來,這是研究中最困難的部分。考古學的理論、方法都是為之服務的。當代考古學發展出了很多新興學科來解決這個問題。當我們沉湎于材料分析的時候,也許我們需要抬頭看一看,自己所走的路是不是一條死胡同,能不能把我們帶到一個有意義的境地。我們還需要明白,考古學的學術意義并不只有社會歷史意義一項,它還有豐富的文化意義與純潔的科學意義。另外,把不同意義混為一談,則會讓人莫衷一是,無所適從,考古學的學術意義是有領域之分的。這里說得截然分明,其實中間是存在灰色地帶的——不同分支之間存在著交叉。對于我們學習考古學而言,則需要明白,考古學的學術意義是一種長遠的、整體的意義,為此我們需要了解考古學之外更廣闊的知識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