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制度結構與中國轉型模式
- 周冰
- 3123字
- 2019-07-26 15:43:01
二 體制概念的理論淵源及其局限
關于體制概念早期的這種理解是從何而來的呢?
盡管體制是一個新的概念,但是對其理解不可能脫離既有的思想理論環境。在改革啟動時期,馬克思主義幾乎是唯一可用的理論資源,因此對這一概念的解釋不可避免地要受到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深刻影響。
馬克思是第一位以制度為研究對象的經濟學家。馬克思對經濟制度的研究是在社會形態的概念下,對歷史發展各階段(主要是資本主義階段)社會形態的分析中展開的。社會形態是從社會總體的宏觀視角對社會的結構及其特征進行的概括,它表達的是人類發展各個不同歷史階段體制的總體特征。社會形態包含兩個層次的系統結構:一是從整個社會系統來看的結構,是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之間的關系;二是從經濟系統來看的結構,是生產力、生產關系、生產方式三者之間的關系。這是一種系統—結構的分析方法。其中,經濟基礎是指整個經濟系統(包括生產力、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三者),是連接社會形態和結構與經濟形態和結構兩個層次的中間環節。由于生產力與上層建筑的聯系比較間接,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與上層建筑的關系更加直接和密切,因此,在實際分析應用中經濟基礎更多的是被理解為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在現代流行的經濟學語境中,馬克思所指的生產力就是生產技術和知識,生產關系就是經濟制度,生產方式是社會經濟的組織。
但是在馬克思的著作中,生產關系和制度兩個概念是平行使用的。那么在馬克思的概念系統中,制度與生產關系兩者之間是什么關系呢?根據馬克思對這兩個詞語的使用情況來理解,生產關系是指那些在社會生產過程中可以再生產出來的、不斷重復的、穩定的經濟關系,也就是經濟主體之間的關系規范和行為規則,即我們今天所說的制度;而馬克思所說的制度則是指以法律形式反映和表現出來的生產關系。因此我們推斷馬克思認為,生產關系是制度的經濟內容,而制度是生產關系的法律規定。制度在馬克思的著作中應當屬于上層建筑的范疇。生產方式作為社會經濟的組織是指社會經濟的分工和協調方式。例如,商品生產方式就是依靠市場交換把專業化生產聯結起來的一種社會經濟組織形式,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就是建立在雇傭勞動基礎上的商品經濟。作為社會的經濟組織形式,生產方式包含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個方面。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兩者各自的變化不僅會引起對方的變化,而且往往會首先引起經濟組織和聯系方式也就是生產方式的變化,并且會通過生產方式的變化作用于對立的另一方。因此,生產方式不僅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兩者共存的載體,而且也是聯系兩者相互作用的中介。
馬克思最主要的著作《資本論》重點研究了資本主義經濟制度,但是馬克思并沒有把制度作為一個獨立的對象單獨進行研究,資本主義制度的性質是在對資本主義經濟運動全過程的分析中揭示出來的。這在馬克思對蒲魯東關于所有權概念的批判中得到了充分的表達:“要想把所有權作為一種獨立的關系、一種特殊的范疇、一種抽象和永恒的觀念來下定義,這只能是形而上學或法學的幻想。”“給資產階級的所有權下定義不外是把資產階級生產的全部社會關系描述一番。”正因為如此,有學者認為,馬克思的社會形態理論中的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生產力、生產關系和生產方式等概念都是抽象的哲學概念,并不是經濟學進行理論分析的工具。
更重要的是,馬克思把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發展成了一對彼此對立的概念,馬克思關于未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設想,完全是在與資本主義比較和對立的基礎上提出來的,隨著以后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一對制度概念的高度意識形態化,在社會主義國家已經變得難以進行實證分析和探討了。因此,改革的啟動迫切需要一個與制度不同的新概念。
