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
- 陳來
- 2270字
- 2019-01-03 17:07:29
三 仁禮論
毫無疑問,孔子對西周以來的禮樂文化充滿敬意,他也以恢復在春秋末期被破壞了的禮樂文化為己任,所以孔子是重視“禮”、維護“禮”、實踐“禮”的。
西周以來的所謂“禮”,本來是一無所不包的文化體系,其中兩大重要的部分,一為制度,一為禮儀。禮在制度方面的規定是確定國家政治關系的制度體系結構,禮儀則規定著貴族生活與交往關系的形式。西周時代,喪祭、冠婚、射御之禮已經為禮之大體,即禮的主要內容。周代的禮儀是以一套象征意義的行為及程序結構來規范、調整個人與他人及宗族、群體的關系,使交往關系文明化,使禮統治儀式化。同時“禮”本身也是一套生活規范體系,如言語、容貌、活動、禮節等。
從規范體系來看,西周與春秋的禮樂文化明顯有“他律”的特征,這雖然不是以神的理念為基礎的神的他律,但仍屬于立足于人的社會習俗的“禮的他律”。禮的他律不僅與神的他律不同,也與法的他律不同,是以禮儀或禮俗的形態體現和存在,故禮樂文化代表的文化模式是人文性的,這在春秋時期的人文思潮的發展中就更為明顯了。
同時,在春秋時代,禮樂文化本身也出現了一些變化,即由于社會的變動和失序,禮所強調的重心向禮政方面轉移,突出禮義,這是禮的原則化的趨勢。就是說,禮由原來的節目度數體系向著抽象、歸約為政治原則和道德原則的方面發展。這首先體現了春秋時代的“禮儀之辯”。昭公初年到晉訪問,晉侯以為魯昭公善于禮,但晉國大夫說魯侯不知禮,因為魯國政治失調,公室四分,政令在家。可見這個時代人們重視的禮,更重要的是政治程序的核心原則,而不僅是制度儀式的總體。在孔子的時代,晉趙簡子問鄭國的子大叔什么是禮,子大叔明確說,禮不是儀式,“禮,上下之紀,天地之經緯也”,“禮儀”是儀節度數,禮義則是上下之紀、君臣父子兄弟等倫理關系原則。西周春秋時代的德目表中絕大多數沒有“禮”,也說明春秋時代的禮主要是禮俗和制度。
所以,我們說,春秋社會文化的發展,使得“禮政”的論述遠多于“禮樂”,越來越豐富的禮政論述成了春秋思想的重要特征之一。春秋的禮儀之辯表明,西周以來的禮樂文化的發展,在知識階層的視野中,已轉變到對禮政的注重,禮被關懷的焦點,不再主要是保持保守一套極具形式化的儀節體系和高雅的交往形式,人們已經從“形式性”轉到“合理性”,對禮的關注更多的是禮作為合理性原則在實踐中的表現。這也就是向著“禮義”的轉變。
孔子對禮的發展,一方面守護禮樂文化作為文明成果與生活方式、文化模式,同時還要把禮從純粹的他律,引進仁所代表的道德意識,重建合理的政治秩序和政治倫理。孔子代表的儒家要把禮更加道德化,突出其道德精神,當然也致力保持禮以實現一種非法律維持的社會組織方式,同時包含著要把禮變成德的傾向。
禮是當時的社會規范形式,故孔子把“禮”看成德性得以不偏不倚地建立的合理約束。我們記得,孔子把德性與好學聯系起來,他在“六言六蔽”中說:
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
這個講法中充滿著一種合理性的精神,蕩、亂、狂都不具合理性。有趣的是,類似的表達也見于孔子論德與禮:恭、慎、勇、直都是德行條目,但沒有禮的約束和范導,就會變成德行的反面。因此,禮的約束與規范是德行得以成為德行的重要外在條件。所以,“仁”德之實現也不能脫離禮的實踐。這是孔子答顏淵問仁肯定“克己復禮”的基本意思:德性與規范的互相補充,互相完成。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泰伯》)
也因此,孔子說:
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衛靈公》)
善的完成不僅要有知、仁的德性實踐,敬的態度,還必須在行為上符合禮的要求,僅僅是知及仁守的德性還不能真正完成善,所以孔子教他的兒子“不學禮,無以立”,他自己講“三十而立”,也是說對禮具備了基本的了解和實踐。所謂“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也是這個意思。
但是,孔子的思想特色與貢獻,更在于認識到禮作為儀式、規范,如果不發于真實的道德意識和道德情感,就失去了真正的意義。沒有脫離德性、獨立的禮。他說:
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陽貨》)
古代以玉帛為聘禮,以鐘鼓為樂(禮之器),但孔子提出,禮只是玉帛這樣的形式嗎?樂只是鐘鼓這樣的器物嗎?玉帛鐘鼓都是形式,孔子追求的則是一種有內容、意義的形式,這與禮儀之辯和后來的本末之辯是一脈相連的。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八佾》)
禮作為儀式或典禮,并不以奢華為上,寧可物備儉約而有真正的誠敬之心;喪儀與其節文詳細,不如有真實的悲哀之情。因此,禮之“本”在于道德意識與道德感情,這并不是說儀式不重要,而是要求儀式必本于、出于道德之心,所以,“合禮性”要讓位于“合德性”的優先地位。
因此,可以說孔子是以仁統禮,以義貫禮,就是要為禮注入一種道德的精神,又把禮的規范總結為一些道義的原則。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八佾》)
仁就是禮之本,沒有“仁”所代表的道德之心,禮樂只成了沒有真實意義的空洞形式。
此外,孔子還提出“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八佾》),“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里仁》)都突出了禮的精神是“敬”和“讓”,禮的功能是約之、節之。
至于禮作為政治統治的手段,則不在這里談了。如“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子路》),“上好禮,則民易使也”(《憲問》),都是要求統治者以身作則,嚴守規范,以實現使民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