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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學習考古
  • 陳勝前
  • 2964字
  • 2019-01-03 17:07:40

歷史的邏輯與考古學

考古學屬于歷史學,至少是廣義上的。歷史學研究發生于過去的事,其研究似乎已經有固定的套路。任何歷史事件的發生都是必然的,都有內因、外因,必定都是諸多因素相互作用的結果。我們在解釋史前歷史變化的時候,從人類起源到農業起源到文明起源,無不采用這樣的解釋邏輯。當然,不是每位研究者都會采用如此綜合的角度,不同的研究者采取的視角可能有所區別,或從理論或從材料或從方法上,但是內含的假設都是一樣的:歷史是必然的!因為它已經發生了,是客觀的存在。研究者唯一的任務就是要解釋它為什么會發生,如何發生,等等。于是,就有前面所說的那一套研究思路。

歷史與現實的差異太明顯了!我們看到的現實、把握的現實、體驗的現實卻是充滿了偶然性的。生命的無常不會因為男女老幼而有所區別。剛剛還在飛機上談笑,轉眼就成了黃泉路上客;好好地走在人行道上,結果路邊店鋪煤氣爆炸,路人遇難;僅僅因為一兩句口角,就有人行兇傷人……這樣的故事(事故)每天可以讀到,慢慢也都習以為常了,最后成了一組數字,比如說,全世界每年死于狂犬病的有五萬人,中國每年死于車禍的有幾十萬人,等等。當鮮活的生命變為數字的時候,歷史的必然性就開始體現了。以狂犬病為例,95%的死亡都發生在亞洲,可以追溯的直接原因就是狗沒有打疫苗,更進一步的解釋就是社會管理的混亂,上升到文化高度就是某些人好攀比,還可以歸因于人性的弱點,害怕孤獨,喜歡炫耀……總之,原因總是多方面的,有直接的、有間接的,有表面的、有深層的。狗養多了,不打疫苗,總會出問題的,概率的高低取決于社會條件。五萬人,其中可能包括許多孩子、年輕人,他們未來的可能還沒有得到展現,其中或許可能產生比爾·蓋茨、希特勒這樣或正面或負面影響歷史的人物,但是他們很不幸,成了人世間匆匆的過客。每一個人的故事似乎都是無常的惡作劇。

回到歷史研究中,一切都是必然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發生了而已。無論如何,生活還在繼續,歷史還將延續。通過無數偶然性的疊加,我們看到必然性的形成。比如說車禍是偶然的,是所謂不測風云、飛來橫禍,由此人們開始關注汽車的安全性以及交通規范,隨之產生了一系列技術發明、風險管理以及人們的行為規范,最后可能形成習慣——嚴格遵守汽車這種機器的原則。精于機械加工的德國人也因此形成了嚴格、精密的文化傳統。中國社會的現代時期很短,還保留著許多前現代的東西,所以做許多事都是“差不多就行”,在規范面前非常隨意。當我們在討論不同文化傳統區別的時候,其實它們都是歷史上由無數偶然性事件造就的必然性,我們有時稱之為規律或規律性的認識(pattern)。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戰場上子彈不長眼睛,戰術水平高的,會躲一些,可能活下來,但不等于絕對就能避開。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活了下來,生死一線,防不勝防。但是,在總結戰爭勝敗的時候,我們知道其中存在許多必然因素。推而廣之,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我們知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道就是必然性。

在必然性面前,個體通常被消解了,成為一個個枯燥的數據。就像宣傳文字的話語:在歷史的滾滾洪流面前……大勢所趨……歷史的車輪……時代的軌跡……個體,無數偶然性事件的主體,變得微不足道。我們就如同風中的塵埃、海灘上的沙子、大海中的水滴。當個體都已消失在無名之中的時候,歷史也就成了干巴巴的必然性了(各種各樣規律性的認識)。在個體發展還不明晰,材料證據保存又十分薄弱的史前時代,個體幾乎無從說起。

