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這是現場之:釀造回憶的地方5
- 與岸當面
- 溫水不夜侯
- 3317字
- 2018-11-17 21:00:00
吃完飯,姚恩澹帶著梁億繼續走上大街。
七八年前,成水市的高層樓房還沒那么多,商場還沒入駐這么多品牌,街上也沒那么多紅綠燈。這座城市沒有被她毅然決然的離開影響半分,與她彼此遺忘之后,它飛速發展。她對這座城市的最后記憶,是大一開學那年,周雅雅將她送往機場,已經走到登機口的她回頭望,看到周雅雅依然站在安檢口望著她的那一幕。兩人中間的那段距離遠到不可能看到對方眼里的淚光。
是啊,吃不到媽媽親手做的飯的日子,沒有被媽媽用臟兮兮的抹布抹臉的日子,沒有媽媽擁抱的日子,已經這么多年了。
在那些年里,她一個人在松埠市上學和工作,早晨靠手機鈴聲把自己叫醒。一個人去食堂吃飯。周末一個人去看場喜劇電影回來摸著黑回研究院,徹夜翻看文獻寫報告寫論文。曾痛經痛到要窒息,掙扎著爬起來找藥吃卻摔倒在床邊,那次差點磕破了腦袋。也曾在放長假時去爬乞力馬扎羅山,失足從山上滾落,躺在半山腰整整三個小時后才被發現,急急送往醫院之后發現自己對斯瓦西里語一竅不通,連對熱心將自己送到醫院來的當地人說一句感謝都不能,而探討病情時又差點被舉著刀比劃來比劃去就是不會中文不會英文不會法文不會俄文的主治醫生急哭。
而她在經歷這些孤獨和苦痛的時候,誰知道媽媽正處在什么樣的水深火熱中?
與母暌隔多年,一朝聚集。她一直也在等。
然而世界上最無情的東西就是時間,它連通知都不會通知你一聲,想帶走什么,就直接帶走了。她總是以為自己有很多機會,可以會很多人,可以做很多事情。原來總是會在突然之間,天地間只剩她一個——此刻,她全然不記得身邊還有梁億這個愿意陪她到底的、真正的他鄉異客。
“姚恩澹?”
“嗯?”姚恩澹應聲,回過神來才發現出聲源并不在自己身邊,而是來自背后——梁億不知什么時候已停在了五米開外的地方,而她毫無察覺,仍要往前走。
梁億把手插在兜里,慢慢地走上來:“是不是迷路了?你帶我在這里繞了四遍。”
四遍?姚恩澹徹底回神,轉頭看了看路邊的景觀樹和不遠處的建筑,有些郝然:“哈,這好像就是我和我媽從前住過的小區。”
不是好像,分明就是。這片小區名叫好景,是當年成水市最高檔的小區。小區是由國外有著鼎鼎大名的設計師設計的,是由國內以質量和技術過硬的團隊施工的,就連物業的管理員和保安的招聘要求能用日常的英語對話。
小區有東西南北四個大門,在東面大門一側除了設備先進的保安亭之外,還有有一株樹齡高達百歲的古樹。相傳這棵樹是一棵神樹,因為它,小區里從未出現過什么盜竊案,從未有業主發生過非自然的損失——除了她的媽媽。
姚恩澹曾把它命名為“秘密之樹”。但如果姚恩澹沒有記錯,有另外一個人覺得這棵樹叫“好景常在”比“秘密之樹”更合適。
秘密還在,樹還在。物常在而人易逝。
梁億在他們繞著有這株“秘密之樹”的小區轉了四圈之后喊住姚恩澹。
“這里變化大嗎?”他打量著小區,看了姚恩澹一眼,問道。
半舊但仍然結實的樓房結構,絕非一日長成的蔥蘢樹木和豐茂百草,闃無人聲而啁啾鳥語之下“鳥鳴山更幽”,氣派而莊重,猶如一座皇家園林。順著彎彎曲曲的路往里看,隱隱約約可見一個碉堡一樣的建筑物正與其他的建筑群掩掩映映。看得出,十年前這里就是權貴之人的圣邦樂土。在梁億看來,好的東西經過歲月的洗滌和沉淀,往往越能顯得它的尊貴和典雅。是什么樣的過去,讓她多年來再未踏進此地半步?
而在姚恩澹看來,卻是另外一種景象。最高級的住宅區原本的環境自然不會太差。如今不過是周圍都在蓬勃發展,它在變老而已。
好景小區的最高樓房不過八層,在今天,幾十層的樓房在成水市隨處可見。區里的樹木遺留著多次臺風凌虐過的痕跡,那貼著高級藍色磚石的外墻不再特別,小區里原本平整的柏油路有了開裂的痕跡。姚恩澹指著小區里那銹跡斑斑的歐式路燈,非常認真地評價:“一切有了復古的味道。”——只是,八年的時間,都沒有人對這個小區進行修葺嗎?
梁億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把。
姚恩澹笑著彎腰要避開,突然聽見背后響起一個不確定的聲音:“姚恩澹?”
