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五】這是回放之:二等兵的信3
- 與岸當面
- 溫水不夜侯
- 4200字
- 2018-12-04 20:05:00
鄒起打開某輛的士的門,一腳踏上海南的土地上的那一刻,遠遠坐在人群中的姚恩澹一眼就看見了他。姚恩澹一瞬間就覺得自己滿腔的熱血在翻涌。
手機關機之后斷了聯系,姚恩澹只能時不時看手表。她不知道他會在哪個路口出現,不知道他會從哪輛車上下來,公交車、私家車、的士不斷在站前停下,開門,又開走。一撥又一撥的人從遠方匯集到這個站點,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來了,只有他還沒出現。
等到天地沉寂,他終于光臨。
姚恩澹從石欄桿上站起來,遙遙地看著鄒起。
因為修理及時,鄒起的頭發似乎從來沒長過,飄逸而乖貼,完美地襯出他那完美的臉型和頭型。清秀眉既濃且長,一對杏仁眼外眼角稍稍向上,高挺的鼻子猶如懸膽般端秀豐滿,紅潤的雙唇輪廓分明而富有棱角,這張臉,真真是一個“面有眉額,猶屋有檐宇”,豈是一個眉宇堂堂可以概括!
鄒起拔步就往站里走。
好像感應到了什么,鄒起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下腳步來,毫無征兆左轉頭,直直看向姚恩澹。
萬水千山,他的視線猶如兩注清澈而柔情彌漫的水流,猶如一對恬靜而專注的月光,獨獨流向她,獨獨射向她。
與曾經的好友為他而撕破臉。門不當,戶不對。亂倫。報復。全世界都會舉旗反對他們在一起,沒有人會祝福。
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如果他可以不管不顧地來到她身旁,她定誓死相隨。
鄒起快步走向她。
她疲憊的表情一掃而凈,眉梢瞬間彎起,整張臉猶如恰逢春風的花苞一般,倏然開放。她邁開步,像一只飛鳥,奔跑著迎上去,一下子撲進他的懷里。
剛下飛機時鄒起就覺得一股熱氣撲面而來,于是把羽絨服的拉鏈拉開,里面露出一件襯衣來,既薄且平整。姚恩澹這攜著冷風的一撲,等于是直接撲到了他的身體上。
不知是冷的還是別的什么,姚恩澹摟住他的那一瞬,他的身體猛然一顫。他謹慎地打量她一眼。她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腰,正毫無病態、毫無倦容地靠在他懷里,仰望著他的那雙白水銀里養著兩丸黑水銀的眼睛里猶如漾著萬頃琉璃。他微微把她推開了些:“餓了么?”
鄒起一出現,姚恩澹的視線一直停留在他那雙長過天倉直達鬢角的濃眉上。此刻,她才發現那眉毛密而齊,根根見底。接了她的電話就趕過來的他肯定沒有吃飯的時間,那她怎么會感覺到餓:“現在餓了。”
兩人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攤販上吃飯。
完全稱不上美味,甚至連衛生都不敢保證,可昂藏七尺的鄒起屈著身軀坐在矮墩子上,毫無違和感地在姚恩澹的對面,慢慢地吃著小桌子上幾塊錢一份的粉湯,點兒聲響也不出。
食不言,姚恩澹這次沒有打算擾亂他當優雅王子的心。
兩個人沉默著,吃了一半,鄒起開口:“這次你給我寄明信片了么?”