然而,我們研究歷史,仍舊需要通過個體性的事件來進行。考古學研究的是古代的遺留,那些沒有被自然與文化過程破壞的遺留之物。一個遺址、一個活動區、一個器物組合就好比歷史長河中的一滴水。通過一滴水,我們可以部分地了解海洋,我們無須去研究每一滴水,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考古學研究就如同通過一滴水去了解海洋,它通過個體事件去透視歷史。通過若干個遺址我們可以了解一個地區、一個時代;通過一組器物組合,我們或可以了解一種文化的風格。或許有人會質疑,每個個體的事件可能都是不同的,我們的工作就是在盲人摸象!這樣的質疑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是不要忘記長期以來,我們一直都是在研究必然性的。也就是說,我們知道大象在那里,只是我們的了解太粗略,我們把所有的大象都視為同一的,沒有區分。

我們不是盲人,但是我們缺少真正觸摸大象的過程。存在是一種體驗!一道菜多么好吃,不是說出來的,而是需要親自嘗一口。無論必然的趨勢多么不可避免,無論規律多么嚴格,都無法取代體驗。歷史研究之所以干巴巴的,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忽視體驗,考古學的興起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歷史學的這個不足。現象學的考古學尤其強調這一點。我現在有一種認識,實驗考古學并不僅僅是一種驗證器物功能或是某種過程的手段,它也是一種體驗的方式。試一試用礫石制作一件砍砸器,然后用它去砍伐樹木,在沒有金屬工具幫助的情況下,這可能是人唯一能夠加工一根木矛或是挖掘棒的方法。你需要找到合適大小與形狀的礫石:太大,你無法握持;太小,又不敷使用。你需要找到合適的原料,不是所有的石頭都能夠制作砍砸器,砂巖就不合適,不利于打擊的花崗巖也不合適,硬度太低的如石灰巖不合用,硬度太高如某些石英巖加工難度非常大,也不適用。因為有這些實驗考古的體驗,我于是可以說漢中盆地舊石器時代早期使用砍砸器的人們對自己的棲居區域與石器制作工藝有相當的了解。他們生活于河流的中游區域,石料大小形狀合適,他們選擇最便于加工的角頁巖來制作砍砸器,而沒有選擇砂巖,很少選用難以加工的石英巖,對石質優良但原料稀少的燧石也是罕有問津。砍砸器不過是即用即棄的權宜性工具,用不著花費太多的精力。實驗是一種體驗,考古學的魅力之一,就是它的體驗性。歷史變成了切實的、鮮活的、設身處地的個體體驗。

個體呈現的巔峰還不是體驗,而是人類主體的能動性。很多人相信歷史規律,的確,歷史并非沒有規律,雖然有一點兒模糊。只是人如何認識到它,又如何去利用它,并不是那么固定的。總有人自以為歷史規律站在自己這一邊;也有人認為歷史就是一種宿命,是無法改變的。最近讀到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著有《大國的興衰》)的新著《二戰解密:盟軍如何扭轉戰局并贏得勝利》(Engineers of Victory: The Problem Solvers Who Turned The Tide in the Second World War),第二次世界大戰是一場正義與邪惡十分分明的戰爭,1942年之后,同盟國的勝利已經不可避免,但是《二戰解密》告訴我們,事情遠沒有這么簡單。其間還經歷了許多困擾與挫敗,是一些“工程人員”(各個方面的專家)發展種種奇思妙想,解決了那些難題。從中不難看出,無論歷史趨勢多么明顯,規律多么可靠,都需要人創造性的工作。因為創造,歷史才豐富多彩。古今兵法,幾句話就可以說完,但是運用之妙,卻是變化多端的。個體的創造(包括背叛某些規律),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值得總結,值得汲取。長期以來,考古學都是一種被動的考古學,人就像陀螺一樣,被各種因素驅使。然而,我們需要知道,人真正的歷史乃是人自身創造的歷史。考古學家柴爾德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他說人創造了自身。

強調必然性研究的是過程考古學,也包括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中國考古學——以揭示歷史規律為目的。強調個體,強調偶然性、體驗與能動性的是后過程考古學。兩者之間無疑是互補的,互相不可替代。然而這樣“鐵的”認識仍然無法取代上述的思考。規律或許真的不難認識,難的更可能是體驗與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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