在體制概念形成的過程中,社會主義改革理論,特別是波蘭經濟學家布魯斯的分權模式理論產生了直接的影響。布魯斯在其名著《社會主義經濟運行問題》(1970)一書中,開篇就明確提出社會主義經濟可以有不同的模式。他從社會主義是商品經濟這一論斷出發,批判了排斥商品經濟的斯大林模式,并以國家、企業、家庭三個層面的決策狀態為尺度,把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運行體制劃分為軍事共產主義、集權、分權和市場社會主義四種模式。雖然在意識形態觀念中社會主義制度是不可動搖和不可觸碰的,但是布魯斯告訴人們體現經濟運行狀態的模式是可以選擇的,這給了當時的中國人以極大啟發。盡管布魯斯并沒有直接使用體制這一術語,但是他提出了社會主義國家經濟運行的不同模式,而體現為模式的經濟運行狀態和方式與作為社會主義的制度顯然是不同的事物,這就在事實上區分了體制、模式和制度三個概念。
20世紀80年代比較經濟學在中國開始廣泛傳播,對人們關于改革對象的理解具有重要的啟發作用,也直接影響著人們對體制概念的理解。可以說,經濟體制作為一個獨立的經濟學范疇,是比較經濟學的發展和對計劃經濟體制的改革共同作用的產物。比較經濟學是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種制度形成、對立而出現的一個經濟學科,因此早期的研究都是在“主義”概念下以所有制為重點進行比較研究。20世紀60年代以后,一方面,50年代南斯拉夫實行自治制度拉開了社會主義國家改革大戲的序幕,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體制逐步突破了單一的斯大林模式;另一方面,資本主義國家由于凱恩斯主義的推行而日益脫離古典資本主義原始類型,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各自呈現多樣化的變形。比較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和方法出現了重大的轉變,也就是把世界各國進行資源配置的各種類型的經濟運行系統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對“具有特殊的經濟功能的組織安排”、決策機制、
協調機制、
決策的執行
等進行比較研究。正是在這樣的理論背景下,經濟體制普遍被理解為社會進行資源配置的經濟運行系統,
是“一個社會經濟形態所采取的具體制度”,“是經濟制度的某種表現形式”,是“資源配置的組織安排”,“是一個介于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的范疇”。
但是,對于體制概念的這種界定,其表述上的邏輯混亂和矛盾是顯而易見的。首先,經濟體制究竟是經濟制度還是經濟組織,是馬克思所說的生產關系還是生產方式?這一類表述都是含混不清的。如果是同時包含兩者,對于為什么包含兩者又缺乏應有的理論分析和恰當的界定。其次,這種流行的理解認為體制和制度兩個概念之間存在雙重關系:一是形式和內容的關系,體制是制度的具體表現形式,制度是體制的本質內容;二是制度決定體制,制度是基本的,體制是具體的制度。對于體制與制度關系的這種解釋,雖然適應了改革啟動時期的需要,但是存在理論邏輯的嚴重缺陷,對改革實踐的深入發展也帶來了負面影響。從理論邏輯來看,體制被看作基本制度的具體表現和形式,制度是體制的內容和本質。然而,形式與內容、現象與本質這兩對范疇都是相對的概念,具有狀態依存的性質,作為表現形式和具體制度的體制與基本制度之間的界限是完全不確定的。事實上,任何一項制度安排,只要在社會經濟生活中發揮實際的作用,而不只是一種抽象的原則和理念,則無論它在整個制度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如何重要,它必然都是一項具體的制度。因此隨著改革的逐步推進和不斷深入以及改革范圍的逐步擴大,越來越多的制度安排就被納入了體制的范疇,而基本制度的邊界則會被不斷壓縮,以致最終消失。因為,當把所有的具體內容和表現形式都歸入經濟體制之后,經濟制度就成了一個空洞抽象而沒有實際內容的概念。從中國經濟改革的實踐來看,由于體制概念限定了改革的對象和范圍,因此在社會的主流意識中潛藏著這樣一種觀念:需要改革的只是對資源配置發揮作用的經濟體制,而社會主義經濟制度是無須改革的。因此每當改革遇到瓶頸亟待突破時,就會有人祭起堅持社會主義改革方向的大旗,挑起姓“資”還是姓“社”的爭論,給改革設置障礙。很顯然,對體制和制度關系的這種理解在理論上站不住腳,在實踐中則是有害的。