她的身體有些僵,站直了身體,慢慢往后轉。
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保安。
他穿著淡綠色的制服,戴著淡綠色的帽子。方臉,粗短的眉毛,小眼睛,還如八年前一樣,看上去他的臉多少有些不協調。他的法令紋更深,眼角和嘴角都多出了幾條皺紋,像是被歲月隨意雕刻的木頭樁子,讓人有一種不忍細看的悲涼。
見她回頭,保安露出凄苦的笑容,邁步朝她走來:“我還不敢確定是你……”
然而姚恩澹卻細細地驚叫出聲,一個趔趄,幾乎是面帶驚恐地后退一大步,拉著梁億的手落荒而逃。
終于跑到喧嘩的街角處她才停下,同時松開了梁億的手。
不斷有陌生人與他們擦肩而過。梁億護在姚恩澹身旁。
“那是以前小區的保安……”姚恩澹自嘲笑了笑,糾正自己:“現在明顯還是啊。以前好景的保安都只招年輕力壯的,一般別人都干個三五年被遣散走了。他是不是有什么后臺,能干這么多年?”
不是后臺。而是經濟蓬勃發展的今天,好景再不是當年那個有足夠讓萬人憧憬資本的好景,沒有哪個投資商會繼續在一個過氣的小區里耗費過多的經濟和精力。樓棟會漸漸年久失修,曾經的住戶會逐個遷離。大概在往日不可一世的保安被徹底遺忘之前,好景也會招來新的投資商,然后重新來過吧。
什么都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獨她姚恩澹不會有。
“那你跑什么,保安又不會吃了……”
“你。”梁億的話還沒有說完。
姚恩澹還在扶著膝蓋喘氣。
就在這里,就在這時,姚恩澹看見前方人潮洶涌處,有條似曾相識的背影一閃而過。
陌生又熟悉。
那人穿著軍綠色的簡單上衣和黑色的長褲,剪著齊短、整齊、精神的平頭。他的身形挺拔,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只是一晃,就消失了。
那一晃,快到虛妄,虛妄到幾乎快到虛脫的姚恩澹懷疑那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但是,絕不會錯。
錯了又如何?
姚恩澹愣了一下,拔腿就跑。
梁億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將她從川流不息的車流中拉回來:“你瘋了?紅燈還亮著呢。”
姚恩澹的身體被梁億拉出了個回旋,臉差點撞上梁億的胸膛。可想而知她沖出去的那一刻,真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姚恩澹身體一擰,掙脫開梁億的手,幾乎在甩掉腳上那雙單鞋的同時,已經朝著那條背影消失的方向撒腿追去了。
原本有序的交通頓時一團亂,尖銳而刺長的剎車聲響徹整條街,大毛毛蟲小甲殼蟲一樣的汽車紛紛急剎停下,看她像個瘋子一樣跑過街道,司機不斷咒罵。交警已經吹著警哨舉著警棒向這邊趕過來。
“姚恩澹,你給我回來!”梁億驚出一身的冷汗,他大吼一聲,一手撈起被她拋棄的鞋子,飛快地跟了過去。
瘋起來的姚恩澹體力好得驚人。
她光著腳,毫無顧忌地從這條街上跑到那條街。好像那些大塊頭的汽車并不存在,燦爛的霓虹燈已經隱退,寬敞的街道沒有重修擴建,破舊的樓房也沒有拆遷,一切都回到了八九年前,她猶如一個無往不勝的王者,在自己的疆界縱情馳騁,在看到一條吸引人的身影時,會不顧一切不計后果去追。
當年她追上了,可是此刻,那條身影早已無影無蹤。
回到成水市不過短短半日,她就一下子見到了那么多人——似曾相識的海安,知根知底的保安,和眼前剛消失的那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一直以為那個人就算不去龍沙市,必定也會遠遠離開這里。她以為他會她一樣,到一個誰也不認識誰的地方,好無所顧忌地重新開始。她以為他會像她一樣,一定再不愿呆在這個令人難堪的地方。
然而,他卻在。
一直到后來梁億也已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他最終一把拉住還在各個街角狂亂地沖來沖去的姚恩澹。兩人相對,他才驚訝地發現,她早已淚眼婆娑。
他伸手想擦干姚恩澹的眼淚,她卻一下子蹲下身子來,哭得猶如失去了最寶貝之物的孩子,撕心裂肺。
梁億無措地站在那里,環顧四周。川流不息的街道,絢爛的廣告牌,繁忙的紅綠燈,觀望的陌生人。
這里與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沒有任何區別——沒有哪一座城市會有感情。它不會留戀任何一個來了的、一直在的或者離開過的人,卻會讓身邊這個姑娘突然方寸大亂,失控狂奔,橫沖直撞,突然淚流滿面,突然像個受傷的小獸。
回到這個釀造她所有回憶的地方,她變成了一只敏感脆弱的海蚌,猝不及防縮回了她的殼中,拒絕了他試圖呵護的觸摸。
梁億心里發涼。他慢慢蹲下來,厚大的手掌摩擦著姚恩澹的后腦勺,聲音溫柔而壓抑:“乖,別哭。我帶你去找他。”
遺憾的是,有些人有心要遠走,是怎么也留不住的,如她。而另外有些人有心要躲,是沒有必要去找的,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