“沒有?!边@一次的不辭而別,她不覺得自己回避,而是給自己留一點尊嚴。既然他知道了她一開始只是報復,那么,事情已經會結束。既然要結束,那就結束吧。
實際上,她寄了。
之前答應過他以后無論去往哪里都要給他寄明信片,在輪渡上買的明信片確實也是給他寄的。只不過地址是龍大石油系——那時候他們還沒高中畢業。
也就說,在鄒起如愿考取他心儀的大學、心儀的專業的情況下,他能收到這封明信片的最早時間,也是在大半年以后。前提是得成功寄到龍大——事實上,姚恩澹根本不知道龍大跟石油有關的系別專業,只能胡亂寫上一個系名。
鄒起看了她一眼,不說話,低下頭用筷子挑起粉條,默默地塞進嘴里。
路邊小攤的飯菜總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但是姚恩澹一直把碗里的粉湯喝個精光才停下。
鄒起抬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可惜當時的姚恩澹心里情意正濃,愛火正熾,沒有注意到他看著她的眼神,似乎已產生了點點變化。
姚恩澹十二歲開始就可以一個人遠行,飽沃烹宰,饑饜糟糠,肚子餓的時候把菜幫子一洗同樣可以下肚,從來不是一個嬌氣的人。在她看來,跟肉體凡胎的她不同,鄒起應該很講究。但今日一見,姚恩澹覺得自己開了眼界:鄒起突然俯低了頭,把嘴里的東西往桌上一吐,面不改色繼續用筷子挑起粉湯。
鄒起吐出來的是海貝的殼。
“你笑什么?!笨匆Χ麇H炭〔唤?,鄒起抬頭,眼睛飛快地掠過她。
姚恩澹正了正神色,“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鄒起抻了抻自己的衣袖,“好像有點兒。”
姚恩澹依稀記得第一次跟他接觸時,自己的頭頂剛好可以到他的下巴。剛才從火車站一起走過來,她發現她的頭居然只能到他的喉結了。他怎么可以長這么快。
鄒起吃完最后一口飯:“你也不矮。”
她又沒說她矮。姚恩澹噗嗤笑了一聲,“你聽過這么一個關于女孩身高的說法么,一米六以上的適合當演員,一米七以上的適合當模特,一米八以上的適合當運動員?!?
他又看了她一眼,“你適合當演員?”
“不,我適合當別人的女朋友。你知道你的身高適合做什么么?”
“做什么?”
“一米八以上的除了飛行員,干什么都合適。包括做男朋友?!?
他曾與她約定過未來。無論當時是真情還是假意,她都毫不猶豫答應了?,F在換她表明愛意,他會如何反應?鄒起的眼神一閃爍,露出一個朦朧的笑,避開了姚恩澹的視線。
她去找陶博卉的那天,陶博卉給他發的那條短信,他到底回復了什么呢?
姚恩澹突然想清楚。
從知道她離開的那一刻開始,鄒起就不間斷地給她發QQ,先是問她去了哪里,再問她為何回避,姚恩澹從來沒有回過。于是鄒起不再頻繁發消息,只是堅持一天一發,要求退到僅要她報平安。
只是,無論鄒起發什么,姚恩澹都沒有回復過。
如今想要再問,只能是另找時機了。
從鄒起接到她電話到他出現在海南,那么短的時間,他居然還有本事把她的戶口本掃描件拿到手。兩人在火車站的小旅館開了兩間房,各自沉沉入睡。
一夜相安無事。
第二天一大早,鄒起還沒醒,就聽到姚恩澹在敲門:“起床了起床了。”
睡眼惺忪的鄒起套了件衣服就去開門,看見姚恩澹容光煥發地站在門口,整裝待發。她說:“快點,今天我們去海大?!?
鄒起詫異:“不決定回成水市嗎?馬上新年了?!?
“離除夕還有三天呢,急什么。”反正家里就她和媽媽,從來不注重節日。而他……除了學習,還有什么要緊事?我只耽誤他一天的時間,請上天寬恕——拉著鄒起出門時,姚恩澹在心里祈禱。“聽說海大附近有很多小吃。我想吃清補涼。”
清補涼是夏天最好的解暑品,放在冬天……鄒起皺眉剛想說不行,就被興致高漲的姚恩澹拉著上了去往海大的公交車。
因是寒假,又將近年關,海大南門外那一排的小吃攤位上,食客極少。
姚恩澹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找過去,一定要吃清補涼。鄒起開口:“不太合適。一會兒吃完你該打寒戰了。吃點熱的吧。”
她可穿著厚厚的棉衣,而且海南的冬天再冷能冷到哪兒去?她的目的明確,哪能別人隨隨便便兩句話就能打發?就算這個人是鄒起也不行。
鄒起自知拗不過她,便跟著她在一個清補涼攤位上坐下。
攤位還是像昨天在火車站附近的臨時“餐廳”一樣,可供食客落座的是不到半米高的可折疊小桌和矮凳子。高大的鄒起往那兒一坐,手肘壓在叉開的大腿上,猶如玉山一座。姚恩澹雙腿合攏,乖巧地坐在他對面,極具小女人的姿態。
昨晚夜色籠罩,一切都有朦朧美。海南白天的光線極好,打在坐在他對面的姚恩澹臉上,甚至可以看見她細致的毛孔和耳廓上的細小絨毛。隔著一張小桌子,兩個人隔得很近??粗u起感覺自己又有點鎖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馬,于是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一邊。
清補涼很快上來。五谷雜糧為底,特別就特別在那香滑的乳白色椰子奶。濃濃的、香甜的、清爽的椰子奶,喝一口好像就能福至心靈,姚恩澹走遍大江南北,哪里吃過這等東西。她每舀一口,就贊一聲,美味小食品帶來的心滿意足感她全鋪在臉上。
鄒起其實不太愛吃甜點。之前在“此心如蜜”買小面包當早餐,完全是為了跟她相遇。鄒起看著她,默默吃著面前的炒粉。
姚恩澹吃完一碗,抬手還要再來一碗。鄒起趕緊攔住她,湊到她耳邊輕輕說:“我帶你到別的地方再試試?!?
姚恩澹有些狐疑地看著他。剛才還表示反對的人,態度一下子轉變,她有點不太適應啊——當時她也沒有想到,當時的鄒起也是同樣感覺,她又一次默不作聲把他棄在成水市,如今重又卻對他那么親熱。還有哪個女孩子能多變到這種程度?無奈他還無可抵抗。
鄒起起身付賬,走人。
姚恩澹趕緊跟上。
等車的時候姚恩澹不自覺地攏了攏自己的大衣,又把大衣袖子往下拉一了些,好蓋住自己的手。兩個手背不住對搓,又放到唇邊呵氣。
從嘴里呵出來的氣雖暖,但帶著水汽,熱度在空氣中飛快散失,水汽蒸發吸熱使得整個手比沒呵氣之前更冷——她懂。只是為了貪戀這一分的溫暖,就得忍受接踵而來的寒冷。姚恩澹邊呵氣,邊跺腳,想象自己就是一只發熱機。
鄒起撇了她一眼:“很冷吧?”
姚恩澹也撇了他一眼:“不冷?!?
鄒起帶她去的是南沙路的鄧氏清補涼。跟海大的臨時攤位不同,鄧氏清補涼是一家裝潢簡單但整潔的小店,哪怕是大冬天,依然人滿為患。
這個地方鄒起只來過一次,但清補涼的味道確實不錯,又毗鄰省電視臺,地標明顯,消費者眾多,所以找起來并不費勁。鄒起知道姚恩澹不喜人多,本來擔心看到這么多人在排隊,她一定會嗤之以鼻轉身走掉,然而她卻一改故轍,搶他一步排進了等吃的隊伍里。
鄒起站到她身后,“鄧氏已經開了好幾家分店,這是味道最正宗的一家?!?
“這也有分店?”姚恩澹環顧了小店一眼,有些懷疑。鋪面不大,顧客點完餐后從點餐的隊伍換到候餐的隊伍中自行領餐,鄧氏清補涼中的工作人員加起來不過五六人,這樣一個簡單的小店居然也開分店?
“當然?!闭跒樗麄凕c餐的一個店員看了姚恩澹一眼,回答。
姚恩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看了鄒起一眼。鄒起也在看她,眼睛里也有點點笑意,帶著點寵溺的味道。
盛清補涼的小碗不過如鄒起的掌心大小,里面的東西卻裝得滿滿當當,玉米,紅豆,銀耳……食材比在海大小吃街的更新鮮。五谷雜糧上蓋著兩個奶白色的冰淇淋球。姚恩澹用小勺子勺了兩口冰淇淋球,開始邊翻弄著清補涼,把勺子直接插進碗里,左翻一下,右翻一下,一雙滴溜溜的眼睛只望著碗底。
鄒起以為她吃膩了:“怎么了?”
但是姚恩澹把食指放到唇邊來,悄聲對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鄒起便也不做聲了。
鄒起吃得飛快,姚恩澹還在饒有興致地翻看著清補涼,他已經把自己的那碗解決了。然后手一伸,一把把姚恩澹的清補涼給移走了。又在她還沒來得及問他想干嘛的時候,他就勺起她的清補涼,送進了他自己的口中。
姚恩澹目瞪口呆。
鄒起看了她一眼:“試試就可以了,冬天吃太多了對你不好?!?
姚恩澹伸手想把自己的碗給移回來。鄒起護住它,三下五除二,又一碗清補涼全進了鄒起的肚子。
盡管如此,結賬后,推開小店的門走出來,冷風一吹,姚恩澹還是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甜甜的感覺仍然絲絲入心,然而本來寒氣只凝在喉嚨口,被風絞著,這股寒氣頓時從喉嚨口沖進了心臟,瞬間就蔓到了四肢百骸,五臟六腑。
姚恩澹難受地閉了閉眼。
閉了眼,迎面而來的那股寒風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